宁清韫依旧循着高楼返回,往下望去,早朝依旧未散。守卫成行成列,肃穆伫立,好似为宣政殿围上了一堵铁铸的篱墙。
沈陆那些话,算是提醒她了。若几日后是西褚使臣抵京的日子,那么今日进宫参见的便是北萧使臣。
北萧……不知为何,她竟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件事。绯缈庭前,说消失就消失的香气,还有那个身穿白衣,一眼就将她看透的男人。
阳光落在了她右肩上,衣料下的伤口渐渐有些发热。
临近午时,各宫苑预备着午膳等事宜,正忙得不可开交。各司宫女太监要往四处派送吃穿用物,此时就算是较为偏远的宫道,也少不了人来人往。
身着女官服饰,系着面纱,走在路上实在打眼得紧,来时的路自然不能再走。于是下了高楼,便找了条小路,沿着宫廷的边缘走。
所幸今日贵客登临,宣政殿守卫森严,连同宫门四处均是冷清清的,一路走到了云兮湖附近都不曾见到半个人影。
云兮湖处在宁宫的东边,一面连着宫外的朝沽河,一面又被引到了御花园的观景池中。
湖里栽种着品种名贵的玉荷,水面清澈辽阔,接连远山,望而无际。春风拂着水波袭来,倒是清爽可人。
宁清韫沿着湖畔走,目光一直眺着湖水连天的尽头,脚步慢了下来,心也像是渐渐被蛊惑了一样,差点儿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待她回神,再向前看去时,湖畔处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侧对着她,目光亦不知停留在哪处湖波之上。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隔着十来米远,宁清韫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待人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不由得睁大双眼。
高挑颀长,眉目冷峻,不是昨夜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条路虽偏僻了些,但遇到人也不稀奇,本想着看了人,大大方方迎上去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唯独认出他的那一刻,宁清韫下意识竟是想立即转身逃跑!
不知为何,总觉得避开与他的正面接触才是好的。虽说昨夜他撞见她的事是断然不能被人知晓的,她亦不能在他面前透露身份,可若这样转身就走,岂不是显得很奇怪?
再说了,昨夜她戴着面纱,他尚且未见到她的面貌,今日她不但戴着面纱,还把妆容化成这样,她可不相信他看得出来。
这样想着,底气也大了些,便硬着头皮朝他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向他行礼,他微微欠身。宁清韫抬起眸子看向他时,却见他也正打量着她,那目光似乎疑惑,似乎试探,让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宁清韫连忙垂下眼,先一步开口道,“公子看着可不像宫里人,不知怎会在此?”
她早知他是北萧人,不直接询问只是担心他与昨日之事产生什么联想罢了。自昨晚交过手之后她就知道,这个人的本事绝对不容小觑。
他闻言,目光似乎变了变,却面色如常,“在下是北萧使臣,今日本是进宫参见,只是偶然走到这湖边,见春光尚好,便在此流连片刻。”
原来是使臣。
游历四方,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身怀绝技的高手不在少数。
昨夜与他交过手,他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说只是个奉命外交的臣子,她可一点儿也不信。要是一个使臣都能让她忌惮三分,北萧还不早骑到他们東宁头上去了?
“敢问姑娘是……”
宁清韫正想得出神,听到他说话,便立即故作平静地回道,“奴婢不过是个小小宫女,怎敢担得大人称呼一声姑娘?”
他一笑,却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道,“姑娘这身,看着可不像一般的宫女……”
宁清韫呼吸一顿,抬眸看向他,那人却好像只是单纯好奇,随口一问似的,神色里毫无破绽。
一个外来的使臣,怎么会知道宁宫里一般的宫女是什么样子?这不就是在怀疑她?果然精明啊!
她不屑地笑了笑,语气间似有敌意,“一般不一般的,不都是主子们的奴才么,又有什么不同。”
他亦笑道,“姑娘说的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也是帝王的奴才,如此说来,在下与姑娘也并无不同。”
他坦然回望着她,她倒觉得他话里有话。
朝臣是官员,与奴仆相比,怎么可能一样?
她看穿了他的谎言,难道,他竟也识破了她的伪装?他们都骗了对方,所以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她幻形的本事即便不足以瞒天过海,倒也不拙劣,她断然不信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来!
于是宁清韫冷笑一声道,“大人真会说笑。奴婢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不论他看出与否,她也不能再与他纠缠下去。留的越久,暴露越多,早点离开才是上策。
“对了,”她原是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说道,“前面不远就是后宫。大人初来乍到的,又孤身一人在此赏景,可千万注意,别走错了地方。”
语气里的戒备丝毫不减。他轻笑,这小丫头,是在警告他?
说罢,她并没有等着他回应的意思,转了身便走。不料迎面竟又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戴着高帽,太监模样,是内务府的刘公公。
至于另一个……正是昨夜她错认了的墨衣男子!
宁清韫心下吃惊,不自觉地便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一时间又突然察觉不妥,便急忙将头扭了回来。
她如今的身份是镜月,理应装作不认识他们才对,怎么一个不小心,便回头看了他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若是没被他注意到也就算了,可方才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男人脸上了然于心的神情,她怨念地闭了闭眼,心下堵得不行。
这下好了,她妥定被怀疑上了。
正想着,那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刘公公见着她,满脸堆笑地“哟”了一声,“镜月姑娘,这么巧,您也在这?”
“刘公公安好。”宁清韫欠身回道。
巧,还真是巧,孽缘成双。
“这位是……”萧拓饶有兴趣地看着宁清韫,问道。
“这位是馨皇贵妃娘娘座下的女官镜月姑娘,咱们宫中掌管营造的一把好手!”刘公公声色飞扬的介绍着。
萧拓笑,“原来是镜月姑娘,果然是人美,名字也如此动听。”
宁清韫闻言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声。就看得见她一双眼睛,怎知道她美不美?一脸谄媚样儿。
不知何时,萧岑熙也走了过来,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皇贵妃身边的人,自然不一般。”
宁清韫一双眸子瞬间冷了下来。什么不一般,不正是在对应她方才的那些话么。这是在挑衅她呢?
只见男人唇角含笑,面色柔和,在宁清韫看来却是得意得很!
刘公公“咦”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姑娘的脸这是……”
宁清韫回神,连忙回道,“哦,脸上不当心生了几颗疹子,便找东西遮住了,也难为您一眼能认出来。”
面纱掩住了她不自然的表情。说话间,她抽空瞥了萧岑熙一眼,却发现他眼底笑意更深了。
宁清韫狠狠地瞪着他。
若不是这还有刘公公在,她早就不想忍了。既然都被他看出来了,撕破脸就撕破脸,总比在这憋着气好!
刘公公呵呵的笑,“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再说,姑娘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我给您送去的呢,怎会认错?”
这女官的衣服大同小异的,难怪说宫里人个个眼尖,果然厉害。
宁清韫又假装奉承了几句,便问道,“公公这是要上哪去?”
“瞧我,差点儿忘了正事!”刘公公指着她面前那两个男人说道,“这二位是北萧派来的使臣,陛下的旨意,往后就都住在宫里,我正要领二位上下榻之所去呢。”
宁清韫道,“近一个月宫内四处都在翻新修整,公公往前走,难道是……”
“正是思音阁!陛下说了,这思音阁临近圣元殿,日常议起事来也方便。”
思音阁?倒是离她的景明宫也不远。
“那公公先忙着,镜月便告辞了。”
她没再看他一眼,这次是真的转身走了。
三人目送她走远,身影于转角处消失。
半响,刘公公才好似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这说了半天,竟连二位的身份都忘了介绍……瞧奴家这记性,还望太子、世子恕罪才是!”
“何妨?今后再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萧岑熙淡然道。
刘公公笑道,“太子说的也对。陛下留您二位住在宫里,一来是为议事方便,二来也为的是您能多去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离开北萧这么些年,一定也十分思念故土,如此能多见见故乡的人,心里必定高兴!至于镜月姑娘,到时二位前去请安,她自然便会知晓。”
“我们二人方才刚从皇贵妃宫里出来,倒是并未见到那位镜月姑娘……”萧拓疑惑。
“镜月姑娘近日忙得很,宫内大大小小的宫室翻新修筑,都得姑娘操心,见不着也正常。”
“是吗?”萧岑熙应道,语气淡淡的,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世子,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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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清韫回到景明宫时,已将近午饭时辰了。
大殿的侧门被人从外面无声打开,又稳稳合上。
几郁迎了上来,“公主,您回来了?”
宁清韫点点头,“快,替我更衣,爹爹马上下朝了。”
一路上都在想方才的事,半道上才突然想起来她还得去圣元殿请安,一路小跑着回来的,差一点儿便误了时辰。
几郁一边侍弄着衣物,一边问道,“公主的事情可还顺利?”
“可别提了!沈陆那家伙,说什么也不舍得把令牌借给我。”
一提这事火气就大。
“那接下来怎么办?”
宁清韫道,“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了,待会儿去给爹爹请安,让汀雪跟着我便是,你去母亲宫里把衣服和令牌放回原处,切记小心!”
“是!”几郁应下。
宁帝的圣元殿就在宣政殿后面,宁清韫到时,宁帝刚刚下朝,正起驾回宫,门口的许公公便让她进殿里去等。
公公正要引路,宁清韫却瞥见端着药材走来的沈睦。
“姑姑!”她唤道。
沈睦抬眸看去,笑道,“小韫儿,来给陛下请安吧?”
宁清韫点头,沈睦看了眼她身后,问道,“今日怎么带着汀雪?几郁呢?”
她一怔,没想到沈睦这就注意到了,只好随口诌道,“几郁她……替我办事儿去了!”
平常几郁与她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沈睦这么问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急着转移话题,连忙接过沈睦手里的东西,“姑姑怎么拿着这么多药材,很重吧,我来帮您。”
沈睦虽说专注制药,但好歹在帝王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也精明得很。好在一说到药材,她便滔滔不绝,便也不追究几郁的事了。
沈睦不客气地将两大篮子药材交到宁清韫手里,叮嘱她拿稳,别撒了。
宁清韫悄悄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果然全是些名贵的原料,还有不少是宫外进贡的。
“这些药材都是陛下特地命人送来的,有好几味药还在运来的路上呢,接下来的日子我可有得忙了!”沈睦抱怨道。
“这么多药材,制出来的可不止一种药,父皇制那么多药来做什么?”
进了侧殿,沈睦将药材归置到墙面上的各个药格子里,边干活边说道,“还不是为了一个月后你的笈礼,四海来朝的,怎能让人空手回去?”
原来制药是为了当作回礼……
宁清韫满脸黑线道,“金银珠宝,丝软绸缎,什么不能作为回礼?送药,我爹爹可真是别出心裁!”
沈睦闻言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今天一大早,乘月便来找我拿了两瓶金创药,急急忙忙的,我也没来得及问清楚。怎么,是谁受伤了吗?”
宁清韫支吾道,“没有,可能是水月做菜不小心伤到手了吧……”
沈睦将信将疑,便继续摆弄起药材来。
宁清韫看了眼满墙满桌堆放的药草,垂眸思索……这么多药,如若就沈睦一个人炼,那往后一个月,怕是日日都得住在宫里了吧?这样一来,出宫令牌什么的,不就用不着了么?
沈陆不借,或许可以贿赂沈睦试试。
制药台前的沈睦并不知道自己被人打定了主意,只见宁清韫无声走到了她身旁,双手挽住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而莫名的动作,沈睦自然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宁清韫沉默着,半响才说道,“姑姑……”
沈睦看向她,后者则一脸撒娇的表情。
“姑姑,沈弥和我约好了过几日去游湖,您最好了,把出宫的令牌借给我用用呗?”
沈睦回过神来,冷笑道,“瞧你这表情,我一看就知道没好事儿!”
“姑姑!”
“你这小丫头,找我要令牌,定是皇贵妃娘娘不让你出宫吧。若我将令牌给了你,那我不就得遭殃了?”
宁清韫道,“怎么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我娘发现的!”
沈睦不语。
“你就给我吧,姑姑!”
“你方才说,出宫去做什么?”沈睦问道。
宁清韫愣了愣,“游……湖?”
“游湖?”沈睦突然严肃道,“小韫儿,过几日可是惊蛰,城郊接连暴雨,你难道不知道吗?水面上又是风又是浪的,还游湖?”
宁清韫,“……”
暴雨又如何,游湖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如今沈睦拿这个理由搪塞她,她除了吃瘪,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