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人诧异的目光,齐刷刷的朝同一个地方扫去。
只见声音传出之处,一个年方不及二八的少女站起身来,面朝众人道,“沈将军的计策,看似可行,可是皇叔和沈将军常年戍守边境,对左江并不了解,如此贸然前往,无异于去送死!”
话虽不吉利,却是实打实的良言。萧岑熙似笑非笑,早听闻東宁二公主本事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有将帅之才。他曾经也好奇,这个传闻中的天才少女,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初见并不愉快,如今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见识她的本事。
宁帝略带欣赏的眼光未曾掩饰,似乎对宁清韫的发言毫不意外。沈遇与楚王也深知宁清韫在军营中的声望和实力,从不敢看轻这个后辈,她话一说出口,言外之意便也不难猜了。
两人对视一眼,楚王会意,便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小韫儿,皇叔和沈将军确实未曾去过左江,但此行,不也还有曾在左江治水的官员和围剿过山贼的威虎军跟着么,他们比在座任何人都熟悉左江,这怎么也算不上是贸然行动吧……”
“是吗?”宁清韫反问道,“左江治水修坝距今已有五年之久,那些官员们对左江还能存有多少记忆,恐怕随便从兴海县里拎一个百姓出来都比他们懂得多。更何况官员只是治水,对左江之外的地形,又能知道多少?”
宴席上自然也有当年治水的官员,他们虽面色难看,却均沉默不语,便算是默认了宁清韫的话。宁清韫这话可没有胡说,也并非猜测,而是昨日,她亲口从那些官员嘴里问出来的。
“这……”宁楚王哑口无言,只得求助沈遇。
沈遇抿了抿唇,“即便如此,还有朝廷一直派遣围剿山贼的军队随行,他们熟悉左江,对剿杀山贼尚有经验。这一点,公主便无可否认了吧?”
少女微微一笑,“威虎军奉命缉剿左江山贼,却数次铩羽而归,沈将军难道指望着威虎军带领援军取胜吗?”
所言即事实,沈遇亦无可辩驳。
被堵的无言以对的两人,只好求助一样的看向宁帝,宁帝却默默不语,身旁的萧馨早已沉下了脸,蹙眉看着宁清韫。
真是本事了!几句话,把朝臣和威虎军上下得罪得彻底!这般横冲直撞,实在太不知分寸。
在座的哪里有人搞得懂宁清韫的意图,大多只是觉得,十二岁便为東宁打破敌军的二公主心系朝廷,出言点破计策的漏洞,只是在为解救白川寻求更有利的办法而已。只有萧馨知道,她这个女儿,说话做事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当众下前辈的面子,也并非有意无礼,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宁清韫究竟又在谋划着什么?
一直端坐在一旁不出声的皇后,再也忍不住面色阴冷地开了口,“二公主好厉害啊!一盆子冷水竟然把整个朝廷都浇了个遍!照你这话说,难道在场的竟没一个有用的,竟是你最可靠了不成?”
蔑视,嘲讽。阴阳怪气是皇后的狠招。
贺兰湘一肚子怒气早被宁清韫吹得旺盛了!宴席开场姗姗来迟,惺惺作态,现在又惯会出风头,处处显摆自己的本事。打压老将,鼓吹自己,谁知道她是不是想把自己的人安排围剿山贼立功,笼络西褚势力,好借机巩固萧氏在朝堂上的地位?
贺兰湘向来是偏激的,但这次她有一点没猜错,宁清韫就是在有意显摆自己,形势越是严峻,对她越是有利。
眼里闪过冷意,她抬眼扫去,只见萧馨抿唇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该放肆。宁清韫无视警告,朝皇后道,“冷水浇过的脑子方才清醒呢。娘娘怀疑我的能力,难不成皇后打算亲自出征?”
深宫里的世俗女人,不过只会动动嘴皮子罢了。宁清韫回怼皇后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摆明了要一意孤行。
贺兰循见状,禁不住出言驳斥,“解救白都尉,剿灭山贼,这哪一件似乎都并非公主该管的事,公主此言如此激进,难不成是想越俎代庖吗?”
“是不是越俎代庖,贺兰大人说了可不算,”宁清韫提高声调,狠狠盯他一眼,走到大殿中央屈膝跪下,行礼请愿,“父皇在上,儿臣宁杞,恳请父皇允儿臣前往左江,解救白都尉等人回京!”
宁帝早已知晓宁清韫对左江的了解,他却没想到,原来昨日的交谈,竟凑巧为今日的燃眉之急做了铺垫。
宁清韫的话句句在理,她又自小有勇有谋,从不输男儿,若她领兵前往,宁帝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宁清韫终究还是他的女儿,左江危险,他又怎么舍得女儿身陷险境?
宁清韫眼看宁帝神情,不用猜也知道,宁帝有心派她前往,却始终为难。她虽在众人面前向宁帝自称一声儿臣,可她在宁帝心里更多的是儿,而不是臣,她需要更多理由来叫她的父亲母亲安心。
“父皇,若此行既要救人,又要剿灭山贼,仅凭儿臣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宁清韫道,“沈将军说得不错,兵分两路。”
“你想怎么做?”宁帝问道。
“儿臣想向父皇讨几个人。”宁清韫答。
“说说看。”
“沈弥。”宁清韫首先吐出二字。
宁帝欣然道,“沈小将军骁勇善战,不过,这也得问问沈将军的意见。”
沈遇何尝敢有什么意见,只不过同宁帝心疼宁清韫一样,沈遇也只是心疼女儿而已,“陛下这话可是折煞老臣了!沈家为朝廷效力乃是本分,只是沈弥虽有副参御使之衔,却性格浮躁,行事冲动,单派沈弥与公主同行怕是不妥,还望陛下能允许臣一同前去,方也算安了老臣这颗心!”
“自然,”宁清韫从未想过要撇开沈遇孤军奋战,沈遇边关征战多年,老成持重,领兵是最好不过的了,“那就请沈将军携威虎军为我们打打头阵,从前方吸引山贼的注意,我和沈弥佯装成从外地前来左江游玩的旅人,从另一侧暗寻山贼老巢,待时机一到,借将军之力,便可直捣其命脉。”
“有的放矢,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宁帝赞许道,“沈将军对公主所言可有何异议?”
“臣一切听从陛下旨意!”沈遇弓身作揖,如此便算是答应了。
“还有呢?”宁帝朝宁清韫问道。
知女莫若父。宁清韫方才说要与宁帝讨几个人,几个的意思,可远不止沈家二将。
“儿臣认得一武功高强之人,只是不知能不能向父皇开口……”宁清韫故作犹豫,心底却早已认定此人。她势必要他入她瓮中,否则现在这一切都是白搭!
“哦?”宁帝与萧馨竟同时升起一种不良的预感,两人对视一眼,未待萧馨阻止,宁帝便已应允道,“那韫儿不妨说来听听,朕亦好奇究竟是何高人?”
宁清韫弯唇,看向她左侧事不关己、已经看了半天好戏的男人,“听闻这位使臣武艺超群,聪明过人,又心思缜密,计谋多端,若有使臣相助,必然事半功倍,不知使臣意下如何?”
男人有些意外,似乎没想过她竟然会算计到他头上来。
面具已然被她一把撕去,他惊喜于她眸子里的狡猾和挑衅。
周遭开始窃窃私语,不止是萧拓和萧燚,就连在座大臣们都奇怪東宁哪来的这样的规矩!使臣来者为客,怎能掺合政事?何况萧岑熙还是北萧尊贵的储君,宁清韫冒犯了他便等于冒犯到了北萧头上,若惹他不高兴了,硬要追究起来,東宁与北萧的关系破裂,这损失谁又承担得起!
众人无法理解,宁清韫又不傻,何以做出如此有失身份之举?
“韫儿,不许胡闹!”萧馨的怒气即将到达失控的边缘,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下去将宁清韫拖走,仅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对宁清韫警告道。
“我没胡闹,”宁清韫坚定的声音叫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萧岑熙,一字一句道,“我与使臣乃是朋友,这种小事,使臣怎么会拒绝我呢?”
朋友?明明一刻钟之前她还假装不认识他,现在他居然成了她的朋友了?
此言一出,竟连萧馨和宁帝都吃了一惊,他们还奇怪,这两人何时见过面,又何时不声不响地成了朋友?
一旁的萧拓瞪大双眼。他们与这位東宁公主可是第一次见面,他俩是朋友,萧拓怎么从未知道?
萧馨头顶北萧长公主的头衔,这位又是北萧储君,虽无血缘关系,两人也算是名义上的姑侄,若宁清韫早早地认识了萧岑熙,旁人自然是不会绝对奇怪的。虽然,他们在此之前确实并不相识。
皇后瞥了眼宁帝的面色,似乎宁帝宠溺的神情渐渐敛了去,她才敢开口教训,“放肆!人家堂堂的北萧太子,岂能听你随便使唤,你未免也太没规矩了!”
周围的声响顷刻在她耳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徒然炸开。
北萧…太子?
北萧的太子爷?储君?
这个登临她自信的高点,一脚越过边缘线踏进她世界里,危险得让她不禁手忙脚乱将他驱逐的男人,竟然是北萧刚行完受封礼的太子?!
他优秀得不像话,她也不是没想过他的身份,可再怎么也与太子这两个字沾不上边!可笑的是,北萧如此给面子的,派储君来给她贺生辰,可是这么多天来,竟无哪怕一点有关他身份的风声飘进她耳朵里!
她敬畏的并非他的身份,而是他名扬四海的实力。北萧太子声名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招御风术被传得神乎其神。难怪,难怪他那晚像是长了双透视眼一样,难怪她怎么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一般人。
师父曾与她说过,倘若真有一天她不得已与他对立开战,她必得万分小心。这样的人,在她费尽心思算计他之后,他还会心甘情愿地上钩吗?
皇后的话说的那么难听,她也没心思去计较,只是愣愣看着他。
他瞧见她眼里的惊诧,不是装的,他才终于明白,她一口一个使臣究竟为何。
这么聪明的姑娘,原来竟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摆在眼皮子底下的答案,这么显而易见,她究竟是怎么做到毫不知情的?
他不可察地眯了眯眼,轻笑。
这幅神情…叫宁清韫觉得希望渺茫。是啊,她刚才都那样算计他了,他怎么可能还答应她这种无理要求。他一定会冷言冷语地拒绝她,让她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若他狠一点,不留情面一点,或许还会将那晚撞见她半身带血的事公之于众,报复她方才算计。或许他再追究她的失礼冒犯,叫她被众臣参折,被宁帝责罚。
最坏的结果未免如此,宁清韫不曾挣扎便已然接受了。不就是再一次栽在他手里么,不就是把柄沦落到贺兰湘手里被他们笑话几个月么,她会被处罚被禁足被嘲笑,今日的一切不过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她已失望,对自己失望。
她等待破灭来临时,他竟然说,“我答应。”
周围一片喧闹,宁清韫只是震惊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他勾唇,“公主不是邀请我一同前往左江?我答应了。”
“你疯了?”萧拓压低声音朝萧岑熙吼道,且不管这俩人到底是不是朋友,左江这么危险,他怎么能去?又是東宁政事,他干嘛要掺合?
萧岑熙看他一眼,示意他心意已决,不必多说。
没错,他原本心底是堆着些怒气,气她装模作样得过分,装傻充愣得彻底,可她聪明之外的呆拙,却莫名的取悦了他。
他起身,走到宁清韫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他对宁帝行礼道,“听闻東宁好风景远不止临江,萧霁平生第一次来東宁,还未见识过江南风光,借此机会得以领略也是正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臣妾以为不可,”宁帝未表态,萧馨已插话道,“韫儿这孩子行事还不稳重,担不起左江重任!若因此无端拖累了太子,我们又如何向明帝交代?事关朝廷,陛下还需三思,可不能纵着她胡闹啊!”
宁清韫胡来,没想到萧岑熙居然也跟着她瞎闹。左江四面危机,萧馨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宁清韫非要去?
她前日勒令她不得出宫,她心有不甘,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要去找她所谓的恩人,这一次主动请缨,也不过是她为达目的踩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那日被人暗算,伤了右肩,伤口还没好全,她自己倒是先忘了。她要找寻的真相的背后是陷阱,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却还要踩进去。
西褚队列里可有那个人在,面具人的事八成就是他的手笔。上一次他不杀宁清韫,那这一次呢?狗急跳墙之后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陛下,韫儿无官职军衔,归根结底是臣妾的女儿,这件事臣妾绝不同意!”只要萧馨还有一口气在,她绝对不会让宁清韫去冒险。
宁帝明白宁清韫对萧馨而言有多重要。她已经言至于此,宁帝只能先散了宴席,再行商议。
在宁帝心里,宁清韫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萧馨一脸有话要与他单独说的样子,亦叫宁帝发觉,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散去,宁清韫眼看皇后一行人离开后,一把拽上萧岑熙,“走,带你选马去!”
她眸子很亮,像装了星星。
“选马?”萧岑熙顺着她的力道走,任由她拉着,萧拓和萧燚落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宁清韫笑,“当然了,兴海县离临江可有些距离,一匹好马比什么都重要。”
“你父皇可还没答应你呢。”萧岑熙提醒道。
左江的事还没有定数,便兴致勃勃地去选起马来,她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父皇迟早会答应的。”宁清韫答。
“迟早是什么时候?”萧岑熙问。
她想了想,“最晚亥时之前。”
“这么确定?”他似笑非笑,眼里玩味的神情叫她不禁停下来看着他。
“确定,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发,”宁清韫顿了顿,忽然质问道,“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你说呢?”他故意逗她,抛下三个字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她小跑着追上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时那么多人都听到了,你想反悔也反悔不了!”
“我就说是公主逼我的,怎么悔不了?”他道。
宁清韫愣了愣,仰头瞪他,“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之前还一直装作不认识我,突然又说我是你朋友。你究竟在跟我玩什么把戏?”萧岑熙亦停下来回视她,不放过她一丝神情的变化。
宁清韫抿了抿唇,“你既然知道我在跟你玩把戏,为什么还要答应?”他明明可以不答应,还可以反咬她一口,可他所为却让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