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儿时的最初记忆,你能记起什么,为什么会记得这些事,甚至于这些事究竟有没有真正发生过,这都是很有意思的。我最初的记忆是关于纽约州的罗切斯特:灰蒙蒙的天空、黑暗、五颜六色的秋叶、空房间、父母不在身边、没人看管的商店。这究竟是我记忆中的纽约北部,抑或只是一部老电影里的景象?
或许正是我和哥哥凯勒在电视上看的电影——《杯弓蛇影》[1]。那时候我只有三四岁。彼得·洛尔(Peter Lorre)演主角,他的雇主是个刚刚去世不久的著名钢琴家,遗嘱上却没提他的名字。为了报复,他切掉了钢琴家的一只手,影片接下来就是那只手怎么一刻不停地折磨他。它在大房子里游荡、潜行,在钢琴上弹奏阴郁的音符与和弦,然后躲进衣橱里。随着影片发展,彼得·洛尔愈来愈疯狂,整天战战兢兢,最后那只手跳出来掐死了他。
“那只手就在你床底下呢,”凯勒跟我说,“半夜等你一睡着就跳出来抓你。”
他是我哥哥,我干吗不信他?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床垫上,早晨光着小脚站在床上穿衣服,夜里睡觉时总要在身边围一大堆毛绒玩具,最小的几只在我身边,一只吐着红舌头的玩具大狗看门,但它们肯定也没法帮我抵挡那只手。
凯勒,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奇怪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人对我影响都深,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拜他所赐。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那么出色,喜欢操纵别人、虐待狂、傲慢,口才好到让人受不了。但是他患有精神病——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可能因为他从小太能说会道,我就成了他的反面、他的影子——又敏感又害羞,到最后为了克服过于敏感的毛病,我别无选择,只能变得无所畏惧才行。
只有一张黑白照片能证明我是在罗切斯特出生的,上面是一栋小房子。那是一座拥有河流、沟渠、制造厂,以及漫长冬天的城市,黑白和它很是相称。后来我全家搬到了西海岸,罗切斯特也像其他所有出生之地一样,被丢在脑后。
那年我五岁,我父亲接受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2]的社会学教授职务,父母就带着我和凯勒,开着我们那辆老旧旅行车搬到了洛杉矶。我还记得,我们一到西部,妈妈就兴奋地在路边小饭馆买了薯饼吃。对她来说薯饼是西部的东西,是一种象征,充满她不愿讲出来的涵义。
来到洛杉矶,我们在一个叫海鸥旅馆的便宜地方住了几天,加利福尼亚海滩上可能有一千个长得差不多的小旅馆,都叫这个名字。海鸥旅馆笼罩在一座摩门教教堂的阴影之下,那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坐落在山顶,四周环绕着大片生机勃勃、精心修剪的草坪,不许人踩上去。到处都有自动灌溉装置,是个小小的金属玩意儿,一刻不停地转动,发出突突的声音。一切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就连那些草和灌溉用的水也不是,更别提我遇到的人了。后来我看了电影《唐人街》[3],才明白洛杉矶的外表下是一片荒漠,一块无限延伸的巨大粗布。总之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洛杉矶的风景。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加利福尼亚其实是母亲的故乡。
在我家,大人们只是偶尔才谈起家族往事。母亲来自斯沃尔家族,高三的时候,阿姨告诉我,斯沃尔是加利福尼亚最早的家族之一,他们是早期移民和拓荒者。故事里还有一些日本的生意伙伴,我的高曾外祖父母在橘郡的加登格罗夫开了一家种尖椒的农场。斯沃尔家甚至在西好莱坞也有一家大农场,就在多希尼道与圣莫妮卡大道那里,如今那儿有各种洗车店和小型商场,外墙都刷着难看的灰泥。火车铁轨横穿街道,把这条街分割为大小圣莫妮卡大道。当然,这些农场如今都没了,但是仍然有一条路叫“斯沃尔道”,纵贯南北,那是我祖先遗迹的活化石。
我总觉得加利福尼亚人体内遗传或被植入了某些东西——加利福尼亚是一处死亡之地,人们受到吸引,赶到这里,这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内心深处,他们其实对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充满恐惧。这里是一片新天地,所以他们在逃避自己的历史的同时又一头冲向自己的灭亡。欲望和死亡混合着对未知事物的激情与冒险。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谓“死之本能”的一种变体吧。在这方面,斯沃尔家人可能也和其他早期加利福尼亚家庭没什么两样,他们要求一片新天地,被淘金潮吸引而来,最后一头撞上大海这堵高墙。
但是在斯沃尔家族中,也出了我外祖父凯勒·伊诺·科普兰(Keller Eno Coplan)这号人物,他是个银行职员。故事是这样的,他在姻亲的支票上作假,结果锒铛入狱。爸爸提起外祖父时经常笑话他,说他“其实不傻,只是没常识”之类的话。但奇怪的是,我父母后来给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起名叫凯勒,结果也算不上好。我想这可能是家族传统吧。
丈夫入狱后,为了离住在莫德斯托的族人近一点,外祖母和五个孩子一起搬到北加利福尼亚,我母亲那时候年纪还小。大萧条期间,外祖母不得不再次搬家到科罗拉多,投靠丈夫的家族。外祖父出狱后就在全国到处流浪,寻找工作。外祖母身无分文,又得养活五个孩子,过得肯定很不容易。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阿姨发现外祖父干过卖铅笔的活儿。只有当过骗子的人才会做这种工作来消遣。
外祖母带着孩子们,最终在堪萨斯州安了家。母亲二十出头的时候,在这边一个名叫恩波里亚的小城上大学,遇到了同样在上大学的父亲,两人年纪相仿。
我父亲韦恩是堪萨斯州本地人,来自一个庞大的农场家庭,有四个兄弟,一个姊妹。他小时候身体有点弱,中耳稍微有点问题,所以没被征兵。他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梦想是有一天能在大学里教书。为了贴补学费,他在恩波里亚一家小学教书。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都要管,既要教小孩子辨认形状和颜色,也要教高年级的孩子们拼写、历史和代数。
父母在上大学期间就结婚了,后来父亲去了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读研究生,凯勒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毕业后,他又去了纽约州北部和罗切斯特,开始写博士论文。三年后,我也接踵而来。关于我父母相遇的故事,他们只在鸡尾酒会上聊过,一直都不算详细。母亲总喜欢说,父亲老爱走神,两人在她家里亲热,他做爆米花总是忘了盖盖子,让她差点打消谈婚论嫁的念头。她总是笑着说起这件事,意思可能是想说,父亲其实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负责、靠谱。
我们家族的名字都是凯勒、伊诺、科普兰、伊斯泰拉、埃丝特拉、罗拉之类的,我总觉得可能有什么来自地中海的血统混进来过。我外祖母家姓德·福里斯特,外祖母是法国和德国混血,但也有意大利血统,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格劳乔[4]式的眉毛混合在一张堪萨斯式的平实面孔上。母亲的姊妹,我的阿姨如今已经92岁,仍然住在堪萨斯的一处农舍,就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关于家族的一切,我都是从她口中知道的。她是那种女人,这辈子我从来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自怨自艾的话。我知道的就只有她说过的这些事了,父母几乎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注释:
[1]《杯弓蛇影》(The Beast with Five Fingers),罗伯特·弗洛里(Robert Florey)于1946年执导的经典恐怖电影。
[2]下称UCLA。
[3]《唐人街》(Chinatown),罗曼·波兰斯基于1974年执导的黑色犯罪电影。
[4]指喜剧演员格劳乔·马克思(Groucho Marx),有一双浓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