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逊能感觉到有血液在他胸口凝结成痂,又缓慢地化为了新的血肉,将他本已被洞穿了的胸膛重新填满。
他意识清明,眯着眼睛可以看到,在夜幕笼罩之下,面前的林间小路里有一队倒塌的车马,其上的钱财布匹早已被洗劫一空,土路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十来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甘逊是这行车队的主人,白天时,他的车队经由这条小道,遭到了贼寇劫掠,整个车队几乎无人幸免。有一恶汉从人群中杀出,如屠猪宰狗般大笑着使环首刀贯穿了他的心脏。这些经历,甘逊都还清楚地记得。
照理说,他应当是十死无生的,可他现在分明就还活着!
除了脑海里突然被强行塞入了一个陌生老者的记忆和意识以及身子没法动弹之外,他对于事物的感知都还清晰得很。
风刮过路面,由尸体上掀起的腥臭味道叫人觉得恶心,作呕。胸口上缺失的那块布料使甘逊感觉到冷,但他没法抱住自己。脑子那个陌生的意识在与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只有他们达成一致,这具身体才能重新活动起来,可他们二人都寸步不让。
甘逊感觉到有人在小心拨弄他的手臂。
“夫君,你醒醒!甘兴国?甘逊!你快给老娘起来呀!”
这个悲戚着呼喊自己名字的妙龄女子是甘逊的夫人。她手脚冰冷,背靠着树干蜷缩着身子,不止是动作,连声音也在发颤。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家夫君那张已经没了任何神采的脸,不敢正视前方,心里是极度的恐惧与绝望。
“别费劲了。”有脚步声渐近,一个冷漠的声音平淡说道:“这人是我亲手杀的,一刀直刺胸膛,绝无生还可能。”
女人没搭理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晃起了甘逊的身子,嘴里则仍是在念叨着自家夫君的名字以及一些诸如“你快醒过来啊!”之类的话语。
晚风拂过,掠动草丛,发出瑟瑟声响,萧瑟的气氛也称得女人此刻尤其狼狈。
“别耍疯了!”那恶汉一把揪起了女人的头发,将脸与她凑近:“你再怎么费劲也叫不醒这死书生!有这力气,还不如留着多陪老子快活快活!”
女人依旧没言语,恐惧使她的眼睛里漫出水花,配上姣好的容颜却在男人眼里显得楚楚可怜,惹人怜爱。就是那恶汉见此情形也没忍住心里一软,用力的手便下意识松了开。女人的脑袋随之向下坠去,可不知怎的,这看着软弱到极致的女子却好像突然勇敢了起来似的,整个身子朝前一倾,就要伸手去拔恶汉别于腰间的环首刀——她倒不是想拔刀自卫,她腿上有伤,根本就难以起身活动,有如此作为,不过是想借刀自刎,以全自己生前清誉罢了。
但当她脖子朝前一梗,那恶汉立马就察觉了她想有如何作为,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照着胸口就是一脚踹去,将女人生生踢回到了树干上。
“你以为你是如何活下来的!?”恶汉大发雷霆道:“老子白日里费尽苦心将你击晕,又瞒着兄弟们给你喂了药,骗他们你死了,为的就是这时能够独自一人出来偷偷开个荤。想死?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剧烈的撞击震得树枝摇晃,有树叶飘落下来,而女人的脸上则早已经是寒梅带雨。恶汉狞笑着一点点逼近,“你这倔强的样子是真没意思。”他说,“这样如何?在我解下衣裳的这段时间里,你若是真能把你身边这死书生给喊醒喽,那我便放你俩离开;反之,若是喊不醒,你便老老实实地把老子给伺候爽喽!不要枉费了老子对你的一片苦心。”
那恶汉说着便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女人懒得理他,只觉得心如死灰,她勉强挪动着身子与自己丈夫凑近了些,想扬起巴掌狠狠往他脸上抽过去,痛骂他为何如此窝囊要害自己有如此遭遇,但终究是没有力气再打,也没有心力去骂了。
最终,那一巴掌只是轻柔地落在了甘逊的脸上,如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了他柔顺的肌肤,女人在他耳边小声耳语,虚弱地唤他为“夫君。”又绝望地与他言说自己将要失身于他人的歉意。
当然,这些画面与话语甘逊都是能够接收到的。自己的夫人在自己眼前遭遇如此事情,甘逊早已有数万句难听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满肚子的火气更是忍耐不住。
他与自己脑海中那名老者的意识达成了一个共识,凡此以后,大事皆由老者决断,小事则凭甘逊自己做主。
于是乎,在那恶汉褪去衣裳,刚显露出他大腹便便,满是肥肉的肚子时,躺倒于树下的年轻书生便真的睁开了眼来,他怒目圆睁地瞪着那个男人。恶汉也狐疑地回望着他,脸上原本舔着口水,跃跃欲试的得意表情瞬间就荡然无存,变化为了一种仿佛见到了鬼的惊骇。
由于不可置信所产生的迟疑使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而就是这下微微迟疑的间隙,那年轻书生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极为迅速地抽出了恶汉腰间的环首刀,并利落地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抹,便有一泓鲜血在人的眼睛里被夜色染黑。
实际上,李都伯当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在记忆融合之后,他与甘逊其实已经算是同一个生命体了。甚至甘逊的夫人就等同于他的夫人,见到那女子遭遇那恶汉如此羞辱,他心中也是如同刀割般难受的。
之所以迟迟不出手相救,是因为,凭借着多年以来刀口舔血军旅生活锻炼出的敏锐感知力,李都伯能仅仅靠耳朵就发现一些像甘逊这样的年轻书生所察觉不了的鬼祟东西。
就在周遭的林子里,有一支约莫十人的小队伍。
这些人的呼吸声没能完全融入风里,又夹杂着一些耳语声和拔刀出鞘的声音,通过这些细小的音量,李都伯可以猜出他们是有备而来,但又无法知晓他们的来意。
如此情况之下,装死是最好的选择。不然一旦出了岔子,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第二次生命,岂不是这样白白便葬送了?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因为自己的过度谨慎导致那女子真被歹人沾污了,遭致甘逊怨恨自己,那就算是这次勉强苟活下来了,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会是可想而知的艰难。
要知道,只要这具身体里两个意识中的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的某些做法不满意,这具身体便会立刻变得无法动弹。
也就是说,无论是甘逊还是李都伯,他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对方。且方式很多。
譬如走到街道中央刻意去拦人家两千石的车辇,又或者是等上茅房时使其永远出不来……
总而言之,只要“自己”想为难“自己”,那自己总是不至于太好过的。
年轻书生将刀沉下,也不顾自家夫人此时已经抱着自己大腿微笑着昏睡了过去。他直视着前方的树林,眉眼之间带着些暮气,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何必再藏着?”他一字一顿道:“十数青壮,莫非怕我一耄耋老头么?”
话音落下,又有甲胄掠过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发出,十六个身着兵卒服饰的男人依次排开,形成一个整齐的队列,站在书生面前。
又有位于队列最中心的一个胡渣精瘦男人扶刀朝前踏了两步,昂首用沉闷的语气大声道:“我等皆是县中兵卒,埋伏于此乃是为了捉贼,对二位并无恶意。”
“哪县兵卒?”
“舒县!”
书生舒了一口气,又立马重新提了一口上来。他的车队之所以行经于此,乃是为了访亲,而他要去的地方,便正是那精瘦男人所说的舒县城。如今自己的夫人腿伤在身,又由于过度惊吓和疲惫昏迷了过去,实在是行动不便,而既然确定了眼前这些人的确是兵卒而不是匪寇,那么,如果能让他们顺带捎自己一程,那肯定是最好的。
至于那“既然你等是县中兵卒,那为何迟迟不出手抓贼?”的蠢话,甘逊是懒得问的。毕竟照刚刚那个距离,若是贸然出动,惊动了那恶汉,狗急跳墙之下,危及自己夫人的,那可就不单单只是贞操而是性命了。
“既然贼已毙命,而如今时候也晚了,不如二位先随我等回县城里如何?”
“嗯。”
甘逊收起了刀,嘴上是表示答应,但背起自家夫人后,却只是跟在那些兵卒身后,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一旦出现变故,自己可以立马将夫人放下,并拔刀迎敌的距离。
他本来对这些兵卒还是有着一些基本信任的,但当那为首的精瘦男人表现得对自己二人如此上心,虽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妥吧,但凭着甘逊和李都伯二人相加起来已活了百来岁的经验来看,谨慎些,总是不会错的。
月儿正明亮,走了一段路,听着背上那个柔软身体正在自己耳朵边上发出轻柔而缓慢的呼吸声,甘逊总算是短暂地觉得有些儿惬意。
他就乐意听这女人的呼吸声,要有些舒畅的轻鼾才算是最好,这能让甘逊感觉到安心。对他而言,眼前的奢望,不过就是能够安静地在自家夫人的陪伴下走到舒县城里,不要再有任何别的插曲。
不过,那群兵卒里面领头的那个胡渣精瘦男人却是个健谈的人,即便甘逊再不愿理他,他也总会想方设法与甘逊搭上几句。
一来一回间,双方交换了彼此姓名,接着便又扯到了方才那贼人的事上。这却是甘逊所感兴趣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被劫掠车队的主人,地上躺的那些死人虽不算是他的朋友,但好歹相识一场,而刚刚那个混球妄图侵犯的女人,那是他的夫人。有了如此遭遇,但凡是个有点血性的男儿,都是会想着要报仇的。
那精瘦男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而甘逊也听得极为上心,这才晓得,原来啊,自从去年年末那会稽有一个叫许生的铁头老憨憨拉着自家儿子孙子一起举家在句章遭了反后,这扬州诸地便像是起了连锁反应一般,接连有匪贼劫掠商队旅人的事件发生。而作为庐江郡置的舒县城更是首当其冲。
县里当然也有加以整治,但剿了半年匪之后却始终是治标不治本。
“于是啊,我们张县尉这才想着能不能抓个活的贼人,威逼利诱,看能不能从他口中问出这些贼寇的源头所在,以便于连根拔断。”精瘦男人名叫曹宏,他勉强笑着,似是带有一丝歉意在话语里面,又好像是在抱怨什么,“难以启齿的是,其实今日发现遇难车队时,我便已经发觉郑姑娘还活着了。”那壮汉有些惭愧地道:“是我愚笨,幸得张县尉看出来了那匪贼对于郑姑娘的用意,这才将她留了下来做饵,没有带回来......”
甘逊抬头望了一眼,他背着郑善跟随这些兵卒已经走了好一段时间,总算是能够看到有一“舒”字赫然显现在了一面高耸城墙之上。
这座对于甘逊而言并算不上熟悉的县城此时出现在眼中却给了他一种定心的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小人!”
甘逊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聪明如他,自然能够听出曹宏话里夹带的意思,这精瘦男人远要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狡诈。
短短几句话里,既说清了事情的缘由,又将放置郑善在原地不管的责任全部推到了那个所谓的张县尉身上。
“如此说来,我杀了那贼人,倒是坏了你们的好事?”甘逊不由冷笑一声。
“并未有此意。”曹宏笑着接话道,“只是想向小兄弟你说清楚情况罢了。我们县尉是个大脾气的人,还请你同我等走一趟,与他也将情况讲明,省得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遭罪,你看如何啊?”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可这精瘦男人扶刀朝甘逊走来,手抓住他肩膀上使出的力度,却是半点不容人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