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引出县城上空白日里见不着身形的密密麻麻黄白色亮点,汇聚成星河。
它们彼此有明有暗,方位不一,却又大同小异。
城头之上,持仗的鞋拔子脸道人抬头望天,捻须感叹的同时,心中确信的是多年以前从自家恩师那儿听来的一句话。
“这星象啊,便是众生!”
就着这样一个高深话题,那佝偻道人与城头上立着的另一位笔挺身影赏月闲聊,看着似乎极为欢洽。
而在城头之下,望着天上这些亮闪闪的小石子儿,另一个脸蛋还有些圆润的粗犷男人却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学问在里面,只记得之前乡里老人貌似说过,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地上死去的人。
“但求不要有个死老头突然掉下来砸到我就好。”男人喃喃念叨着,说罢,又做了个毕恭毕敬的式样,并不怎么认真地对着那天上拜了三拜。
没办法,他最近太倒霉了,若是再不注重一点,怕是指不定什么时候随口说的话随手揩的油都要遭报应。
“那群废物,怎么还没死回来?”
脸蛋圆润的粗犷男人在城下独自一人焦躁地踱着步,骂骂咧咧的风格丝毫不影响他此时看起来心情极为不安,或者说极为操蛋更加贴切。
男人叫张闿,是这舒县城里的县尉。四百石的职位,虽不算大,却也足够他在自己属下以及一些平头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了。自打张闿当了这个县尉之后,那些说得出来的龌龊事是没少干,那些不能明说的也多少有沾染。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最近这小半年来,张都尉还真没时间在县里欺男霸女。
自从那句章的一家三口反叛分子在江东搅得人扬州刺史臧旻不得安宁以后,这整个扬州便也跟着不得安宁了起来。匪贼劫掠商队的案件一个接一个地报上来,奈何县里那位千石县令爷根本就无动于衷,满心满脑都只以如何才能治好自家小儿子的疯病为重。于是,这维护县里治安趁黑除恶的大任,便悉数落在了张闿这个县尉脑袋上。
带着属下围城巡查,杀贼剿匪,身体力行,甚至牺牲了自己调戏县里小寡妇的悠哉时光,如此苦差事,一干就是几个月,若再不从中捞点油水,那是人能做到的吗?
每次杀贼之后缴获财物,十几袋的钱币,揣两袋放自己兜里,这不过分吧?整车整车的丝帛,往怀中兜几匹,这也说得过去吧?加上要分与下属封口的钱跟杀贼的辛苦费,整个商队十成的资产,抽去三成,这完全情有可原吧?
漫长的剿匪岁月中,若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丝慰藉的存在,依着张闿的性子,可能匪还没剿几天,就带着属下的几个弟兄们自个儿去当土匪了。
也就是前几天,张闿带着属下们在城外山道里寻求慰藉,正是所有人都开心的时候,却偏偏被个煞风景的丑脸道人给撞着了。
虽说那道人并未言语什么,只是用一双鱼眼盯了张闿等人片刻,但按照着张县尉的脾性,当时自然是将那道人臭骂了一顿轰走,连带着家里牛马牲畜一齐全给人家问候了一遍。
这本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舒县城里,除了姓周的,姓张的还有一个姓陶的这三家人张闿惹不起之外,其他人,张县尉还真不怎么放在眼里。可造化弄人,张闿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几日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的那丑脸道人,自昨日晚间以来,居然开始跟县里那位陶县令形影不离了起来。此时此刻,那两人更是就在这城头之上赏月闲谈呢!
换句话说,张闿带着自己那些下属去寻求慰藉的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瞒不过能怎么办呢?不就只能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功抵过了么!
所以,现在张闿心情忐忑地站在这舒县城门之下,等着曹宏给他带一个贼人的活口回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惜牺牲一个俏丽小寡妇当诱饵也要换取的机会。
他将眼睛鼓成枣般大小,瞪着身前那条大道,望眼欲穿。
……
这圆盾脸长得好生讨人厌!
见到舒县城不久,甘逊由上至下将这座可能将是他仕途起点的县城扫了一遍,最终目光还是被城门口一个身着甲胄,持刀带绳的中年胖子给吸引住了。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这胖子张口就是这句话,同时挥动着脸上的肥膘朝前跑来,活像是死去牛羊的肚皮。曹宏钳着甘逊的肩膀似押犯人一样将他推上前去,而那胖子正好撞过来,死牛肚皮差点甩到甘逊脸上。
“不愧是我的得力属下,办事情就是利索。”
张闿原本还只是心存侥幸,经过小半年的剿匪之后,这舒县城附近的匪贼们是越发聪明了,不耍点诡计,根本就捉不着。而这次之所以能发现那女人是中药昏迷,还得是多亏了张县尉常年行那下贱事所积累的经验,因为是同道中人,这才能将那色胆包天贼人肚里的花花肠子摸得一清二楚。
可知道归知道,那匪贼下药之后是否真会回来,关于这一点,张闿心里是没底的。
所以当看见曹宏真的押了一个活的男人回来之后,张闿心里悬着的那块砖头也才真的落下来。
这时候,即便是张闿这种人,也是不打算再说什么难听话语的。他将手搭在了曹宏的肩膀上,目光中冲在场的每一个兵卒都投去了赞许的神情。
“张县尉过奖……”
曹宏客套地微笑着。甘逊瞅着这两人,却是极度地不耐烦,曹宏倒还好,他钳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虽说力气很重,可或许是由于李都伯的缘故吧,倒并不觉得生疼。但那中年胖子却是着实惹人生厌了。
照理说,下属办完事,上司过来褒奖几句走个形式,都是应当的事情。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干完之后,曹宏才刚要说话,那圆盾脸胖子却完全无视了他,转而自顾自地去望甘逊身边那个还未清醒过来,靠着身边兵士搀扶才能保持站立的郑小姐。
“这位姑娘,我是认得的。”张闿淫笑着在郑善脸上抹了一把,如驴般的嘴里立刻就涌出了某种泛着臭气的液体,“平安回来就好。”他道貌岸然地说话,心中所想由他那双不老实的粗手便可一叶知秋。
实际上,先前那些兵卒们之所以藏于野草之中不敢贸然行动恐害了郑善的性命,也是这位张县尉的意思。自打日间他见到郑善那娇俏可人的模样后,心里便早已打起了算盘想着事情完结之后要把这小寡妇带回自己家里好好快活一番。
甘逊瞪着他,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环首刀上,想着只要张闿再碰自己夫人一下,便立刻拔刀剁了他的手。
这已经是在冷静思考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了,既然已经到了舒县,甘逊还真不至于去怕一个四百石的县尉。
不过,似乎是察觉到了甘逊的杀意,亦或是想到了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正当甘逊准备拔刀之际,张闿那双握成爪子的手突然收了回来。
“昏死过去的玩着没意思,还是先办完眼前要事。”
他嘿嘿笑着,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对上了甘逊那饱含怒意的眼神,“那想必这位生面孔的小兄弟,便是那色胆和贼胆都包天的劫匪了?”
甘逊刚刚还在心里感叹,可怜自己夫人被眼前这个圆盾脸用手摸了一把脸颊,还不知得花费多少水才洗得干净。如今却被这中年胖子倒打一耙诬成淫贼,心里的阴郁又更加笼上了一层。
若不是曹宏察觉及时按住了他扶刀的手,那圆盾脸胖子的脑袋应该当场便落下来了。
张闿也没多认真地去看甘逊的脸,只是一扫而过,旋即便将手中的绳子丢与了甘逊近旁那位帮忙扶住了郑善的壮汉兵卒:“既是贼人,又焉能不缚呢?把他绑起来,与我押上城头去见县令!”
那壮汉一手接住绳子,一手扶住郑善,张闿已经别过头去了,他只能一脸茫然地望望手中的绳子,又望望甘逊,显然是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站着的曹宏也不管他,于是甘逊只能是自告奋勇地一脚蹬在了张闿屁股上,算是替他问话。
被踢了个趔趄的张闿疑惑地回过头,两只豆大的眼睛从那名壮汉脸上扫到曹宏,又从曹宏脸上扫了回来,终于暴跳如雷地骂道:“不是叫你绑了他吗!?拿着绳子不干事是打算回家留给妻儿上吊用么?!”
被骂的壮汉心中有些委屈,又不敢直视张县尉那双带着火的眼睛,纠结之下,他只能是指着甘逊低头大声述说道:“可这位小兄弟并非歹人啊!若不是依仗他杀了贼人,郑姑娘还未必能平安哩!如何能绑他?”
张闿顿时心里一震,这壮汉话里的内容让他气血翻涌头昏脑涨,但他并没有完全将自己的窘迫心理表露出来,而是仅在迟疑了一秒之后便以更大的声音冲那壮汉吼道:“我说他是贼人他就必须是贼人!轮不着你这厮来插嘴!绳子给我!老子亲自缚他!”
甘逊并非是那种能甘愿受辱的人,而他脑子里的那位李都伯也并没有与他作对使他行动不能,可张闿配合着曹宏绑他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反抗。
“敢踹我?老子待会就要你的脑袋!”
张闿骂骂咧咧地将绳子打了两个死结,便同曹宏一起将甘逊押上城头去了。
“这便是你所说的匪贼?”
陶恭祖眯着眼睛将眼前这年轻书生由上至下好好打量了一番,那张因为自家小儿子的事过度忧虑几乎不怎么会出现笑意的脸上,嘴角也是难得向上弯了些许。
“正是!”
看着陶县令那应当算是满意的表情,张闿也是稍稍舒了一口气,而再瞅到那名粗眉鱼眼的道人只是背身观星,根本就没在意自己,他又逐渐有些得意忘形了起来,甚至十分记仇地一脚直接蹬在了甘逊屁股上,又大着嗓子朗声恭敬道:“属下先前便与县令保证过的,不出十日,必能生擒一贼人缚于县令身前,便是此时了!如今贼人已至,但凭县令讯问!”
“当真?”
陶谦笑了笑,并不年轻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这年轻书生莫非真如你所说是贼人?”
“县令这话是何意?”张闿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却还是强撑着嚷道:“属下敢以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
事实上,李都伯很庆幸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同这个叫甘逊的小伙儿一起。这小子脑子里的很多思想都与他的理想极为契合。
并且,这小子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书生,大儒郑玄的弟子,学富五车不敢称,三四车还是有的。昔日苍梧太守甘老府君的幼子,虽不说是世代两千石,可好歹也算是官宦子弟。
最重要的是,甘老府君有个极为看重的女婿,那也是日后乱世群雄中佼佼者一般的存在,并且就同甘老府君看重自己这个女婿一样,这位甘老府君的女婿,对于自己这个叫做甘逊的小舅子,那也是极为看重的。而至于这位女婿的名姓,便是叫做陶谦,陶恭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