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临时的吉王府涌来许多武人。
看着甲士们明火执仗,已经被翻来覆去劫持、杀戮,整得惊惶张胆的皇族,又一次害怕起来:“怎么回事,难道又要发生华州事件?”
华州事件,指的是华州节度使韩建包围“十六宅”,残杀了十一个老亲王。
韩建后来说,那是朱全忠授意的。
也有人灰心丧气:“死就死吧,不被杀死也被饿死。”
还是那个郭启期领头,大声宣布:“奉皇帝旨,平原公主下嫁岐王公子,来各府挑选侍女。岐王府里锦衣玉食,有吃有喝,公主得道,跟去的人也升天。有谁愿意的,自己报名。”
原来不是杀人,有人松一口气:“去吧,去吧,到哪里都一样,能活着就好。”
有人害怕:“你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阴谋?”
还有人议论着:“平原公主府,不是有许多宫女吗,怎么需要其他府里的人?”
“听说公主不肯嫁,那些下人也拼命反抗,不愿做陪嫁。岐王怕她们形成一团,使王府不得安宁,就来各宫挑人。”
“难道我们女人还会造反,真是的。”
“陪嫁给番王,做异地奴才,谁愿意?”
“那有什么,在这里不也一样是奴才。”
“还有,说那个岐王公子李继侃脾气暴躁,喝醉了酒最喜欢杀身边的人。他的丫头侍女们,服侍不好就是一刀,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去就是送死,反正,我不敢去”
“我们这个皇帝,喝醉了酒不也杀人吗。到哪里都是个死,有什么可怕的?”
“那不一样,我们是在吉王府,不是中宫。吉王爷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皇帝也不会跑这里来杀。”
宫女们议论纷纷,都害怕,没有一个愿意。
这件事发生天复三年,宰相崔胤想借朱温的力量诛杀宦官,大宦官韩全诲则和李茂贞联合,李茂贞劫持唐昭宗李晔,到自己的领地凤翔。时为东平王的大枭雄朱温朱全忠,不能容忍李茂贞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救驾名义发兵凤翔,把这一座小城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年多时间下来,以至于城里军民人吃人。
李茂贞敌不住朱全忠,就强迫昭宗皇帝把闺女平原公主,嫁给自己的儿子李继侃,意图扯上皇亲得到一种保护。实质上,也是把皇帝的女儿,作为自己的人质。平原公主是何皇后的亲生女儿,她知道李茂贞父子不是好东西,所以很反对这门婚事。唐昭宗说,如果不答应,我们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能借这门婚事摆脱困境,就不必担心你的女儿了。
但此时的李茂贞,虽然可以生杀予夺,还是不敢过分得罪皇家。因为公主拒嫁,特别是公主府中的侍女死的死,跑的跑,又有坚决不同意陪嫁的,只能来其它宫里挑人。
吉王的病正在治疗中,这时躺在榻上,他当然也不愿意自己府里的人,送去不测之地。虽然不敢拒绝,但也不指派人,只是一声不吭。郭启期不好抢人,走过去行了一个礼:“小将请王爷安,宫女们都不吱声,您说话吧。”
李保慢慢爬起,没好气地:“郭副将,来凤翔二三年,我府里的人衣食不周,挨冻受饿,贫病交加,十个死了五六。你看看,这里还有几人,都走了,谁来服侍我?”
他这明显是在拒绝,郭启期说话了:“王爷,不用我说,你想想,为什么你的府里,比其他府里缺衣少食?文德元年,群臣拟立你为嗣君,只有宦官杨复恭主张立当今皇上。这么长时间,皇上没有让你死,就算对得起你了,还敢争长论短?能吃饱肚子,不葬身沟壑才是大事,不要不晓得好歹。这样,本将军给你面子,今天如果有中意的人陪嫁岐王府,发给一斗燕麦。”
刚说到这里,站在一边的王妃说话了:“郭副将,有,有,我们有人。”指着一边的娴妃:“她去,一个妃子的身价,可抵得上多少个宫女?”
可能是十年河东转河西,郭启期此刻有一点诧异。指着娴妃说:“这个人我认得,是个人物。她去,麦子三斗。”
李保愤怒了,指着王妃:“你胡说什么,哪有把亲王妃子,送给人当奴才的?”
转过头很硬气地对郭启期:“我们皇家不卖人!”
王妃阴着脸巧言道:“一个侧妃,难道身份还比公主强。平原公主不愿嫁,皇上跟何皇后说,女儿不嫁,我就出不去。公主都忍辱负重了,这个女人就不能委曲求全,为你争几斗粮食吃?再说,你们两个不是很恩爱的吗,她这是在以身赴情。”
李保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倒在榻上。王妃趁机对郭启期说:“麦子拿来,人你领去。”
郭启期一抬手:“成交。”
同时,真的有人搬来三斗燕麦。娴妃上前,向着吉王的榻,跪下拜了三拜,回身就走。
安童说:“等等,娴妃娘娘,我和你一起去。”
郭启期在这里,王妃不敢阻拦安童,或者说她也不想阻拦。看两个人被带走,幸灾乐祸道:“走了好,少两张吃饭的嘴巴。郭副将,后一个是宫女,还得再增加一斗呀。”
郭启期说:“有,有,也是一个有情义的女子,值。”
她们是被直接带到岐王府的。
路上,娴妃问安童:“地藏王菩萨有一句真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我的命,你也跟来干什么?”
安童说:“不说为什么,我就是要跟着你。”
“娶公主,是李茂贞在为自己留退路。皇室马上就会回銮,你不回宫里去锦衣玉食,跟我到岐王府,会受罪的。”
“跟王妃在一起,她只晓得勾心斗角,接触你,学会了看人事。当今乱世英雄太多,咱们皇家,一时两时也不会有安稳的日子过。比如说,皇宫正在举行的平原公主大婚,以及景王李秘娶李茂贞盟友宰相苏检之女,都敷衍了事,丝毫没有一点尊重皇上的态度。谁知道,皇家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哎,咱俩都好自为之吧。”
“不相这个邪,李继侃他能吃了你我。”
“不,人在屋檐下,有时不得不低头,需随遇而安,做好自己的本分。我想,一定有机会跳出这个牢笼的。”
“娘娘,我相信你。”
“以后不要叫什么娘娘了,咱们就是一个奴才。”
“我是,你不是。”
安童坚决地说。
这样,娴妃就真的来岐王府做奴才了。
平原公主刚十四岁,被岐王勒令嫁过来,心情郁闷,整天除了哭,就是唉声叹气。想自己的亲人,想在父母身边的生活,加之李继侃已经有许多个女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过去优哉游哉的日子,宠得自己许多的任性,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把娴妃当长辈,当太妃看待,一样的把她当下人,洗衣,烧水,拿饭,打扫卫生,伺候主人。娴妃在确定进岐王府时,就抱定了随遇而安的心态,任劳任怨,勤谨的做好每一件事。
但她的心,放不下一件事:“安童,想让你陪陪我,这是新炮制的丸药,送去给吉王。他的病还没痊愈,我不想再去吉王府,送到行宫门口,你递进去行吗?”
“你还念着他?”
知道这句话说的不好,立即补充一句:“冤有头,债有主,都是王妃造的孽,让你在这里受苦。但吉王爷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把你卖身为奴,不关他的事,他离不开你。如果当时不是气得发晕,一定会和李茂贞求情,不让你走。”
娴妃幽幽的说一句:“皇家,我就剩下这一个牵挂的人了。”
安童说:“你说的我懂,郭启期说的没错,皇帝自从群臣拟立王爷为嗣君,就一直忌惮着,处处打压吉王府。其他王公妃嫔,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也一直排挤我们,分发粮食给吉王府最少,就是明例。在本府里,下人和其他侧妃多巴结王妃,不肯与你亲近。除了王爷,都不是好东西,没啥可留恋的。”
“哎,墙倒众人推,我不在身边,他更难自保了。”
两个人出了岐王府,走到节度使府邸,也就是皇帝临时行宫门口,看到兵卫比过去更多了,几乎是水泄不通。郭启期不在这里,她上前问守门官,能不能送药到吉王府?
守门官不敢同意,悄悄地说:“岐王所管辖的州府,都被东平王攻破,只剩下凤翔一座孤城,也在旦夕之间。你二位现在是岐王府的人,我才敢说,岐王多少次假传圣旨,让朱全忠退兵,姓朱的当然不会相信。这时候,他不怕皇帝传真旨出去吗?你二位虽然在本府,但上头有令,皇宫不许一个人进出。”
娴妃焦躁着:“哎,这可怎么办呀,没有药,吉王的病会有危险的。”
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守门官不敢收,当然也不给进。安童灵机一动:“那你去给我叫一个人,可以吗?”
“那行,只要你们不进,他也不出。”
“你把御马监的李九叫来,托他把药带进去就行。”
李九来取了药,娴妃还是把簪子给了守门官。她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安童,我尽力了,但愿王爷早日康复。你去府里的后厨,看到杀猪时,要了猪胆来。再让郭启期给我们买药,可遇不可求,我要自己配。”
回来的路上,拐过一个街口,就是岐王府。看见巷头几个人支了一口大锅,锅底下许多树棍在烧,一个个伸长着脖子朝锅里看。她们本来无意这些事,但听得锅里有喊叫声,安童懂:“不好,一定是在煮人。”
“什么叫煮人?”
“你不经常出门,不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就是相互交换着吃孩子,锅里一定煮的是小孩。”
“听说过吃人,但那是吃死人,竟然还有吃活人的?走,咱们看看去。”
几步路就到了大锅旁边,伸头一看,锅里有水,可能天气冷,还没烧出热气。但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孩,是男孩,看体型六七岁模样,精光光的在水里挣扎。
她忍不了,问旁边几个大汉:“把人放在水里干什么?”
汉子们看她二人身上服装,知道非富即贵,不敢放肆:“我,我们都是拿钱买来的。”
“多少钱?”
有一个人知道问钱的目的,可能不希望她拿钱赎人,就不耐烦的吵嚷着:“这不是钱的事,有钱也没处买活物。知道不,等价交换,我的孩子也没了。”
“你敢!”
她不理睬对方的解释,问安童:“我的首饰都换了药材,你还有吗?”
“我就剩下一个银镯子了。”
“给我吧。”
把银镯扔在地上:“够你们买十头大肥猪的了。”从锅里捞出小孩,脱下身上一件鹤氅,套在他身上:“孩子,快跑。”
虎口脱险的小孩,一溜烟的跑了。
过几天,她把配好的药丸交给安童,安童去了再回,流着眼泪。娴妃问:“怎么了,是不是守门官还要礼?可是,我们除了那根簪子,再无长物。”
“不是。李九说,吉王他、他已经过世了。”
娴妃禁不住双目流泪:“怎么会死呢?”
“李九告诉说,你前次送去的药,王爷吃了以后病情大有好转。但沉疴难再,到底是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加之中宫分配到吉王府的食物短少,有上顿没下顿,连茶水都供应不足。”
安童说了就转骂王妃:“都是她,太可恶了。要不是把你撵出,王爷有配制的偏方,就不会死的。”
“安童,我要去玉清观,给他醮祭一场。”
“你有钱买醮供吗?
“清香一柱,聊表我心。”
这里的玉清观,和长安的道观同名,是一个女观,有凤翔最大的道场和祭坛。娴妃找到当家主持:“师太,我没有一个铜板,一块银锭,只有一片虔诚的心。借您一方宝地,一柱清香,可以吗?”
慈眉善目的静安师太,手持一柄马尾拂尘,合掌道:“佛度有缘人,道纳信仰者。居士,有心就是功德无量。”
“您说我是有缘人?”
“是的。道德天尊说,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伦,物有物性,你不属于凡尘。”
“谢师太点化。”
在静安师太的主持下,玉清观的一观道众,免费为娴妃做了法事。这里法鼓响起来的时候,城门口也响起了号炮,是李茂贞投降了朱全忠,和平解决凤翔事件。
昭宗皇帝回长安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