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唐王朝天复三年的事。
因为朱全忠围困一年多，李茂贞的其它领地都被打没了，只剩下凤翔一座孤城，弹尽粮绝人吃人。
被拘禁在这里的唐朝第十九代皇帝昭宗李晔，同着他的皇族寄人篱下，忍饥挨饿。娴妃是他哥哥吉王李保的侧妃，被李保的正妃以三斗燕麦，卖给岐王府做平原公主陪嫁奴才。现在经昭宗调停，两个乱世枭雄握手言和，皇帝和皇家都回銮京城长安，她们依旧留在凤翔，做别人的家奴。
那些年轻的宫女分派在平原公主身边服侍，娴妃和安童比较起来，不属于青春少女，在府里负责打杂，做粗活。李继侃有时会来公主的别院，来了不是喝酒，就是打人。小喜子也被挑来，一杯茶递上去，他说：“凉了。”
把茶杯砸到小喜子头上：“拉出去砍了。”
平原公主还是一个孩子，吓得不敢吱声，躲在墙角嘤嘤的哭。李继侃讨嫌地：“哭什么哭？别以为我不敢杀你，都是因为你的皇帝老子招来贼朱温，把我们整得灰溜溜的。”
他喝醉了，拎起公主，甩了一个耳光：“还哭？来人，给我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执行官问：“用重板，还是轻板？”
“当然是重板，打死了算。皇帝咱是用不上了，金枝玉叶也已经享受过，女人，天下多的是。”
公主被拖出门外，刚刚打了几板，就声嘶力竭。娴妃正在扫地，问安童：“谁在哭喊？”
安童就告诉了。
“怎么能这样，我去看看。”
她走过去，喝令掌刑的兵士：“你给我住手！”
兵士回头问：“你谁呀？”
“我是娴妃娘娘，刑不上大夫，公主不是你们能打的。”
一副凛然正气，吓住了执行官，他跑去问李继侃。李继侃哈哈大笑：“什么他妈的娘娘，在这里就是我的奴才。她不是不给打公主吗，那你们就打她。”
兵士真的就把娴妃按倒在地，操起了大板。安童挺身而出：“滚开，娘娘也不是你们能打的，要打就打我。”
正在这时，郭启期来了。挥着手：“去去去，赶快都给我松了。”进屋见李继侃：“王爷叫你去府邸议事呢，让我来通知，刚好看到这里在打人。大公子，这个人可不能打。”
“为什么，不就是一个奴才嘛？”
“这个奴才比金枝玉叶尊贵，你不要瞧不起她一个小女子，身负绝技，堪称当代医圣。”
“是嘛！”
郭启期代表的是李茂贞，李继侃不敢违拗，平原公主和小喜子暂时度过了一劫。
但是，娴妃总是想起吉王，一直悲伤着。安童就经常安慰：“娘娘，不要这样，吉王爷能在华州把命保下来，活到今天，就已经是不错的了。要不是你让他装病，不要替皇上掌管禁军，出头的椽子先烂，老十六宅早就被韩建杀光，哪能留下他。皇上也是的，在人家地盘上，让自己的兄弟掌什么兵，这不找死嘛！”
“话是这么说，但我如果不离开凤翔行宫，不离开吉王，他就不会死。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连续服一段时间药，完全可以痊愈的。”
“那能怪你吗？”
“总是我智力不够，既不能保全他，也不能保全自己。”
“不要自责，也不要妄自菲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王妃为大，你扭不过呀！当时你如果不服从，她会说你犯上作乱，坏了尊卑，用家法惩处。从皇上起，到新老王爷，嫔妃们被无辜枉杀的还少吗？再说，你一个铜板没有，还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超度，对得起他了。静安师太于你，可是二十四分人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我知道怎么报答她。”
“大概没有时间报答了，听岐王府的人说，皇上让朱全忠和李茂贞交涉，放平原公主回宫。岐王不敢不答应，怕梁王来打他，到时候，我们大家都得回皇宫。以后能不能再见着静安师太她老人家，可就难说了。”
安童所说的梁王，就是原东平王朱全忠。是皇帝回銮长安后，对他重新晋封的爵位。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安童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指的是岐王府。却不知道，娴妃已经有了另外的想法。
皇宫车仗真的来凤翔了。
平原公主为首，原皇家的主仆们，一个个都欣喜若狂，如同放虎归山，困鸟出笼。娴妃走到公主面前，以一个奴仆的身份，用请安的礼节：“秉公主，奴才不愿回宫。愿意留在这里的玉清观，出家为道，守吉王之灵，请主子放行。”
虽然是以奴才的身份，也说着奴才的语言，但她没有按照奴才的礼节跪着说话。公主不在意身边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尽管面前这个人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心里认为就是应当的，丝毫没有感激之意。特别这时候要回家了，回到父母的身边，皇宫里奴才更多。无所谓地：“随你的便，爱去哪去哪。”
娴妃谢过了，就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装。安童来了，说：“我连请示都不用，直接跟了你去。”
娴妃不同意，劝着她：“这一次是回皇宫，与之前随同公主到岐王府陪嫁当差，做奴才，不是一回事。而且此后青灯黄卷，粗茶淡饭，你就不要随着我了，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
“娘娘，你不要劝，我知道自己的生活。你还没开始学道法呢，我已经懂得道家的一个真谛，叫做祸福相依。你是一个绝顶智者，守王爷的灵是真，想借此避祸也是真。现在身为奴才，回宫还是奴才，甚至比宫里的奴才还不如，有什么大好前程。谁知道极乐世界是在皇宫，还是在青灯黄卷中？”
娴妃嫣然一笑：“你倒看破红尘了。”
安童自信地：“红尘不红，我满眼看到的，几至于暗无天日。”
小喜子也来了，她当时因为娴妃阻止，连同平原公主一起免了刑：“娘娘，我是你的宫女，又被你救了一命，本应该随你出家，服侍你。但，你是留不下来的，不怪我。”
问她为什么？
“偷偷告诉你，是因为岐王不敢同意，怕得罪了梁王。他要一个不少的，把皇家人完璧归赵，还给皇帝。”
“哎，怎么那么多事呢！”
娴妃叹一口气。
安童说：“是啊，岐王不同意，你一定留不下来。就是留下来，他不批准，也入不了籍，受不了箓。没有籍箓，就是旁门左道，只能归之山林。”
又问：“小喜子，既然不同意我们留下，那你们怎么还不走的呢。梁王不是定了期限吗？”
“朱友璋病了。”
“谁是朱友璋？”
“梁王的儿子。这一次皇家派来接公主的阵仗很大，兵马比凤翔城里的还多，领头的就是这个人。他把人马驻扎在城外，自己进来接人，谁知道喝过一顿酒就得了急病。公主急死了，但也得等他病好才能走，所以暂时没人通知你们。”
安童说：“怪不得岐王不敢留人，有这个主子压阵，相当于梁王自己带兵来，吓就吓死了他。”
娴妃心里着急，想着怎么样脱离苦海，一时又无计可施。连续几天，岐王府就像遭了兵，整天忙乱着。好在平原公主心情比较宁静一些，或者是知道她想出家，就不再派她的事。正思谋着脱身之计，那个郭启期又来了：“娴妃娘娘大安。”
“哦，是郭副将。不敢受将军如此称呼，我不是娘娘，就是贵府一个奴才。”
“那是你们李唐家，岐王府可没有把你当奴才。”
“那倒是，谢了。”
“是这么一回事，梁王公子来接公主回宫，不幸染疾。岐王爷城里城外寻医问药，一直不见起色，病情加重。嗨，这个人也是的，哪里不能病，偏偏跑这里来生病。你知道的，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凤翔就是一场灭顶之灾。我是一个武人，不会拐弯抹角，知道你懂药理，向岐王举荐了你，帮我们解一回困。”
“副将大人，我不是一个医家，治病救人是你们府医的事。所说的事情太大，我不会，也不敢担当。”
“你说到府医，其实就是一些庸医。岐王爷不是没找，一个个来了以后，也人五人六的望闻问切，出来说缺少药材，还合计出一个药方。喏，你看看，这是他们的方子。”
娴妃只好接过来看。
郭启期继续说：“本来，凤翔被围一两年，府里的药材都吃得一干二净。我没办法就各处去采买，终于把药配全了，你知道这几个家伙这么说？他们说，几天下来，朱公子的病又发生了新变化，之前的药没用，得重新配制。其实就是不敢施治，想拿药材做借口，如果寻找不到他们开的药，就好躲差。岐王大怒，把人都关了起来，说朱公子一旦不测，一个个都陪葬。”
安童劝着：“这不是勉为其难人家了。”
“话是这么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再说，这些家伙能医不能医，可不该耽误时间。什么都等得起，唯有伤病等不起，谁敢让梁王家的人在这里死！”
娴妃一言不发。
“娴妃娘娘，这么跟你说吧，救他也就是救自己。”
安童问：“这话什么意思？”
“岐王说了，能把这个人治好，不仅允许你出家，还由你做玉清观的当家人。”
安童代替着娴妃回答：“这是条件，还是要挟？如果这样，我们家娘娘是不会答应的。”
郭启期连忙解释：“安姑娘，话不是这么说。平原公主及其陪嫁的人一个都不能少，是岐王害怕朱全忠找借口，由此再挑起事端。如果娘娘能把朱友璋治了，不再发生战争，岂不也是一件功德？学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兼济天下。”
安童被他说服了，点头道：“也是。”就劝着娴妃：“娘娘，不管咱是不是府医御医，医者仁心，好歹救一救朱公子吧。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娴妃沉默一会，答应着：“当什么住持就免了，不过，这位朱公子是什么病呀？”
郭启期听到她答应了，就高兴：“嗨，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算帮我个人解了一个难。要是请不动你，岐王弄不好会杀了我的头，先替自己谢过娘娘了。那么，要不要把梁王公子抬到这儿来，还是你去行宫？”
“不，我只听病，不看病。”
“我晓得，医家的手法是望闻问切。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和嗅气味，问，指询问症状，切，指摸脉象，合称四诊。听病应该属于问的一种，刚好我把他的侍女带过来了，让你‘听’去。”
看他心情好，眉飞色舞的谈天说地，娴妃也被说得发笑：“郭副将也懂医嘛，好的，你叫进来吧。不过，这药方带走，我不需要，但愿他们不会因此而陪葬。”
“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是在替人说情？我相信，只要你出手，那几个庸医一定不会死。”
这里，娴妃听过病情陈述，叫这个侍女：“这样，你过两个时辰来取药。”
她的房间门外，这时围了许多人，都在探头探脑的关注着。郭启期还在这里等，等着安排需要买药之类的事务，而娴妃没有要药，只是让安童去厨房找什么生姜，乌梅，等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见安童过来对他说：“娘娘研究病因，考虑配药，心力交瘁，有一点累了。想要副将军···”
没等安童把话说完，郭启期连忙表态：“理解，理解，这是用心的活计。需要什么，只要凤翔城有的，一定照办。”
娴妃接过话：“我有一个习惯，平常时要想心力放松，都找一些孩童来陪我嬉戏玩耍。”
“不就是解闷嘛！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除了岐王，让谁来陪你都行。”
郭启期立即出去，一会儿时间，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小儿童。问：“娘娘，人够不够？”
娴妃说：“够了，够了。”
郭启期告辞出去。她悄悄地吩咐安童：“我和他们玩耍，你去取一些糖水来。”
安童问：“要点心吗？”
“要，不过得先喝水。”
和孩子们一边玩耍，一边让大家不断地喝水，糖水甜，都愿意喝。喝水多，尿就多，男孩女孩分开，接在便桶里。不到一个时辰，看分量够了，才取糕果让大家吃。孩子们喝过吃过，高高兴兴的走了，她谨慎地让安童把剩余的尿液，和糖水放在一起，张扬地拿出，倒进外面的水池里。
安童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在取童子尿。”
她悄悄地：“别说出去。”
“这又为什么？”
“不能让人知道拿这个做药引子，梁王公子是贵人，要脸面。所以，我让郭启期既找男孩也找女孩，又让你假装把所谓的糖水都倒了，就是混淆视听。”
说着，自己也笑了：“让人家吃尿，说出来多不好。”
安童想一想：“但那个味道，也会闻得出来的呀？”
“我这里有乌梅，还有其他药物，浸泡以后味就变了。”
正是两个时辰，侍女就来了。慧明取出一包药丸，吩咐：“一天三顿，一顿十丸，用这种酸梅汤送服，酸梅汤不许加温。这是三天的药量，三天后的早上，你再来找我。”
童子尿丸的药，哪怕有一些味道，有冷酸梅汤混合，也能鱼目混珠，安童心里暗暗发笑。
这三天里，平原公主及其所有下人都躲着她，唯恐治死了人，祸连自己。开始是窃窃私语，将信将疑，到了第三天，已经快到晌午，朱友璋的侍女没有来取药。这些人由怀疑进而公开责骂：“没见过她给人医病呀，又不是御医，会不会把人治坏。到现在也没人来回个话，是不是被治死了？”
“就是，人也是能胡乱医得的？别人能医坏，梁王的公子也敢医！”
“这个姓朱的也是傻子，病急乱投医，找她这么个半刀子醋，岂不自己寻死。”
“我说，她就是滥竽充数，瞎猫想碰上死老鼠。治好了人，自己躲到道观里，不做奴才。治不好，我们大家陪着杀头，说不上还要株连九族。”
平原公主听了这些话，也害怕了，跑到娴妃的房间：“娴妃，你是不是治死人了？”
娴妃说：“会不会治死人，那是我的事，与公主无关。”
公主少不更事，皇帝的女儿都蛮横：“怎么会与我无关，梁王公子被你治死了，我还能活着回宫？”
正在这时，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来：“公主，大事不好，梁王家的大队人马，打进岐王府了。”
“胡说，你怎么知道是梁王的人马，不是岐王自家的？”
“都穿着梁王士兵的服装和头盔，这几年谁没见过？不会错的，你快想想办法吧，我可不想死。”
平公主吓得直哆嗦：“一定是人家来问罪的，你们快把这个女人绑了，送交朱公子处罚。”
下人们求之不得，都想推卸责任，七手八脚上来绑人。安童操起一根扫帚：“谁敢动一动娘娘，我叫她头破血流。”
为了保自己的命，众人顾不得了，有的先上前扯安童：“要绑一起绑，你两个是一伙的，弄假药吃死人。”
安童就挥起扫帚与人撕打，正闹着，朱友璋来了。
先是大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几乎包围了岐王府，大门向外一列刀枪剑戟，亮得晃眼。人们先看到的是士兵和刀枪，没有看到朱友璋，又受到一惊：“看到了吧，来捉人了。”
有一个吓哭了，叫骂着娴妃：“都是你给我们惹的祸，会与不会，冒充大头虾，也敢给人医病。”
“我的娘啊，这一回咱可死无葬身之地啦。”
原来这是仪仗队，只见那个侍女在前面引路，后面朱友璋旁若无人的进了屋：“我是来谢医的，娴妃娘娘呢？”
娴妃推开人众：“朱公子大安。”
朱友璋一摆手，士兵抬上了几个大木箱，里面都是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
娴妃拒绝着：“我给人治病，不是为了钱财，公子不要客气。”
“你需要什么，我这里也有，道籍！”
又有人递上一个本簿，是用金丝镶的册子。道士受箓，根据各自不同的修持，发给相应的职牒，俗称道籍或道册。
“谢过朱公子。”
她接过道册，礼节性地向公主拜了一拜，昂然的朝玉清观走去，头也不回。安童看也不看公主一眼，随后而行，走时还回头呸了一口，对着众人骂一句：“狗眼看人低。”
竟然没有放下扫帚，就这么扛着走了。
静安师太为娴妃举行了盛大的受箓仪式：“秀外慧中，道清德明，你的法号叫慧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