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平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而林越正好去娘家陪伴身体不适的母亲,所以,冉平的窘态她自然一无所知,当然,这也是冉平求之不得的。
冉平径直去了书房,趴在书房的小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像孩子似的大哭——多少年来,他想哭,哭不出来,其实并不是哭不出来,而是不敢哭出来,今夜,康吉安的那句“你,就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孩子找回来?”的问话,将他的泪点触碰,他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往常,他得端着,得装着,得坚硬,得强悍,得不动声色,得镇定自若,得宠辱不惊。
此刻的冉平,脆弱得如同一根细细的柳枝,稍微的风吹雨淋,就会随风雨叶落枝折;或者他更像一只蜻蜓,阳光下尚且还能自如起飞,遇到阴雨刮风的天气,只能躲在可以遮蔽小小躯体的角落,暗自喘息,或者直接在风雨里一命呜呼。
一场男人间的聚会,将冉平带到了1996年的秋天,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他兴冲冲地将新买的几本小说散文集带到师大女生公寓B区2号楼,他在楼外的花坛旁焦急地等待林越,过了好久林越才慢腾腾地出来,林越木木地接过他手里的书,不说话,神色戚戚地上了楼,他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正在这个时候,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高个男子,他鹰一样的眼神,让冉平战栗。
冉平心慌慌的,欲离开,那男子突然叫道:“小伙子,别走,我有事找你!”
不容冉平迟疑,他已经拽住了冉平的胳膊,并用不可抗拒的声音命令道:“随我去外面!
两人走了几步后,那男子口气僵硬地进一步说道:“有些话我必须当面给你交代清楚,噢,忘了介绍,我叫康吉安,是林越的哥哥。”
冉平几乎是被康吉安夹在咯吱窝下带离校园的,一路上,康吉安绷着脸一言不发,冉平更是被康吉安的震慑力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吭声,到校外南山下的一棵大树旁,康吉安像扔一件破麻袋一样,将冉平扔在地上。
不等冉平缓过气来,康吉安雨点似的拳头就砸下来......
打够了,康吉安舒展了一下筋骨,找了一块可以坐人的石板,燃了一支烟,像看热闹一样,看冉平在地上喘息,挣扎,呻吟,哭泣,看到冉平血泪模糊的那张脸,康吉安没有一丝同情,反而没心没肺地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康吉安盛气凌人地问。
“不知道......”冉平蚊子般的嗡嗡声,让康吉安很恼怒。
“不知道?!”康吉安怒吼道。
他腾地站起来,扔掉手中的烟头,用脚狠劲踩灭,然后,他两步走上前,冲着匍匐在地的冉平狠狠地踩了两脚,厉声说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今天,我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康吉安蹲下去,一把大手拎起冉平,将他抵在树桩上,满眼冒着火,说:“冉平,你给我认真听好了!也许你没有见过我,但,并不代表我没有见过你,截至目前,我一共见过你八次,第一次是在去年的情人节那天,你拿着一大把玫瑰在我妹家的楼下,当时,你像二傻子一样喊着林越的名字;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在师大的女生公寓A区3号楼的门前,你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给林越和谷兰送来了一些砂糖橘和糖炒栗子;第三次,是在省妇幼保健院住院部的院子里,你缩着脖子在那个院子里徘徊了近3个小时;第四次,你在省妇幼保健院住院部产二科的护士台,鬼鬼祟祟向护士询问什么;第五次还是在省妇幼保健院住院部产二科的产房附近安全出口的楼梯间,你哆哆嗦嗦地在那里转圈圈;第六次还是在省妇幼保健院住院部十三层病房区的安全出口探头探脑,第七次是林越出院时,你像个特务一样尾随其后;第八次,也就是这次,我就不用啰嗦了。”
冉平筛糠一样地抖抖索索,这让康吉安很受用,他接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一贯喜欢在夏天穿白色的T恤,而今年的整个夏天,你白色T恤都不曾上过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或者说,从那件事以后,你都不会再穿白色的T恤了,你能说一说这是为什么吗?”
冉平一听到康吉安说起“白色的T恤”,他的脑袋“轰”的一下,他双腿屈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错了,我错了,那天,我喝了酒壮胆,本想向林越表白,可是到了她的宿舍,才发现她也喝醉了,然后......然后......呜呜呜......”
“畜生!你果然就是林越描述的那一团白影!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杀你的心都有!”康吉安大声呵斥道。
“哥......事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所以......我......我......我想对林越坦白......可是我不敢......我怕她不理我......我怕她恨我......我怕啊,哥......呜呜呜......”
缓了一会儿,康吉安顺了口气,看着冉平痛哭流涕,低三下四的怂样子,他的心,无来由地软了下来,他问:“你对林越,可是真心?”
“哥,我是真的喜欢林越,从我们当同学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她,我就认定了她,这辈子,我不会再喜欢上别人的,哥,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爱她。”
其实,在康吉安决定会一会“这团白影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做足了功课,他对冉平的根底摸了个门儿清。
冉平的父亲现任柳河区组织部部长,母亲是国防柳山棉纺厂的会计,冉平还有一个弟弟,读中学。冉平温润儒雅,阳光俊朗,平时喜欢书法,音乐,文学,这一点倒和妹妹很搭,关键,冉平性格平和,为人低调,行事作风比同龄的男生沉稳,他还听说,冉平会烧一手好菜。
总之,如果不出这样的羞臊之事,冉平做妹夫,方方面面还是很令康吉安满意。
当然,康吉安还另有一番打算,如果冉平就此事死不承认,那么康吉安对他必然会更狠辣,更决绝,那么,之前他所做的调查,可能被别人掺杂了相当多的水分;如果,他就此承认了自己的兽行,自然另当别论。
当冉平承认自己犯了大错的那一瞬间,康吉安倒也生出几分窃喜,最起码,他觉得冉平这个孩子还是有一定的担当,因而,康吉安的态度随之变得柔和了:“冉平,我们今天的谈话,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林越,你能做到吗?
冉平即刻连连点头。
“林越是我的亲妹妹,她是我的母亲用命换来的——这一点,她自己并不知情,为了让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和我的父亲煞费苦心,林越打小就管我的姑姑姑父叫爸妈。”
康吉安,又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后,接着说:“你知道吗?冉平,林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亲人,她的荣辱得失和我息息相关,我对她的爱,承载着我母亲的希望和嘱托,只有她好了,我才能谈得上好,如果她不好了,我必会万般难过,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要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如果,我把妹妹交给你了,你会一直对她好吗?你确定你能给她幸福吗?”
冉平听到此话,鸡叨米似的点头:“会的会的会的,哥,我会的,我会呵护林越一辈子,我会对她永远好。”
康吉安再次警告:“记住你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对林越到底如何,我都会看到的,上天也会看到,暂且,我还是相信你是一个君子,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冉平拭去嘴角的血迹,当下信誓旦旦:“哥,谢谢你当我是君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既是男人,且为君子,就记住今天的承诺,君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康吉安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海誓山盟,因情势所迫,多起点缀之用,让爱意更浓,让气氛更暧昧,女人也因此更白痴,更迷失,更不顾一切,更死心塌地。
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发誓,绝非信口开河,肆意妄为,这里面必然有这个男人不容忽视的尊严,气度,责任,赤诚。
康吉安信冉平,这一信,他感觉,自己在未来也许能走得更远一些......
此时此刻,冉平在回忆里备受身心的折磨,而康吉安又何尝不是?
康吉安回到下榻的宾馆,躺在床上,他的眼前浮现着和冉平的誓言有关的点点滴滴,久久难眠......
方钰在镇子里失魂落魄地晃荡累了,终究放心不下自己的那一亩三分田,又贱兮兮地回家去了。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半辈子,落得没人疼,没人爱,没人怜惜,方钰心酸不已。
这时候,方钰想起大儿媳白惠和她闲聊时,给她说过的一句话:妈,你要学着为自己活,不然,你的这一生太亏了。
方钰彻悟了似的,对自己说:“干嘛指望别人对你好?你完全有能力自己对自己好一点!”
这么一想,竟拨云见日了,竟云开雾散了。
方钰去厨房里,手脚麻利地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然后,坐在桌前放开大吃,同时,还特有情调的给自己开了一瓶白酒,吃着喝着,甚是酣畅淋漓,然而,那憋在心底的眼泪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转......
方钰一顿酒肉后,就上床睡了,一直睡到大天亮,醒来后,想起哥哥住院后,参保的农村合作医疗手续还没有跟进,不敢迟疑,将自己略微拾掇了一下,清清爽爽地就出门了。
方钰来到翠烟镇政务大厅,在合作医疗窗口咨询了住院报销的相关手续,当听说哥哥此次住院的花费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前一天还七死八活的方钰,这一阵子却为哥哥的的医疗费可以报销多一半心情大好,活力四射。
人就是这么怪,为了在乎的人,常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应了那句歌词“快乐着你的快乐,幸福着你的幸福,悲伤着你的悲伤”,却也因此常常把自己的一地鸡毛置于脑后。
方铎住了七八天医院,感觉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另外,他实在着急着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因此吵吵着出院。
主治医生刘大夫悄悄给康吉安打了电话,康吉安得知情况,火速赶到医院,执意让方铎再住几天,好言相劝他,耐心等等各项指标正常了再出院。
方铎坚决要出院,康吉安拿他没有办法,笑骂道:“你呀你,就是头倔驴!”
方钰赶来,给哥哥说了医疗费报销的情况,让他安心再住几天,安慰方铎说,家里的事情她回去照看,让他好好养病。
方铎听不进去,还是决意出院,刘医生看方铎如此坚持,也就不再挽留,开了一个单子让方铎再检查几项指标,他好根据检查结果开药。
办完出院手续,已是晌午,方钰带着哥哥住院的一些用品先行离开,康吉安陪着方铎出了住院部。
一路上,两人默默地走着,居然无话,说是无话,其实两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对方讲,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