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山,我回来了......”
当康吉安的双脚一踏入柳山的土地,他的心就狂跳不已,17年了,17年来,这个叫柳山的地方让他魂牵梦绕,期间,林越结婚的时候他回来了一次,其实也算不上真正回来,那次他匆匆参加完林越的婚礼,当天赶来,当天就赶回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不敢来,他怕回来了,他会回到过去,他怕回到过去,又得经历一场血雨腥风,他怕,他是真的怕。
但是,康吉安又不得不来,因为,他那年迈的父亲想在有生之年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
康父在给儿子的电话中,用坚定决绝的口吻告诉他: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会疯掉的,最近的梦里,他那九泉之下的老伴催他快把女儿找回来,他也想在活着的时候,亲耳听闺女叫他一声爸!
对于康吉安而言,他何尝不想认回这个妹妹,尽管这个妹妹从一出生就叫他哥哥,但亲哥和表哥到底还是有区别啊。
这件事很重要,但,还有一件事情,同等重要。
康吉安在电话里告诉林越他将乘正月十四的航班回来,但事实并非如此,正月初八才是他真正的归期。
康吉安知道,正月初九是林越的生日,如果在这一天,他能出现在林越的生日晚宴上,对于林越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喜事。
但是,康吉安却不想这么做,他和往年一样,给林越打电话祝福,也和往年一样,对她说:丫头,你的生日,哥又忘了给你准备礼物!
林越在电话这头,幸福地笑了,说:我不要哥的礼物,我只要哥的祝福,有哥的祝福就够了!
康吉安下了飞机,顾不得疲惫之苦,迅速租车前往翠烟镇烟西村。
翠烟镇早已没有了十七年前的影子,他坐在车上,摇下车窗,边走边问,七拧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方铎家,其时已近黄昏。
还没走到方铎家的门口,他的心就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攥紧了,紧得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有人吗?”
康吉安拍着院落的大门好一会儿,不见有人应答,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小心地向内张望。
“家里有人吗?”
站在院子里,康吉安尽量放大声音问道,但是没有人答应,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手提篮子女孩,她问:“请问这位客人,您找谁?”
康吉安看了女孩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你就是......亚榕吧?”
亚榕有些诧异,好奇怪啊,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
亚榕忐忑不安地问道:“我是亚榕,请问叔叔是?”
康吉安难掩激动,说:“你好小好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是你爸的老朋友,今天特地来看望他,他在家吗?他还好吗?”
亚榕听来客这么一说,几乎要哭了,这么多年,她所了解的父亲,可以说是没有朋友的。
康吉安从亚榕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些悲伤,心马上提悬了:“怎么了,孩子,快告诉叔叔?”
“我爸......我爸不在家,他在柳山市人民医院住院,他病了......呜呜呜......”亚榕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康吉安一听,慌了,忙转身,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又匆匆返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亚榕,叔叔来的匆忙,没有准备礼物,这个红包给你和亚杉的,带我问你妈妈好,别难过了,我现在就去医院看你爸。”
亚榕忙推辞,康吉安顺手就将红包塞进亚榕手提的篮子里,风一样的离开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天渐渐黑了,扑面而来的风冰凉刺骨,康吉安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翠烟镇,在零零散散的爆竹声中,仿若天外。
从前,这里好美;今日如何,顾不得欣赏,康吉安的心里好似着了火,他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病房里,方铎还在沉睡,梦里,换了一个场景,他置身于一个硕大的展览厅,洁白的墙壁上,挂满了书法绘画作品,一幅一幅依次看去,或静气,或灵动,或含蓄,或超脱,或姿媚,或深远,或豪迈,或清雅,令人澎湃向往......
突然,从画展的某个出口,走过来一个翩翩男子,他笑意盈盈地向方铎打招呼,面容如此熟悉,如此温暖,是他,是他啊......吉安!
“吉安!”方铎在迷迷糊糊中,喊道。
“你醒了?”
方铎听到有人轻声问,他努力睁开眼睛,一个面带微笑的光头男子,目光暖暖地望着他,天,郭冬临!
方铎看见喜剧演员郭冬临站在自己的眼前,不免露出孩子般的兴奋。
“我认识你,你就是演小品的那个郭子,郭冬临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方铎是郭冬临的粉丝,喜欢郭冬临有好多年了,随即又将目光转向病床另一侧的方钰和亚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朋友,这里是医院。”光头男子回答道。
“我怎么会在医院?我这是怎么了?”方铎环顾四周,有些莫名其妙。
方钰忍不住哭了,捂着脸出去了;亚杉见此情景,跟上了姑姑。
光头男子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方铎,说:“臭家伙,我一下飞机就赶来看你,没想到,你就用这样的方式迎接我?”
方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奇怪,你认识我?你一个大明星,怎么会认识我呢?”
光头男子毫不客气地将手塞进被窝,在方铎大腿上狠劲拧了一把,笑骂道:“臭家伙,你能不能清醒一些?谁是大明星啊?你再给我装,我弄死你!”
方铎“啊呀”地叫了一声,使劲揉了揉眼睛,他端详着光头男子,一时间,好像打翻了所有的调料罐,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吉安!”
“柔石!”
两个老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四行热泪,滚滚而落......
面对康吉安,方铎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病榻上,面如土色的方铎看起来非常虚弱,康吉安遵从护士的警告,知道不宜久留,他叮嘱方铎好生养着,他来了,即使天塌下来,还有他这个高个子光头顶着。
方铎感激地望着康吉安,温暖倍至。
方钰送康吉安,在走廊里,方钰将哥哥得病的前因后果粗略告知康吉安,康吉安蹙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随后给方钰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嘱咐她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
出了医院,康吉安劝方钰和亚杉回去,挥手再见后,康吉安看看表,已是夜间十点了,他在医院外停留了大约十分钟,继而返回住院部,在缴费窗口,他给方铎缴了一万元医药费,然后,又悄悄去了医生办公室,正好是方铎的主治医生刘大夫值班,康吉安向刘大夫解释了一下自己和方铎的关系,进而询问了方铎的病情。
刘医生说:“你的朋友是支气管炎所致的吐血,积极配合治疗,并无大碍,除此,你的朋友还是个贫血病人,另外,你的朋友因为常年思虑过度,睡眠不足,同时还患有抑郁症。
刘医生话音刚落,康吉安紧接着就追问:“医生,我朋友他严重吗?”
刘医生看了他一眼,严肃地说:“长期的贫血可以使心肌缺氧而发生心率衰竭,引起痛风的发作,还能导致精神异常。抑郁症是躁狂抑郁症的一种发作形式,以情感低落、思维迟缓、以及言语动作减少,迟缓为典型症状。抑郁症严重困扰患者的生活和工作,给家庭和社会带来沉重的负担,约15%的抑郁症患者死于自杀。世界卫生组织、世界银行和哈佛大学的一项联合研究表明,抑郁症已经成为中国疾病负担的第二大病。”
刘大夫的进一步说明,听得康吉安头皮发麻,半晌不知怎么接话。
刘大夫被康吉安的神情惹笑了,说:“吓到了?其实,你朋友的情形还算乐观。”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如果,你朋友再不注意调养休息,他的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糕,所以,希望他能积极配合治疗,我想,康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你朋友的这个治疗过程有些漫长,治疗费用相对于他的经济情况来说,好像还是有一定的困难。”
康吉安听刘大夫这么一说,心里马上轻松了许多,连忙说:“只要能治好我朋友的病,费用不是问题,谢谢你,大夫,谢谢!”
从医院出来,康吉安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过 11点了,心里不免嘀咕:这么晚了?
他背着旅行包,边走边看,故乡还是那个故乡,比起17年前,视野里多了绚丽光芒,夜间的行人,也比那时候多得多,行人的神情也比那个时候丰富。
不知走了多久,康吉安在一家名叫“美好时光小吃店”的门口停下来,门口立着的三角灯箱上的菜单很诱人:三鲜馄饨、麻辣水粉、什锦砂锅,热炒凉粉,可口酿皮,灰豆旗花面,翠烟长面。
康吉安一看到“翠烟长面”四个字,顿时,饥肠滚滚,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店门。
店铺外面看着小,里面倒也宽敞,差不多有十来张桌子上,一张桌子差不多能坐四五个人,三五个食客,一边聊天,一边享用砂锅米线什么的。
康吉安选定里面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下来,正欲唤店员,从里间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师傅,他笑吟吟地问:“客人,您想吃点什么?”
康吉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翠烟长面!”
师傅回头向里间刚要喊“翠烟长面”,忽记起今天的面已经卖完了,目光转向康吉安,“抱歉啊,今天的翠烟长面卖完了,要不,您换个别的?”
康吉安失落地望着师傅,一时想不起来店里还有什么可吃的。
师傅连忙介绍:“什锦砂锅,热炒凉粉,三鲜馄饨......”
康吉安想了想,似犹豫不决,又似痛下决心地缓缓说道:“那......那就热炒凉粉吧!”
热炒凉粉端上来,康吉安认真端详:盘子里的凉粉经过加工已无晶莹剔透之本色,焦黄的凉粉上油泼辣子红得诱人,细碎的香菜卧在辣椒之中甚是美艳,几粒爆炒黄豆点缀其中,精致,美好,炫目,袭人......
记得,最后一次吃炒凉粉,好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那时候,蓝雪还活着,每到周末,她拽着他都要去沙湾小吃街解馋,沙湾小吃街里有一家陈氏热炒凉粉,非常好吃。
蓝雪非常喜欢吃热炒凉粉,每次去沙湾小吃街,康吉安都会陪着她,后来,蓝雪怀孕了,怀的双胞胎,孕期一直馋热炒凉粉,他不想她多吃,热炒凉粉解馋可以,若论营养,实在不敢恭维,她吃不到,就跟他闹——蓝雪闹得时候,像个可爱的孩子,那个表情,还有那个动作,能把他融化......
康吉安拿着勺子,吃得很慢很慢,一块一块吃着吃着,他的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再也吃不下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放在桌子上,拎起包,夺门而逃......
等师傅再次从里间出来,看见吃剩的半盘热炒凉粉,自语道:“怎么没有吃完,难道不合口味?”
他瞅见桌子上的一百元钱,懵了,急忙拿起钱冲出门,门外早已没有康吉安的踪影。
往事如烟,但,往事并不完全如烟,对于康吉安来说,2014年正月初八的夜,无比漫长,走在灯光绚丽的街头,他的心,茫然,寂寥,悲凉,伤感,失落,疼痛......
自方铎被120救护车拉走以后,方阔放心不下,初九这天,他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匆匆忙忙赶来柳山市人民医院看望方铎,方铎问及文艺队演出的事,方阔摆摆手说:“哥,你就好好养你的身体,别想那么多了,咱们的文艺队啊,明年,明年一定会火的。”
方铎喃喃自语:“明年,也不知道,明年姜澈楠会不会来。”
听方铎念叨姜澈楠,方阔马上接话:“哥,我这次来,除了看你,我还想看看姜澈楠,也不知道咱这位老兄在柳山过得怎么样,饭馆的生意好不好?”
方铎立马坐直了身子,有些激动地说:“方阔,你一定要找到姜澈楠,有他的消息,你一定要告诉我!”
方阔狐疑地看着苏铎,问:“哥,你激动什么?你看你的神情,莫不是姜澈楠欠你钱了?”
方铎也觉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哪儿啊,我就是觉得他不在文艺队,遗憾的很,再说,你也知道,我和他在文艺队是黄金搭档,他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方阔听方铎这么一说,觉得在理,说:“哥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他,并且,一定会把你的心愿转告他,我也希望,明年的文艺队,你们俩都在。”
方铎郑重地点了点头。
方阔去找姜澈楠了,方铎的心也仿佛跟着一同去找姜澈楠了,他人躺在病床上,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亚杉成了惊弓之鸟,方铎稍有异常,他就惶恐不安。
恰在此刻,康吉安来了,他一看方铎的神情,就能猜出七八分,却也不多问。
只是亚杉,确实令他心疼,这么好的孩子遭遇如此婚变,老天真是太刻薄了,康吉安忍不住拍了拍亚杉的肩膀,说:“亚杉,振作一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亚杉吸溜了一下鼻子,泪水无声地滑落。
康吉安看他这个样子,怜惜地轻叹一口气,接着说:“亚杉,叔叔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亚杉慌忙点头,说:当然愿意了。”
康吉安说:“那好,我们出去说,别打搅你爸休息。”
亚杉用目光征求父亲的意见,方铎做了个去的手势,亚杉便随康吉安去了外面院子里。
在院子花园旁的休息椅上,他俩坐定,康吉安对亚杉说:”孩子,叔叔给你讲一个寓言故事,希望你听了以后,能有所收获。”
亚杉泪眼迷离地望着康吉安,重重点了点头。
“在北欧的一座教堂里,有一尊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苦像,大小和一般人差不多。因为有求必应,因此专程前来这里祈祷、膜拜的人特别多,几乎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教堂里有位看门的人,眼看十字架上的耶稣每天要应付这么多人的要求,觉得于心不忍,总希望能多少分担些耶稣的辛苦。
有一天,他祈祷时,向耶稣表明了他这份心愿。意外地,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啊!我下来为你看门,你上来钉在十字架上。但是,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以说一句话。
这位先生觉得,这个要求很简单。
于是耶稣下来,看门的先生上去,一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般地伸张双臂,本来耶稣的苦像就雕刻得和真人差不多,所以来膜拜的信友也就不怀疑他,这位先生也依照先前的约定,静默不语,聆听信友的心声。
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的祈求,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他都强忍下来没有说话,因为他必须信守先前的承诺。
有一天,来了一位富商,当富商祈祷完后,竟然忘记手边的钱便离去。
他看在眼里,真想叫这位富商回来,但是,他憋着不能说。
接着来了一位三餐不济的穷人,他祈祷耶稣能帮助他渡过生活的难关。当他要离去时,发现先前那位富商留下的袋子,打开,里面全是钱。穷人高兴得不得了地直嚷嚷道:耶稣真好,有求必应!说罢万分感谢地离去。
十字架上伪装的耶稣看在眼里,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但是,约定在先,他仍然憋着不能说。
接下来有一位要出海远行的年轻人来到,他是来祈求耶稣降福他平安。正当要离去时,富商冲进来,抓住年轻人的衣襟,要年轻人还钱,年轻人不明究里,两人吵了起来。
这个时候,十字架上伪装的耶稣终于忍不住,遂开口说话了……既然事情清楚了,富商便去找冒牌耶稣所形容的穷人,而年轻人则匆匆离去,生怕搭不上船。
伪装成看门的耶稣出现,指着十字架上说:你下来吧!那个位置你没有资格了!
看门人说:我把真相说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不对吗?
耶稣说:你懂得什么?那位富商并不缺钱,他那袋钱不过用来嫖妓,可是对那穷人,却是可以挽回一家大小生计;最可怜的是那位年轻人,如果富商一直缠下去,延误了他出海的时间,他还能保住一条命,而现在,他所搭乘的船正沉入海中。
这是一个听起来像笑话的寓言故事,却透露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自认为怎么样才是最好的,但事与愿违,使我们意不能平。我们必须相信:目前我们所拥有的,不论顺境、逆境,都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排。若能如此,我们才能在顺境中感恩,在逆境中依旧心存喜乐。人生的事,没有十全十美。但是,我们应认真活在当下。”
亚杉拭去腮边的眼泪,感激地望着康吉安说:“叔叔,你今天对我说的话,我会牢牢记住的。”
康吉安欣慰地笑了,说:“孩子,坚强一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