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样,正月初六晚上吃过饭后,冉平照例在书房写毛笔字,林越翻阅诗词歌赋,夫妻互不干涉,偶尔,也会心有灵犀地或眉目传情,或说一半句闲话,或探讨一番手中的作品。
此刻,林越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纳兰性德诗词》的一张页面上,因为过于喜欢这首词,她忍不住读出了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冉平放下笔,调侃道:“娘子好兴致,此刻念给为夫听,意欲如何?”
林越哑然失笑,合起书说:“这首词总是让我生出许多感慨,我庆幸,我认识的相公一如初见,甚是难得。”
冉平深情地看了一眼林越,说:“我对娘子的爱慕,始于少年,我想,我会一路热烈下去,直至生命终结。”
冉平如此赤裸的表白,逗得林越咯咯直笑,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去厨房冲了杯咖啡,递给冉平,回敬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冉平呷了口咖啡,微笑着,摇头晃脑地来了一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夫妻相视一笑,不多言。
琴瑟对君弹,相依影不单;同寻知己梦,互爱享平安。
如此情境,甚好。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冉平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合适了,突然,大煞风景地冒出一句:“林越,我们要个孩子吧?”
林越打了个激灵,直了直身子,有些懵,半晌,她哆嗦着嘴唇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说......说什么......你......你糊涂了吗?我......我......不是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吗,你莫不是忘了这茬儿吧?”
冉平摇摇头,缓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我知......知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我们抱......抱养一个......一个......孩子......
说完,他巴巴地瞅着林越,不敢多言。
林越转过脸,没有接冉平的话,不知怎的,只觉委屈的要命,然后,泪水就顺着眼眶不管不顾地掉下来。
见此情景,冉平慌成一团,他迅速放下手中的咖啡,走近林越,将妻子揽在怀里,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惹你伤心......”
林越在冉平的怀里,摇了摇头,哽咽着说:“冉平,原谅我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但是,请你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慢慢说服自己。”
冉平满眼爱怜地望着林越,轻轻地说:“林越,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其实,我的这一生,有你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个孩子,也许,是我太贪心了。”
林越知道冉平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她不想因为这句真心话,让自己再错下去,她在想,会有那么一天她会给冉平一个交代,当然,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只是,林越不知道,她所等待的那一天,到底离她有多远......
林越神情凄然地走到窗前,她轻轻打开一扇窗户,一股冷风急吼吼地贯入,她打了一个寒战。
夜幕中,或远或近的烟花时有时无的绚烂,偶尔,传来一两声孩子的欢呼声,空中那弯浅白的月牙,孤独,温情,似乎更懂人世悲欢地挂在半空,忧伤地俯视大地。
林越痴痴地望着那弯可爱的月牙,在心里默默地呼唤:我的小月亮,你在哪里?
冉平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题让林越难过了,心生愧疚,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妻子,他悄悄地从卧室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来到窗前给林越披上。
冉平陪着林越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轻轻说:“林越,回卧室吧,这里有些凉,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工作。”
林越点了点头,冉平随手关了窗户......
对方铎一家而言,于灿灿的嫁进来和于灿灿的与人私奔,先是乐极,然后是生悲,且悲得不知如何收场。
亚杉是怎么到家的,他不晓得,只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回,似鬼非鬼,没有半点人样。
雷一莲蜷缩在炕上,哭天喊地,嚎啕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大家纷纷过来,有出主意的,也有看笑话的。
方铎闷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突然,雷一莲歇斯底里地喊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老天爷啊,求求你了,你拿走我的命吧!......”
雷一莲狼嚎似的哭喊,如一把无形的斧头劈向方铎,方铎的整个身子顿时像筛糠一样,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喘不过气来,突然,他嗓子一紧,“噗”地喷出一口血,然后,方铎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下去,不省人事......
屋里站着的一拨人吓傻了,惊慌失措,刹那间,屋里忙成一团,有跑出门去找村医的,有打120的,有传话叫亚榕的,也有人去烟北村找方钰的,场面极其混乱。
120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方钰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
见此情景,方钰这个所谓的“刀手”,魂都吓飞了,她顾不得多想,更顾不得多说,怀里好像揣着一百只兔子,心慌得整个人就像被悬挂在起重机的大钩上,在场的人手忙脚乱地积极配合“120”救护车的医护人员,用担架将方铎抬上了救护车。
方铎晕死过去的事实,如同一闷棍打在了雷一莲的当头,雷一莲立马不哭了,不闹了,不喊了,不叫了,一下子就安静了,安静的如同一坛陈年咸菜,她趴在炕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一床用了几十年之久的破棉絮,松散,失色,不成型。
左邻右舍的人,在叹息中陆续散去,好心的方阔命老婆守在雷一莲旁边照应,唯恐她再出什么差池。
方铎被120救护车拉到了柳山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大夫处理后,将方铎迅速转至内科,然后,就是一系列检查和化验。
方钰将随身带的一张银行卡悄悄交给亚杉,说:“这是姑姑偷偷赞的五千元,你拿去缴费,可千万不要给别人提起此事,如果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不要害怕,天塌下来,还有姑姑顶着,放心去吧,好孩子!”
亚杉抹着眼泪缴费去了,方钰望着侄子的背影,鼻子一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使劲往下掉。
亚榕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赶到烟西村时,没能赶上救护车,她没有见到父亲,心里害怕得要命,母亲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更让她心惊肉跳,亚榕赶快给老公杨宝打电话,让他带点钱速去柳山市人民医院接应亚杉他们。
杨宝接到亚榕的电话,来不及多想,套了件棉服正欲出门,就被老娘一把拽了回来,亚榕婆婆二话不说,就在儿子的衣服兜里搜了几个来回,没收了银行卡和一些现金,只留给杨宝二百元钱才放他出门。
杨宝跺着脚,喊道:“妈,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做不合适啊!”
亚榕婆婆一把将儿子推出门,狠狠地说:“合适不合适,我说了算!”
情况紧急,杨宝没时间和自己的妈理论,匆匆忙忙下楼往医院赶去。
病房里,方铎一直在昏睡,方钰守在旁边,心里七上八下,她着急地出出进进,问了好几遍主治医生:“我哥怎么样啊?他怎么一直在昏睡,怎么就醒不过来呢?”
主治医生是个男的,姓刘,50岁左右,他看方钰紧张成这样,笑着说:“病人家属,你不要这么紧张,你哥他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他就是太累了,让他多睡一会儿,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做进一步治疗。”
“大夫,求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实话,我哥这是怎么了?他身体一直挺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他严重吗?他是不是病的很严重啊?”方钰拉着哭腔问道。
刘医生一边整理病例,一边回答:“我们还是耐心等检查结果,好吗?检查结果出来,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家属的。不过,根据我从医多年的临床经验,我觉得你哥问题不是很严重,所以,你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负担,好好照顾他就可以了。”
听大夫这么一说,方钰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移开了一半,她含着眼泪给刘大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谢谢大夫!”
方钰惴惴不安地回到病房,帮方铎掖好被角,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睡睡的哥哥,悲从心来,不由哀叹:他们兄妹,命,咋就这么苦呢?
当年,方钰嫁给烟北村家境殷实的丁长瑞时,好多人说她掉进了福窝窝,李家四代单传,房阔,粮多。她嫁过来后,肚子很争气,头胎就给丁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本想着再生个女儿,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在山里亲戚家窝憋了两年后,不成想,又生了一个儿子。
早些年,丁长瑞是个人,承包荷塘,开垦荒地,盖建日光温室种菜种瓜,吃苦耐劳,一副能人做派。那时,方钰是幸福的,知足的,快乐的;她以为,此生遇到的丈夫,会给她一辈子的安定,是她终身的依靠。
然而,她错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后,丁长瑞就变得不是人,直接成畜生了,他游手好闲,赌博,喝酒,在外面输了钱回来就和老婆要,赢了钱就和狐朋狗友在外面胡吃海喝,一年到头,没干过一件正事,对庄稼不闻不问,对孩子不理不睬,为此,两口子三天两头打架干仗。前些年,公婆活着的时候,还能把家里帮衬一把,老两口去世后,家里的一切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公婆是同一年去世的,也就是在公婆去世的那一年,李长瑞收敛了,变好了,然而,没过多久又成了泼皮无赖。
家里的八亩农田靠方钰一个人支撑,这些年,苦逼的生活把方钰培养的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她会开各种农用车,还根据市场需求灵活种植,侍弄庄稼如行家里手,时不时还要充当商贩,去不同规模的集贸市场兜售蔬菜水果;春忙后,她在田野里挖苦苣菜卖;干完自家农活,又给别人家打零工;夏末秋初雨水好的时候,她去山里挖野菜卖;每年还要当佣工去南疆或北疆摘棉花,去百合基地采摘百合。
方钰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负重的驴,从碾房里劳作完,马上又去磨坊里忙碌,如今,大半辈子过来了,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却越来越不像个家。
聊以欣慰的是大儿子丁成岭还算省心,当兵复员回来后,在一家饲料公司跑销售,大儿媳白慧在家操心自己的一对龙凤胎,一家四口过得倒也安生;虽说大儿子一家单过,但通情达理的大儿媳白慧念及婆婆的辛苦,时常也会抽空过来帮婆婆料理家务。
二儿子丁成峰就不那么省心了,高中毕业后,开始各种折腾,一会儿搞生意,一会儿承包项目,钱挣了多少,方钰一概不知,倒是一回家就和方钰伸手借钱,说是借,却是狼借猪娃子,没见还回来一分一毛,从外地带来个媳妇,一年到头在家没有呆过几天,如果回家来了,必然是打了胎回家养身子,结婚几年,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好几个,一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就提出一大堆条件,说什么让公婆给她在城区里买楼房买铺面买车,买不了就不生孩子,谁也拿她没有办法。方钰自认命薄福浅无能,只好装聋作哑,放任老二两口子爱咋咋。
小儿子丁成龙曾是方钰的骄傲,如今更是方钰心中的痛,眼看大学要毕业了,却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回来后性情大变,一副流氓混混的姿态,把头发弄得像一只火鸡,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交的女朋友也画得跟个鬼似的,认识没到一周俩人就住在了一起。
方钰把小儿子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好话讲了几火车,屁都没用,前段时间和小儿子发生争执,她提着扫把在小儿子的屁股上敲了几下,不曾想,这小子就失踪了,出去快仨月了,没有给她这个当妈的来过一个电话......
从前,觉得孩子小,咬咬牙,挺一挺,想着等孩子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自己也能享几天清福,没想到,含辛茹苦,费尽周折,把孩子一个一个拉扯大,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们,却在长大了以后,长成了狼,单纯是狼也就罢了,回过头却把自己的妈咬得遍体鳞伤......
从前,日子苦;而现在,心苦。
方铎还在昏睡,期间,他的小舅子雷一萧来过一次,留下两千元,就被老婆一个接一个的催命电话叫走了;杨宝来了,在岳父的病床前守候了一天一夜,被方钰劝回去了;亚杉太累了,整个人松松垮垮,方钰看着心疼,劝他回去休息,他也不肯,如果不在病房守着,就坐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小眯片刻。
方钰叹了一口气,为哥哥揪心难过,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方钰心乱如麻,暗暗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哥哥分忧。
正想得出神,方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铃响了,她接通后是丁长瑞这个畜生:“方钰,你死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老子这两天都没有吃上过一顿舒心的热饭了,你给我利利索索地回家,老子想吃手擀面拌菜......”
方钰不待丁长瑞把话说完,粗暴地把电话挂断了,心里恨恨地说:“畜生,你去吃屎吧!”
手机挂断没几秒,又响了,方钰懒得接听,后来响得不耐烦了,她索性关机,对于丁长瑞,方钰无话可说,原以为找的这个男人能为她遮风挡雨,实际上,她人生的风风雨雨,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
方钰无比苦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是自己选的,这条路也是自己要走的,即使跪着走,也要走完,这是一个农村妇女的宿命,认命吧......
病床上,沉睡中的方铎,在一个长长的梦里醒不来。
梦里,方铎回到了二十年前,在柳山市中心的一家培训中心,他和好朋友康吉安在这里开设了各种兴趣班,有几百个孩子在这里学习,他和康吉安教孩子们琴棋书画,聘用的几个老师教孩子们跳舞唱歌......
柳山市的春天,是他看到的最美的春天,他们带着绘画班的孩子们去培训中心旁边的公园写生,公园里有一处柳林非常美,春风吹来,枝条摇曳,旁边是一池湖水,碧波荡漾......
康吉安招呼孩子们,把自己看到的用画笔表现在画板上,他耐心地引导孩子,通过视觉激发自己创作的灵感,在康吉安的眼里,孩子们和春天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幅画,而孩子们所作的画更是画中最美的画。
方铎在柳林的座椅上,抱着一把二胡,怡然自得地拉着他最喜欢的曲子《二泉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