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平“抱养孩子”的建议被林越凉在一边后,他心里别扭地拐不过弯,尤其看到林越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疼也不是,怨也不是。
恰逢此时,对冉平有提携之恩的前任局长突发疾病离世,冉平赶过去帮忙料理老局长的后事——这么一来,他哪里还有闲时间矫情。
林越电话里一再叮咛冉平多穿衣服,不要着凉;冉平也在电话里嘱咐妻子按时吃饭,按时休息。
冉宁和金子涔的婚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冉宁在柳岸居小区有一套房子,虽说小了一点,但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还是蛮不错的。
冉宁却打算把父母为他准备了五年的婚房租出去,理由很简单:子涔的房子大,他搬过去住到子涔那里,这个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防租出去赚点零花钱。
冉母一听,直接炸了:“不行!绝对不行!我养了三十几年的儿子,绝对不能当倒插门女婿!”
冉父也气坏了:“简直是胡闹!你也不想一想,你住到女方家算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你娶她还是他娶你?”
冉母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说你住到她家里,我和你爸过去了,是走亲戚还是串门?你说我们能自在吗?”
冉父黑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还是我冉家的子孙,你就别做这种低眉搭眼的事情!要结婚,就去把柳岸居小区的房子布置了当婚房,如果非要住人家的大房子,非要当倒插门女婿,我和你妈也不拦着,我们权当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冉母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冉宁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不把我们两个老骨头气死,你是不甘心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冉母好像还觉得说的不够透彻,不够过瘾,杀伤力也表现得远远不够,她阴森森地甩下最后一句:“你住在人家大房子里,你也不怕人家那死了的男人半夜钻进你的梦里掐死你!”
冉宁被父母一唱一和地指责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母亲最后的那句话,进了冉平的耳朵,把冉平惊了一身冷汗,他的心突突突地狂跳,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顿时,感觉自己所有的毛发都立起来了。
“这话说得也太磕碜了,这是我亲妈吗?有亲妈这么吓唬亲儿子的吗?!”冉宁缓过气,在心里恨恨地问。
方铎在医院住了近一周的时间,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这天吃过午饭,他向护士请假想出去外面走一走。
护士没有拒绝,叮嘱他外出不要超过三个小时。
方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的繁华让他晃眼,这时候他才深深感觉到,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了,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站在生活的原地打转转。
瞎逛着,无意间在某个路口看见一家书店,门面上的横幅,让他心潮起伏:唯有读书和爱不可辜负。
店名更是别具一格,“兰歌书韵”“兰歌书韵”“兰歌书韵”方铎默念了几遍,甚是喜欢。
他身不由己地走进去,梦一样的在书架前流连忘返,在图书优惠区,他看见了一直想买却一直没有买到的书——《纳兰诗词全集》,他欣喜若狂地捧起书,贪婪地看着。
这时,过来一个店员,好心提醒他:“这本书特价优惠,只要十三元。”
十三元就能和神交已久的著名词人对话,何乐而不为呢?方铎捧着《纳兰诗词全集》兴奋地走向收银台,乐滋滋地付了钱。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这首《于中好》,若干年前读过,此时读来,他的心还是被里面的文字揉得皱皱巴巴,随着今日之春寒,七零八落。
想想眼前,方铎头皮发麻——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现实的残酷,从来都是这么的蛮不讲理,不近人情。
于灿灿找不回来了,即便找回来,这个家肯定是不能留了,只是可怜了亚杉,一想到儿子,方铎的心仿佛置于油锅煎炸。
旧债压在身上,自己还没有缓口气,新债又压了上来——亚榕打电话告诉他一个光头叔叔去家里给她塞了一个万元红包,问他怎么办。他苦笑着说:“能怎么办,他给你,你就收了,先拿这一万把借了公婆的钱还上一点,但是这份情你一定要记着,以后一定要还。”
方铎病是病了,但脑子清醒得很,他去住院部收费处查了一下缴费单:一万七。
这一万七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清楚得很——亚杉口袋里也就三五百块钱,小舅子给的两千元亚杉交了医药费,那么剩余的一万五中,一部分肯定是妹妹方钰的,还有一部分,除了老朋友康吉安,还会有谁这么慷慨?!
眼下,苹果树休眠期的修剪刻不容缓,亚杉回到烟西村,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果树修剪上,为防止树枝干裂和病虫危害,修剪后造成的伤口还要及时涂抹“愈伤防腐膜”封闭,保护并促进伤口组织快速愈合;之后,随着气温的逐渐回升,在果树萌芽前后喷石硫合剂,用来杀菌、杀螨、杀虫。
管理苹果树真是累坏人,别的不说,仅仅打药这一项,就能把人累得够呛。往年,方铎还能抽空帮亚杉一把,今年就全靠他自己了——2014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份?开局如此不顺,方铎痛心疾首。
方铎对儿子的愧疚之情无以言表,回到病房里,他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如果说刚才在街上瞎逛或者在“兰歌书韵”还有一些家国情怀的话,那么此刻的他自卑至极,他分明觉得自己落到今天这种田地,实在不配有那样的情怀——一种屈辱感在方铎的体内肆意行走,他想爬到山顶上嚎叫,他想跳进刺骨的河水里浸泡,他想去空无一人的荒原上奔跑......
人压抑久了,会疯的——方铎不能疯,不敢疯,残酷的现实不允许他有一点点疯的念头,如果他疯了,这个家怎么办?
人生之苦,经历了才有话语权,若不是为了生存,谁愿意承受这份血淋淋的艰辛?有些事,不去想倒也得过且过的人模狗样,一旦纠结其中,方知人生处处寸步难行,行在路上,如履薄冰。
然而,令人无奈的是,眼前的生活即使再惨,日子还得继续,因为你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你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更是为自己的家人活着,命是你的,但,有时候,也不是你的。
想想明天,想想孩子们,方铎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里挑的是什么,尽管此时他是颓废的,落魄的,甚至是狼狈不堪的,但,还有一些潜藏在骨骼深处的坚强是打不垮打不散的。
方铎咬着牙爬起来,靠在床栏上,当他再次将《纳兰诗词全集》摆在眼前的时候,窗外的斜阳,正温柔体贴地照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也照在他疲倦的身心上......
朝霞美,晚霞也不逊色——这世界,还是要爱,还是要狠狠去爱,爱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解决难题的捷径,唯有爱,让你在前行的路上,义无反顾。
方铎经过此一时的阵痛,终于释然,他对自己说:方铎,你听好了,未来会有相当长的时间,让你修复这残缺的人生,你一定要好好的,绝不可以退缩,绝不可以放弃!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方铎读到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莫名其妙的微笑中藏着多少悲苦故事,没有人知道,当然更没有人会懂。
相比而言,方铎更喜欢孤独中的自己——对未来美好的期待,始终炽烈火热;对生活本身,始终心怀感恩。
方钰头重脚轻的在家里睡了两天,期间,小儿子丁成龙回来过,他鬼鬼祟祟地推开母亲卧房的门,向里探头探脑片刻,又缩回去,母亲的死活,他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方钰想小儿子快想疯了,虽然丁成龙轻手轻脚,但方钰还是捕捉到了小儿子的气息,她激动地隔着窗户,热切地唤了一声:“小龙!”
丁成龙装着没有听见,其实,这条狼压根没有打算与母亲言和,他回来只不过是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母亲做的油炸果子,出外瞎混的这些日子,他馋母亲的油炸果子,馋得要发疯了。
方钰欲追出去,还不待她起身下炕,小儿子远去的脚步声和大门紧闭的“哐当”声就将她击倒在地,她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亲情是什么?有人用诗一样的语言这样描述——
亲情,就像一滴春日里的甘露,总能在悲怆的岁月里,鲜活怀旧者那风干的记忆;
亲情就像一片夏日里的绿荫,总能在炎炎烈日中,撑起迷茫者的蓝天;
亲情,就像一缕秋日里的阳光,总能在萧瑟的风雨中,温暖失落者的心田;
亲情就像一场冬日里的白雪,总能在污浊的旅途中,涤尽跋涉者的征尘。
亲情就是这样,没有杂质,没有距离,更没有虚伪,仅仅是相通的血脉间,彼此默默地相互关怀......
然而,在现实里,并不是所有的亲情都会让你感受到温馨和快乐。
方钰痛不欲生,她仿佛听见心在油锅里被煎炸爆炒的声响,她这颗做母亲的心受到重创,她的心,在空旷的荒野里迷失了前行的方向。如果说,她对自己的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但至少还有儿子让她对这个家心生眷恋,如今,心尖尖上的宝贝,也拿刀子捅她,用皮鞭抽打她,那么,这个家,她坚守的意义何在?!
方钰哭够了,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衣服,出了门——来到烟西村娘家,嫂子雷一莲一看见她,不管不顾地大倒苦水,陈谷子乱麻,抽抽搭搭边哭边说,说个没完没了。
方钰听得心烦意乱,本来就够烦的,经嫂子雪上加霜后,她真是扛不住了,方钰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了雷一莲几句就离开了,临别时再三叮嘱亚榕好好操心家里,饭菜尽可能做可口一些,让弟弟和母亲按时吃上热饭,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
方钰离开娘家,举目四望,好像没地方可去,这么多年,她只知道干活干活,挣钱挣钱,除此之外的事情基本都置之脑后,她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甚至于,她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此时的方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悲哀,她被一种说不出来的窘迫和寂寞紧紧包裹,孤苦无依大抵说的就是眼前这种情景吧。
方钰难过极了,禁不住泪如雨下......
林越从省城开完会,带来了父亲最爱吃的“酱香手撕饼”和母亲最爱吃的“大宽酿皮”。
心里压着一块石头的林父,叹着气吃了几口就放一边了。以往,林越从省城带来父母喜欢的小吃,老两口像小孩子一样开心雀跃,今天表现得消极又悲怆!
这让林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这是怎么了?
“我父亲大人,我的老娘大人,这可是我专门从中华老字号的招牌店里给你们买的,你们怎么不好好吃,你们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让闺女我闻到了一股子怪怪的味道,好好说说,你们两位老同志怎么了?”林越皱着眉头问。
林父蠕动着嘴唇,半天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林母咬着嘴唇,不说话,后来直接伏在桌子上啜泣不止。
林越一下子慌了:“到底怎么回事?爸妈,出什么事了,你们告诉我,行不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得告诉我,让我来想办法解决,好不好?好不好呀?你们真是要急死我!”
林父林母还是不肯说一句话,就连林父也在老伴儿的哭声里泪水纵横。
林越急了,说:“我给姐打电话,让姐火速赶回来!”
林母“腾”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制止道:“别,别给你姐打电话,你姐刚走没有两天,别让她来回折腾了,这件事情和你姐没有关系。”
“和我姐没有关系?明白了,也就是说,和我有关系了!”林越头皮一紧,接着问,“什么事情让你们老两口伤心成这个样子?难道还是让我生孩子的事情?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会找个时间,和你们二老好好掰扯掰扯。”
“不是,不是的!”林母赶紧否定。
林越认真地看了父亲一眼,说:“爸,我妈情绪有些激动,我怕她一时说不清楚,还是你说吧?”
林父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把眼泪,痛下决心似的望了老伴儿一眼,好像征求什么意见,又好像要从老伴儿的表情里得到什么暗示。
林母只顾着哭了,并没有深刻领会林父的意思,林父好像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狠着劲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然后,林父就像讲故事一样,从1974年1月30日讲起:“你的母亲生你的时候,难产,那时候医疗水平差,当医生让家属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母亲毅然选择了保你,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你的母亲最终没有被抢救过来,走了;那时候,你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老舅,常年在外奔波,操心不上你,你的姥姥看你可怜,妈不在了,爸又见不着,就让我们这当姑父姑姑的给你当了爸爸妈妈,后来,你姥姥走了以后,我们就把你接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林父的讲述,像梦语,像远歌,像传说,林越一会儿似在山间呐喊,一会儿似在林中穿越,一会儿似在雨夜哭泣,一会儿似在风里高歌。
“你妈临走的时候,吉安只有十岁,她拉着你哥的手,不放开,嘴里只念叨一句,要对妹妹好,要对妹妹好......这么多年,我一想到你妈临走时,对你哥说的话,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越儿,你知道吗?我虽然和你爸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但我们从内心里,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林母接着说道。
在林母的心头萦绕了四十年的往事,要说出来,的确很难,但说出来后,仿若在黑暗中开辟了一道缺口,从缺口处跳进来一大束灿烂的阳光。
林越在倾听中,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晚上姥姥搂着她入眠,给她讲好听的故事;白天,哥哥吉安带着她在河湾摸鱼,省下自己早餐的钱给她买洋娃娃,买各种好吃的零食;那时候,哥哥吉安一放学,就围着她转;姥姥去裁缝店要来布头,给她拼接好看的花裙子;那时候,她没有父母陪伴,但有姥姥有哥哥,她的童年五彩斑斓,不比别的孩子过得差。
姥姥走了,她来到新家,爸爸妈妈很偏爱她,有好玩的好吃的都先给她,开始的两年,大她两岁的姐姐林趣没少欺负她,后来,她和姐姐处得越来越融洽,感情也越来越好......
林越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拨动沙发扶手旁边柜子上的不倒翁,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这让林父林母心里吃不透:这孩子怎么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林越而言,半生已过,自己的身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弄清楚了,又如何呢?
一家人默默坐着,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的,地上掉下来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