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才真正读懂故乡。
故乡的鸟儿,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被故乡的轰鸣声所驱逐。一棵树,被电锯放倒,截开,然后在墙根处码成一座木山。乡人翻开日历,寻找一个黄道吉日,全村的男人都会不请自来,用他们厚实的脊梁抬高乡情。太阳下,砖墙在一点点长高,房子的梦在豫东平原深处攀爬。
故乡那些低矮的土屋,沉默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荒凉的村庄书写成乡村秘史,每一座房子,都会长出一些鲜活的故事。这里,有一些人,将故乡温热的情结带走,寄存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另外一些人,丢不下故乡,他们固守着故乡的清贫。
草木,在土地上伸展、葱郁,它们将土黄色的故乡装饰成一片田园,这里有阳光、雨水、风、晨露和鸟鸣。我们这些人,在故乡的土地上,把梦想放高、放远,它像风筝一样飘进城市里,或者像一株麦子、一株玉米那样栽进城市里。我们这些被土地养大的人,一旦到了城市里,灵魂便开始慢慢枯萎,像一头不辨方向、麻木的驴子。
草木,让天空显得辽阔,让大地有了亮色,唯有远处错落的村庄,才能改变平原的一些格局。我们只是格局里微小的事物,和灰尘一样。在这个狭小的格局里,我们放进牛羊、鸡狗,再放进一些炊烟。在村庄的深处,总会有一些固守土地的人,他们在黄昏下听暮归的鸟鸣,看胡同里奔走的牲畜。在乡村里,我对着一棵树感叹,看它增加的腰围;我对着一间老房子感叹,看它变成村庄的挂历。故乡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在诉说着村庄每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像一朵飞翔的蒲公英,把故乡扔在身后,不再过问故乡的老人,不再过问故乡的草木,不再过问每一条带有泥土的街道。
在故乡,一场风就能改变事物的格局,就能改变人心的走向。风吹过村庄,吹过草木,一场风,就让故乡空旷了,就让故乡荒凉了,叶子在树上瑟瑟发抖,像远走的我。我在城市的寒风中流浪,农人在故乡的寒风中,围着火炉,谈着乡村的一草一木,用枯瘦的手拨弄着灯盏。一个人,对着油灯叹喟,三十年,就这样一晃而过,岁月从未在乡村里赋予我们什么,除了额头的皱纹、平原上的孤坟。老房子在寒风中消瘦,裸露出一些瘦骨,像年老的亲人。每次归乡,我都会在房子前,寻找丢失的往事。
许多老人,在庄稼地里听植物生长的声音,植物在夜晚倾听乡人的鼾声。夜晚的乡村,只有安静。我和乡人都在夜色里将庄稼带进梦中,它们在梦中开花,结果。夜晚,睡熟的人,总会留下一双聪慧的耳朵,它们关心着故乡的每一个动静。故乡的人,很早就关了院门,他们不喜欢在夜晚串门,害怕自己深夜里的脚步声会惊醒一些没有睡意的狗。一只狗,对着街道狂吠,那么一村的狗就会联欢,这满村的狗叫,会让村庄的油灯依次而亮。女人嘴里嘟囔着:“老东西,快起来,听听是不是贼娃子。”男人眯着眼,脑子一片昏沉,拖着脚步在院子里慢慢地视察一圈,便回去蒙头睡了。
我在远方的城市里,想着那草、那花,它们都被冠以“野”字,这野性的事物让村庄生机勃勃,这狂野的气息往往能将村庄的荒凉填补。我是村庄的一个叛徒,很小就背离了泥土,远没有父亲清楚,庄稼地里那些自由生长的草,叫什么名字。
我在远方的城市里潦草地活着,故乡的人在豫东平原上充实地活着。在乡村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可干,他们只是在日子里干每一件琐碎的事情,从生到死,用生命串起一连串碎屑的片段,譬如,那年的干旱,使土地龟裂,草木枯干;那年的暴雨,将柴火垛冲走,它们漂浮在雨水里。
我不敢言及故乡,不敢言及故乡的每一片瓦、每一株草、每一朵云,它们平静地活在乡村里,被岁月细细打磨,然后开始消瘦。故乡的房子也在岁月的注视下消瘦,屋子的南墙开始落下一些细碎的粉末,它们安静地堆积在墙根处。
想起故乡,就想起村庄的人,他们生了一批,又死了一批。一些远走的人,如果在外的时间过长,再回到故乡时,就会发现一些陌生的脸孔看着他们笑,像看着一个与村庄毫无关系的人。他们死亡的时候,也按照豫东的风俗,用身体喂养贫穷的土地。
在故乡,一根草、一座柴火垛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草木成为故乡的一部分,它们代替我们在土地上生长,代替我们在灶膛里燃烧。故乡的贫瘠将我们推进贫瘠里,贫瘠的生活里没有娱乐,人只能盯着灯光发呆,有时候在灯光下听评书,故乡的世界就被一片灯光、声音所占据。但是故乡的灵魂无比富有,它长满了庄稼,跑满了牲畜。
我最怕怀想故乡,怕一些坚硬的东西刺伤我。故乡是我生命里的文字,里面藏着土屋、草木、鸟鸣及生了锈的镰刀。故乡的风、故乡的雪,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我,等我去接近它们。故乡的时光,在风雪中瘦了下来,木头瘦,草木瘦,灯火瘦,还有一些老人的骨头也开始消瘦。
一些风,再也吹不醒村庄,它们在寒风中熟睡。只有年关的鞭炮,才能敲开村庄的安静。农具,被放在南屋里,它们安静地呼吸着。人本该和农具一起休养生息,可是农人还有一些旧衣需要缝补。
无论走多远,只要一靠近草儿垛,我就会呐喊:“我回来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