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东平原上,一草一木,都是土地上长出的植物,这些植物,需要一些温暖的正解,或者是一些确切的注释。
其实,这些植物哪里需要注释呢,乡间的谚语或土话,已将它们撑得如此饱满。
一个人,活在土地上,必然会顺着土地的性情,了解草木的秉性。我试图将有关故乡的一些思考,放在文字里。
一 慢与快
慢,是一种姿态。已经入秋,寒气未来。我不喜欢庄稼覆盖下的平原,它遮挡了人们的视线,挡住了渐远的目光。
唯有秋收过后的原野,一片辽阔。人们的目光不再短浅,心境可以慢下来,欣赏这秋寒的白露。
当今社会,能拥有秋天的慢,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些人,活在奔波里,庄稼也活在快节奏里,一些农业机械,让秋天一下子就变得光秃秃的。
村庄附近的树,多以速成的白杨居多,人们栽种它们,十年之内,要见回报。那些成材慢的槐木,已经很难看见,槐花也只活在纸上,或者记忆里。这快,让乡村变得有些势利。
打开电视,也难以找到慢下来的节奏,一些情感剧,还没演几集,男女就开始同居,结婚,然后离婚。快,成为世界的一个主线索。
我羡慕白发苍苍的老夫妻,相扶着从日暮的菜市场走出,然后消失在胡同里。这相濡以沫的爱情,经受了慢的考验,活出了滋味。只有经历了慢的煎熬,才能耻笑快的庸俗,体味乡村的幸福。
我笑称父辈的爱情为补丁爱情,他们在生活里,缝缝补补,历经了四十年,仍然恩爱如初。他们的爱情,从时间上来看,是快的,十七岁结婚,带着互不了解的盲目,进入爱情试验田。然而,他们一起沉寂在乡村里,开始梳理日子,打理庄稼。他们进入一种慢的节奏,十年,二十年,都保持一种乡村的质朴状态。
补丁,是时光赋予的礼物。补丁其实是对生活的态度,维修永远是人需要掌握的一门手艺。过快的爱情,像泡沫,容易破碎。
二 动与静
一个人,守着一片玉米地。玉米是静止的,从表面上看,它一天天静如处子,但是骨子里它在跃动着,一天天将自己逼向衰老。
秋天的白露,是静抑或是动?我一直分辨不清。它待在草尖上,表面一动不动,却把秋寒带到这里。天气一天天冷了下来,一天天萧瑟下来,这冷意在心头递进。
一个人,守住内心的故乡就会安静。在他乡,我买了一堆苦菜,妻子一脸鄙视,笑我傻,花钱买这些卑贱的菜。其实,她哪里知道,我是在苦菜中寻找我的乡村、我的记忆。一个人不喜欢野菜,多少显得有些冷漠,野菜是乡村的孩子,我也是,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内心堆满感恩。
它的苦,是一种昭示,唯有苦,才能让一些人脑海里闪出苦难的往事。一口苦,就吃出十分乡愁。
能吃出苦味的人,一定是一个乡村哲学家,他们不拒绝出身,不遗忘乡村简史。苦菜繁茂的内心,有一种静默的心态——吃苦。
吃苦,是父辈的必修课,我辈已将它变成选修课,如今的孩子,都不觉得这门课有意思。面对苦菜,肯定有人一脸茫然,叫不出名字,就像想不起儿时玩伴的名字一样。
在乡村,静永远都在。村庄几十年都在,变化不大,回来仍能从容地叫出一些故人与植物的名字。但是在静里,却流着动,一批人远走,再也不回来了。他们用乡愁维系着和故乡之间的关联。
几十年来,许多人一直在火车上奔跑。回乡、出逃,成为一种窘迫的生活方式。
三 白云苍狗
我的河南老乡杜甫,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白云苍狗”,渐渐演变成一个成语,没想到,多年后,这成语成了豫东平原的一道魔咒。
豫东的乡村,房屋样子差别不大,早先是清一色的红砖蓝瓦,像戴了一顶蓝帽子,故乡将之称为起脊房。
后来,平房兴起,由于它能晒棉花或者干菜,颇受青睐,但是,一下雨,雨水就顺着屋檐渗入屋内,因此它渐渐被乡人排斥。再后来,楼房开始盘踞豫东,让原本灰暗的村庄亮堂起来。
这三种房的交替,也就是几十年的事情。三种房,埋着几代人的青春,写满一个村庄的变迁。
我喜欢那个时代,村人聚在一起,讨论着麦子的增收,庄稼地里,埋藏着乡下汉子温饱的理想。
几年的时间,村庄一下子空了,读书的逃离这里,打工的进了城,他们渴望像城里人那样活着,用力摆脱身上的泥土味道。
这些高楼,成了村庄的空架子,它们的主人,此刻躲在城市的角落里,遭受着别人的白眼和奚落。
但是,“城市”在乡人眼里,是一个“高大上”的名词,他们不是对这个名词有好感,而是向往名词背后的意义。拥有了进城者的身份,便能让一村人艳羡,于是,他们忍受着疼痛和寒冷,一年年蜗居在城市里。
日子久了,他们开始学城市的美与丑:抽烟,喝酒,虚荣地活着;上进,隐忍,卑贱地活着。这一群矛盾体,渐渐有了城市的口音。
他们接父母去城里居住,只一两天,这些老人便觉得有些水土不服,城市的规矩太多,远没有乡村随意,于是,老人们退回了田园内部。
当今,是一个漂泊的年代,乡村和城市的生活方式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最终,乡村消瘦了,城市丰满了。它们都是诸侯,割据一方,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活着。
老人,死在一辈子也没离开过的土地上,他们守着乡村的明月清风。而进城的那些人,仍活在浮躁的城里,每走一步都如同冒险。
乡村,变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门楼下的群聚。年老的人,独守庭院,在乡村里终老。
就算天上的星星,也开始有了区别——城里的星星太少、太暗;还是乡村实在,头顶明晃晃的星星,在辽阔的天空里,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