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有挪动。
陈木叹了口气,他很失望。如果车被挪走了,就不用再去调查了。只要车还在那个碍事的位置,他的工作就不能交差。
就没有一样省心的事儿。陈木一边长吁短叹着,一边往办公室走去。
早上他起得很早。因为晚上睡得很不好,所以浑身酸痛。他摸了摸身边的艳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挣脱了他的怀抱,在床边上缩成了一团。
每次都是这样,感到受伤的时候就把自己藏起来。有的时候是缩在墙角,有的时候是缩在床边,还有一次躲进了衣柜里面。陈木以前曾试着安慰她,不过说什么都不管用,说的越多,错得越严重。也能把她强行揽在怀里安慰,不过需要一把蛮力,因为她会不停挣扎,直到没有了力气。但是如果没有把握好,会有被她的指甲误伤的风险。比方说,试图把艳艳从衣柜里拽出来的那一次,陈木就挂了彩。
陈木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想要躲起来的体会,他也无法理解艳艳的心情。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他干脆什么也不做了,也什么都不说了。根据他的经验,只要过一段时间,或者最多分开几个小时,艳艳就会自己恢复。如果她还是不高兴,也只需要送她一样蹩脚的小礼物,比如一块圆润的小石头,或者一个从绿化带摘的还没黄的枇杷也就足够使她心情好转了。
睡不着了,干脆早早起床去把早点买回来。以前他们都是在上班路上吃几个包子,或者一碗面条。今天有时间,可以在家里吃。
等陈木拎着包子回来的时候,艳艳已经起床了。双眼红肿,一语不发。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吃完早饭,又沉默着走去上班。在幼儿园门口,艳艳只是摆了一下手,什么都没说就走进那扇铁门里去了。
就没有一样省心的事,工作也是,生活也是。
到了办公室他开始考虑车的事情,按照昨天的计划,现在要做的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往2016年8月9日之前查监控录像。另一件是去车管所查2016年8月9日之前福特福克斯的摘牌记录。显然,前者比后者更容易一点,也更有可能有所发现。
等赵主任来之后,陈木就去向他打了报告。把车还在原地的事情汇报给他,并且把打算去继续调查监控的打算讲给他听。
赵主任默不作声地听着陈木把话说完了,他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这是他听取汇报、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新车是一个月之内必须上牌照吧?”赵主任终于说话了。
“是,但我觉得这车不是新车。”陈木把他对车的观察大致汇报了一下。
“那么它是二手车?”虽然很吃惊,但是赵主任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
“应该是的。”陈木停顿了一下,“二手车上新牌照的期限也是购买后的一个月。”这是他昨天晚上在网上查到的。
“那么,只需要调查2017年8月9号以前的一个月的记录就可以了吧?”
“是的。”陈木自己也早已经考虑到了这些,所以干脆利落地回答了。
“好吧!我打个电话。”赵主任把放在桌子外侧的电话扯过来,拿起话筒,思考了一下,拨出去了一个号码。电话似乎是刚响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老郑啊!是我,赵东来……要再去你那儿调点监控……还是车的事儿啊……对对对,2017年的……我就不去了,我们这儿的年轻人过去,叫陈木……好好好……没问题,没问题……哎,那就这么说定了。”
赵主任挂了电话,一面把电话机推远,一面对陈木摆摆手。“去吧!”
“谢谢赵主任。”陈木说着,退了出去。
他是从5月23日开始得知车的事情的,如果把5月23日也算上的话,开始调查车已经3天了。这三天里,陈木每天都要跟赵主任汇报、请示、求助。这是他在这里工作的三年时间里,从来没有过的状况。
陈木是作为周师傅的接班人被招进来的。周师傅教了他近两年时间,然后就退休了。说是教,其实基本上没有难度。工作的内容是管理园区内的水电和一些电力公用设备,比如中央空调,再比如电梯。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区域,要做好温湿度的调控。听上去像是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其实任务已经外包了。有外协单位负责做具体的工作,陈木要做的,无非是每年安排服务评审,重新组织招标。重新招标只是做做样子,用习惯了的外协单位如果要换掉会有很多麻烦。陈木的日常工作就是“传话筒”,医院内部如果对水电、温湿度有什么特殊要求,就告诉他,由他来转告外协单位。当然,他也要监督外协单位工作的完成情况,要向院内征求反馈意见,以便改进服务。
这就是他们这个部门只有三个人的原因,所有实质工作都外包了,院里只需要留下一个对外的窗口就好了。他们的这个综合管理处,就是这个窗口。
陈木觉得自己的工作根本不需要一个大学生来做,而他自己却是一个985院校的毕业生。从他逐渐掌握了这项工作的主要内容时开始,他就在考虑辞职的事情。
他曾经试图考研离开这里,结果只差了一分没有考上。第二年想再继续准备考研的时候,遇到了艳艳,然后把主要精力放到了追求艳艳上。那之后,恋爱、买房子,辞职的事情,被无限期的押后了。可是,买了房子,辞职就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每个月要还好几千的房贷。艳艳是指望不上的,她的工资勉强只够她自己生活。
和很多事情一样,辞职这件事,如果想做最好马上做,不然可能就永远做不了了。陈木曾经计算过,他现在26岁,房贷要还20年。等房贷还完了,他已经46岁了。20年不能失业的生活,到那时他还会有想要辞职的心情吗?就算有,恐怕也没有那个精力了吧。况且,46岁的男人,孩子可能在上中学或者大学,是不是还要给孩子生活费?需不需要攒钱帮孩子买房子?还有那个时候他和艳艳的父母都七十多岁了,万一生了什么病或者不小心摔了,是不是还得看病?哪一样都要花钱。
但是,他在这里看不到一点希望。就算是他的顶头上司赵东来,过的也不是他羡慕的生活。他去过赵东来的家,在他刚来上班后没多久,赵东来请他去给上高中的儿子补习功课。那是个有着成套高档家具的家,柜子,茶几,沙发,餐桌椅,什么都是成套的。厚重的深色木纹,考究的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赵东来的儿子那个时候高二,正在准备迎战高考。陈木试图给他梳理知识结构,给他解答积累的错题,那是既尴尬又痛苦的一个上午。
所以赵东来第二次招呼陈木去他家的时候,陈木拒绝了。“我没有什么能教他的,高中的知识我都忘光了。”陈木是这样回答他的。
大概就是从这开始吧,陈木成了一个不受领导器重的人。虽然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被器重是什么样子的。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一晃三年都过去了。
监控中心在医院大门的边上,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小楼的一楼就是监控大厅,有许多排列整齐的闪烁着的蓝色屏幕。接待陈木的是保安小杜,他上楼去请示领导了,让陈木在监控大厅里面稍候。陈木猜想,小杜嘴里的领导应该就是赵主任打了电话的“老郑”吧。
很快就开始了调查。时间设置为2016年8月9日,往前倒着看。保险起见,准备看到2016年7月1日,时长超过了一个月。有很多的监控摄像头,所以选择了进出医院必经的大门口的两个监控,一个正对着开进来的车道,另一个正对着开出去的车道。医院门口只有两条车道,一进一出,所以经常会拥堵。现在看来,却为调查工作省下了不少功夫。
每个摄像头有960个小时的监控画面要看,就算用最快的32倍播放也要30个小时才能看完。而且白天车是一辆接一辆的,用加速的方法根本没办法看清楚。陈木终于理解了之前几天赵主任和侯小丽都不在办公室的原因,他们想必是调动了众人的力量才找到了车在2016年8月9日开进来的画面吧!
小杜答应帮陈木一起看,但不能太指望他。陈木进来的时候,看到小杜正在打盹儿——他不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而且,这不是他分内的工作。所以,像这种时候真正能够相信的人还是只有自己。
两个摄像头的监控画面分别被投射到了面前的两台大屏幕上,屏幕下面有一排按钮,可以选择播放的倍速,还有快进和快退的按钮。最大的那个按钮,是暂停的按钮上。
陈木看的是进医院的车道的监控,他在一台屏幕前面坐下,瞪大着眼睛盯着屏幕。他把手放在暂停的按钮上,随时准备着停止画面。看着看着,他需要根据车的多少来调整播放的速度了。
他用了近两个小时才看掉了2016年8月8日、9日两天,眼睛干涩得不行,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了。按照这样的速度,看掉40天的监控需要40个小时,不行太长了,还要加快速度。
他暂停了画面,想停下来喝口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杯子拿过来。小杜也在盯着屏幕,他那边倍速没那么快,他也不打算调整倍速的样子,只是悠闲地盯着。陈木想,或许没有车牌的白车从他眼皮子底下过去,他也不会发现的。
找车还算轻松,只要专心地盯着车牌照的位置就好了。车的牌照都在差不多的位置,高度略有差别,所以在监控屏幕上车牌照走过的轨迹都是差不多的。晚上比白天还要更容易看一点,因为周围都是黑的,只有车牌照那么一点儿被照亮了。有数字或者没有数字,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而且晚上的车少,播放倍速可以放到很大。
但是到目前为止,陈木还没有找到一辆没有牌照的车。
放松了一会儿眼睛,陈木只好忍着口渴继续看下去。他现在有了一点经验,眼睛也适应了,可以看得更快一些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又看掉了三天的画面。虽然还没有收获,但是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
陈木征求小杜的意见,问他中午能不能留在这里看监控。
“没问题,我们这里24小时都有人。”陈木于是赶紧去吃了个饭,然后又跑回办公室拿了水杯,争分夺秒地看监控。大口吃着炒面的时候,他想起来要给艳艳打个电话,号码都输好了却没有播出,因为他想起来了他们早上还在闹矛盾,艳艳也许不想听到他说话。他打开移动数据,登上了微信,给艳艳发了一条信息,“我中午有事,就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吃饭哦!”他记得艳艳说过总是要在家长群里发小孩照片,他想她应该很快就看到了吧。
回到监控室之后,陈木又开始马不停蹄地看起了录像。8月4日,8月3日,8月2日,8月1日,7月31日……下午的上班时间到了之后,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办公室去报个到。但是还是机械地盯着不停闪烁的画面。赵主任是知道他到这儿来了的,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紧急的工作会需要他来处理。再说了,就算是考勤出了问题,整个保卫科的人不都可以证明他在这里吗?
陈木机械地、木讷地盯着屏幕,因为长时间把手抬到屏幕的按钮上,他的肩膀已经很肿痛了。7月30 日,7月29日……他就这样一天天地看下去。中间他只停下来去了一次厕所,喝了一次水。
一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间,陈木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的。一辆没有牌照的车出现了,因为是倒着看的,所以它不像是在靠近,而像是在远离。陈木把画面暂停下来,毫无疑问,没有牌照。但是,车的颜色看不清楚,因为是晚上,只能模糊地感到车是浅色的。凑近了仔细看,是ford,没错,就是那辆车!
“啊!”陈木激动得禁不住叫了起来。他的颤抖的手指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是2016年7月28日23:00。
所有的监控都被调到2016年7月28日晚上十一点钟,开始往后放。激动的小杜把其他人也喊过来帮忙,果然人多力量大,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车开进来之后在园区里的路线弄清楚了。这一次车停在了急诊科的前面。有一个摄像头远远地正对着它。看到车门打开的时候,陈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下来一个人,但是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个人下车,关车门,走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后排的车门,弯腰探进去,抱出来一个孩子,紧接着下来另一个人,两个人一起向画面的边缘跑去。
看不清脸,所有的画面都看不清脸。而且那孩子垂下来的手臂是那么扎眼,随着大人的奔跑晃动着,了无生气。
非红外的摄像头到了晚上,就只能看个大概。浑身酸痛的陈木真想给屏幕一拳。但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已经离真相很近了。只要查查2016年7月28日晚上和2016年8月9日晚上急诊部共同的病患,就找到车的主人了。
他心平气和地把这一天的劳动成果截屏保存好,放到自己的U盘里,然后跟保卫科的大伙儿道了谢,走出来。8点钟,天已经黑了。
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联系艳艳。不过在回家之前,他想去看一眼车。他一面拨打着艳艳的电话,一面朝急诊部走过去。
“嘟-嘟-嘟-”电话一直没人接。
车不见了。
陈木挂掉电话跑过去。不是,车没有不见,车只是被移到了不远处人行道旁边的停车位上。在温暖的黄色路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车的不远处就是一个摄像头,正对着车,此刻正闪烁着红光。陈木抬头去看那个摄像头的时候,摄像头也正看着他。
陈木的心里一阵狂喜,这样车的主人跑不掉了,一定被监控拍个正着。他犹豫着是现在去保卫科“打铁趁热”,还是等第二天上班再说。
但一想到第二天上班,他就马上意识到,如果车已经离开了碍事的位置,那么他的工作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如果是的话,那他也没有必要去找车的主人了。
陈木决定先回家,车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来请示了赵主任之后再决定。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医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