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现场,新人一身玄色服装。
玄色是一种黑中扬红的调调,现在是汉代,结婚的主题并不是喜庆的红色,也还没有到“红男绿女”的时代。
除此之外,新娘子并无盖头。因此两人可以四目相对,无须入洞房便已看得清清楚楚。
新郎官很兴奋,在吹笙鼓簧、鼓瑟齐鸣之中,他满面红光,一双大耳朵忽闪忽闪,整个人如坠云霄。
幸福,盼望了那么久,却来得如此突然。
他是新郎官,但他不是张轩。
张昂,张轩之弟,张家四郎君。职业是学生,就读于鸿都门学。
如果先帝不驾崩的话,他将大有前途。原因在于,他是天子门生。
鸿都门学和西园军有个共同点,都是前任皇帝新创。不同之处很明显,西园军是军队,而鸿都门学是学校。
与太学相比,鸿都门学更加鲜活,教授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诗词歌赋,是琴棋书画。前任皇帝喜爱文学艺术,崇尚自由奔放,于是抛开太学自立门户,校址在鸿都门,故而得名。
在世家大族眼里,鸿都门学是应该抛弃的糟粕,因为它不再循规蹈矩,不再按部就班。凡是太学里反对的,它几乎视若珍宝,凡是太学里提倡的,它几乎不屑一顾,和前任皇帝的性格很相似。
叛逆,倔强,勇于抗争!
鸿都门学挑战的不是太学,而是流传几百年的儒家文化,它在复辟传统的道家,它在接受西边来的佛学,它甚至向不入流的“江湖三十六道法”张开了怀抱,这是梦想百家争鸣吗?
鸿都门学攻击的也不是读书人,它瞄准了世家大族,以及所有传统的旧体制、旧观念,它要打破一些人的垄断,它要给更多人一个机会。
因为它的叛逆,以及周围人对它的鄙视,虽然有皇帝大人撑腰,入读鸿都门学的还是以新兴小地主为主,并没有太多世家大族的子弟。
而张昂,反其道而行之,出身世家大族,年纪轻轻投身鸿都门。因为他觉得,鸿都门学与自己的气质简直绝配!
要是皇帝不死,或许他会和大兄张器那样,成为皇帝身边的帮手。
可惜皇帝死了,鸿都门学前途未卜,这所中国历史最早的专科院校面临着困境。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昂身上“鸿都门学”的烙印过于清晰,反而影响到他的前程。
张昂不在乎,他原本叛逆,鸿都门学的真谛不就是抗争吗?与世俗抗争,与世人抗争,向一切迂腐、一切桎梏、一切垄断开战。
除了“愤世嫉俗”,作为鸿都门学子,张昂还有个理想,他要娶到那个同样叛逆的女子。
很多人说,做官要做袁本初,娶妻当娶蔡昭姬。
在张昂看来,屁啊!袁本初那家世,换条狗都能当三公,有什么了不起?
而蔡琰,多半时间随父隐居江南,却靠几个故事被视作不世出的才女。
其一,传言她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坐着马车快速掠过写满字的石碑,她能一字不差的全部记住。家中有四千多卷藏书,她十一岁那年已经可以全部背诵。
其二,音乐方面有过人的本领,据说父亲蔡邕弹琴时断了一根弦,她只靠听便知道是第二根。然后蔡邕再次弹奏时故意弄断一根,她头也不抬的知道,第四根。
其三,蔡邕的书法天下一绝,而蔡琰年纪轻轻已得真传,她擅长各种字体,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几乎以假乱真。
其四,蔡琰虽然年轻,写作却自成一派。当鸿都门学子还在钻研汉赋,遣词造句、追求创新的时候,她已抛弃传统套路,自创五言体叙事长诗,只流传出少许作品,已然让学子们读后惊为天人。
此种传闻还有不少,但凡是与琴棋书画沾边的,她无有不精。而鸿都门学教授什么,不就是蔡琰擅长的这些吗?
所以说,虽然蔡琰不是鸿都门的学子,却是学子们心中的榜样。至于那句“娶妻当娶蔡昭姬”,很大概率是从鸿都门学传出来的。
张昂就读鸿都门,和他的学兄学弟一样,对蔡琰无比的景仰,做官可以不做袁本初,但娶妻一定要娶蔡昭姬。
对一个懵懂少年来说,张昂只是有了美好的想法,未必一定要去实现。但是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让长大后从未来过洛京的蔡琰,刹那间名震洛京,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盛世美颜。
前几年,蔡邕虽然隐居,不能忘了早年间给女儿订下的婚事,对方同样是大家族,河东卫家,未婚夫的名字是卫仲道。
张昂听说消息后险些撞墙,好似后世里疯狂追星的粉丝,一旦偶像要嫁人,简直悲伤欲绝。看起来虎背熊腰的小男子汉,竟然眼眶里蹦出了金豆豆。
后来呢,小卫同学没福气,得了咳嗽还咳血的毛病,大概是一种肺病。距离婚期还有一两年,他已经病重卧床,随时一命呜呼。
在张昂看来,如果不考虑道德问题,自己是高兴的。
既然小卫无福消受,我张昂的机会来了,相信以东平张家的地位,与蔡家结亲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的时候,张昂有些迟疑,他不是鸿都门的学子吗?不是反对封建礼教吗?不是崇尚自由放任吗?不是最烦什么世家大族、门当户对吗?
这是张昂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当一个自己曾经无比厌弃的东西,却要帮助你实现人生梦想,简直是对过去好多年思想与做法的无情嘲讽。为此他迷惑了很久,直到一个月前,他的三兄张轩告诉他,理论为目的服务,人唯一忠诚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鸿都门学,不是蔡昭姬,也不是皇帝。
不管怎么说,张昂长大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娶蔡琰。
而那时的蔡琰,做出了惊人之举,她在人们的一片惊诧声中,嫁到了河东卫家,成为重症患者卫仲道的结发妻子。
小卫同学的确是无福消受,据说拜堂那天两个人搀扶,还是没有撑到仪式结束,早早的重回病榻,没几天驾鹤西去。
而蔡琰,张昂眼中绝世独立的奇女子,却为封建礼教赴汤蹈火,做了别人“冲喜”的工具。
张昂很失望,又很不解,开始怀疑心中的执着。
为什么蔡琰会突然向世俗低头,她没有去拼搏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是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不是长大后的她不勇敢了,面对现实低头妥协了?
还是一个月前与三兄张轩的谈话,兄长讲了自己的理解,因为蔡琰不是一个人。
准确说,她不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她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以及整个家族。蔡琰的做法非但不是认输的低头,而是勇敢的面对与承担。
果不其然,虽然张昂有疑问,但整个洛阳城赞誉一片,夸蔡琰是尊夫守道的烈女子,夸蔡家是言而有信的忠厚之家。
蔡琰只出场了片刻,却仿佛一直活跃在洛阳街头。因为你注意听,不知每天有多少人提起她的名字。
事情还不算完,没用俩月,蔡琰又一次用实际行动,惊瞎了大家的钛合金狗眼。
因为,她休了自己,重返江东。
别人是休妻,她休自己,标志性的五言叙事长诗,文字是极美的,道理也说得通。
既然夫君已亡,她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不经人事,更不要提什么子嗣,她在卫家了无牵挂,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于是勇敢的自行了断,一封休书,休了自己。
如果换作别人,市井街头应该开骂,各种肮脏的词汇都用上,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可人们惊奇的发现,不止是自己,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做了相同的表态:原谅!
原谅她,就是原谅自己!
甚至于,又一波吹嘘之潮涌来,鸿都门的学子们又兴奋了,坚持自我,敢作敢当,向勇而无畏的偶像蔡琰同志学习。
最离谱的,听说连皇帝大人都在关注她的动态,要不是宫内宫外很多人的努力,从太后、皇后到宦官、大臣,几乎万众一心的反对,皇帝才断了宣旨召一个“寡居”女子入宫的念头。
是的,从礼法角度而言,蔡琰寡居了。但是在人格魅力上,在个人声望上,她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是大汉朝自建国以来所有女子无法企及的高峰。
因此,当那句“做官当做袁本初,娶妻当娶蔡昭姬”广为流传的时候。
大多数人的看法与张昂一样,呸!与蔡琰并列,袁绍他也配?
蔡琰就这样,去了趟河东郡,嫁了又离,什么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犹如“闪婚”一般。别人二婚不值钱,她二婚却像是镀了层金,身价翻了个的涨。
对于蔡琰,张昂心甘情愿做个接盘侠。
但是,有同样想法的岂止是他,三兄张轩说了:“做兄长的尚未娶妻,弟弟们都得侯着。”
更何况,你一个小屁孩,戒掉玩泥巴的习惯才几年?
蔡琰是你三嫂,莫要多想!
张轩几乎成功了,完成结婚前的所有操作。而张昂借助桃花夫人相助,虽然做法不太地道,却成为那个最终摘果子的人。
很近的距离,张昂看着眼前的娇妻,美是极美的。
只是,张昂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第一次见面,和自己日思夜想的似乎有点差距,她的过目不忘呢?她的琴棋书画呢?她的勇敢执着呢?
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又去解答。
“傻瓜!人的内心,岂是用眼睛能看出来的。”
张昂看着美人,问:“你是昭姬?”
美人羞红了脸,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却未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