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府。
雕梁画栋，满室熏香。
陈老太太卧病在床，不停不停地咳嗽着。榻边上跪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马褂的男子，看样子二三十岁光景。他手捧一小碗药，用勺子一口一口舀着，又放到自个儿嘴边“呼呼”地吹上几下，这才送入他娘的口中。生怕药滴落，他折块儿方手帕托在老太太下巴上。
“儿啊，这些年辛苦你了。”老太太大睁着浑浊的眼，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五年未见的小儿子。
“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儿子鼻头一酸，却急急地止住泪，拿起他娘的手，触到他自个儿的脸庞，“您看儿子是不是又长胖一点儿啦？这些年虽不在家，可莫家人从未亏待过我。只是……原来爹两年前就去了，您和大哥怎么也不给我传个信儿啊？”
“这个嘛……”陈老太闭紧了眼，痛苦地摇着头，“前两年你大哥和我过得实在太辛苦了，还没到你回来的时候……”
这个，他懂。当初陈家事业快亡，为不使老祖宗蒙羞，他陈陌杰到上海做了莫家的上门女婿，娶了个大他八岁的寡妇，为濒临灭亡的陈家带来一笔丰厚的融资，渡过难关。如此，才让五年后的陈家重回巅峰！只是如此，这些年来，大上海的莫家又怎会不事事压着他？
这下好了，在不属于他的大上海熬了五年，总算是苦尽甘来，重回故土，做回了他大富大贵的陈二爷！
陈太太今年三十五，头发全给烫了卷儿，披在肩上。额头上、眼角旁虽有淡淡细纹，妆容却总很精致，细到一笔一画都得花时间来慢慢勾勒，将细纹全盖了住。她爱穿旗袍，绿宝石色的、玫瑰色的、牡丹色的、碎花儿样子的，她都爱。满口的上海话，虽带点算计和精明劲儿，听起来却温温柔柔的。到底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陈陌杰本想哄她留在上海，说他很快回去。可她不是傻子，她老公有多想家，她能不知道么？加上老陈家又东山再起了，陌杰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她就算带着满口上海话，也非得离开她呆了三十五年的老家，提上她最好看的高跟鞋，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北平去不可！陈陌杰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妄图丢下她？他休想！
梨园行里。
底下观众早已是乌压压的一大片，热热闹闹地催着场。温寒施不紧不慢地拿笔勾着他还剩半边脸的妆。他是梨园行里最红的角儿、最媚的青衣。
“给我，我来！”某人从他手里夺过沾满了胭脂的笔，经过他白净的手时还不忘摸上一把。
对着镜子，温寒施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莫十四少。他便是他砸大价钱一手给捧红的。
十四少抬起他软软的下巴，对着他的半边前额细细勾勒。好专注、好用心。
“你勾眉的手艺真是越发得好了。”他垂眸笑道，面色微微发红，心里头欢喜。
“日日都练，能不好吗？”他宠溺道。
他最宠的就是他。这件事，自打三年前他见温寒施的第一眼起，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时，他廿二，寒施十九。
下大雪的上海，刺骨的冷。
戏园子里却聚着很多人，暖烘烘的，全挤着看北京城梨园行里来的京戏班子。身为大莫家纨绔子弟的他，自然坐在看台上最右侧的位子。
那天演的是《霸王别姬》，他俯俯地看着寒施——他头上顶着个水钻头面，随着他的身子在戏台子上来来回回地动，亮闪闪的。只见他脚步微颤，似乎随时随地都要跌倒，眼神流光、里头的泪花儿闪闪讨人心疼……一词一句、一歌一舞，无不叫他心颤！他一个鼎鼎有名的十四少，对一个人如此入痴，那还是第一回！
待虞姬要下台，观众席上的男人们全朝他抛几个飞吻，女人们激动地使劲儿鼓掌叫好。纷乱中，寒施踏着细细碎碎的步子，一边往后台上走，一边朝坐在上头的他匆匆抛了个飞眼儿——头晕目眩、神魂颠倒！
从那一刻起十四少便明白，他再也缺不了寒施。他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卖力地捧他。
姐弟俩为着各自心爱的男人打上海来到北平，真真儿是引人发笑！
北平青楼的戏台上，花南胭如期而至，折子戏如期上演。
陈二爷如今回了北平，几个昔日的好兄弟在豪华阁间内为他接风洗尘。
“陈——二——爷！哈哈，到上海去娶了个老婆，以后都不能叫你陈十二少，要改口喊你二爷啦！”
“二爷，怎么样？分别五年，想过咱们兄弟没有？我可是想死您嘞！”
“什么时候把嫂子带来给我们瞧瞧，看看上海妞漂亮不？”
多年未见，兄弟们不停打趣着。伴着南胭柔柔美美的唱腔，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对啦，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家哄孩子睡觉。就先告辞啦！”一位打着领带的爷站起身来，干了手上的那杯酒，匆匆告辞。
“你这可就真没劲儿了啊，咱兄弟几个好不容易有时间聚聚，孩子叫她娘哄不就得了？”旁的人皱起眉头抗议。
“那不行，我答应我闺女晚上回去要给她讲故事的。咱做爹娘的，得给孩子做个榜样！害，说了你们没孩子的也懂不了。等你们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世上没比那小东西更好的了！”
陌杰默然几秒。正回过神，见那位爷已早早地“逃走”了。
“得了得了，那厮是出了名的怕老婆、疼孩子，咱别管他。二爷，您这几年没在北平，青楼里有什么漂亮姑娘您都不知道！”
“哦？那你倒是说说这五年来多了哪些漂亮姑娘？”二爷歪过头来打趣道。
“嘘！”那人嘟起嘴，将食指竖在嘴前，“二爷您给评评，这声音娇不娇？”大伙儿全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从台上飘来小女人的甜美歌喉：
“好天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绵绵软软、娇娇媚媚。二爷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出阁间，倚着栏杆好看清楚那歌喉主人的面容——真像极了春日里游园牡丹亭的小美人，正应了那句“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