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待的久了,欲望之城里的喧嚣声犹如汽车闷长的喇叭声,闹得他心烦。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静下心来好好儿听人唱一支曲儿了。是啊,还是北平好,哪儿都比不上北平!北平的冰糖葫芦真够味儿,北平的胡同和大院儿真好住,北平的山高,北平的水甜,北平的空气爽,北平的汉子真爷们儿,北平的妞儿真动人……
倚住栏杆,他便情愿一直将身子松下去,不想将身子再直起来。这些年一直受制于莫家,他一言一行都极谨慎,生怕做错了什么,会波及自家的产业,那可就糟了!对陈太太,没见她时,他便开始心慌起来。三十岁的寡妇,没人敢要。刚结婚不久便守了寡,传言说是她性子太彪、太毒,把她丈夫给活活逼死的!可他偏就要了,为的是老祖宗的家业还能延续,为的是爹娘能够安度晚年。娶了她以后,她对他倒还不错,只是他叫她给生生钳了住——跟了谁、去了哪儿、去了多久都得向她一一解释,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对她没有什么爱可言,想必她对他也是如此。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久久凝思。
“二爷,咱新出的姑娘唱得可怎么样?”梅妈妈一眼认出了他来——五年前,他可是青楼的常客。
“噢,许久未来北平,这姑娘唱得倒不错。”他回过神,淡淡道。
“没认出来吧?她就是当年您还是十二少的时候捧过的小琵琶!现在刚满十八岁不久,还是个花骨朵儿呢!”
“这样啊……那她就是……”二爷细细回想着。想到她就是总在花魁上场前唱歌助兴的那个小丫头,那时只有十岁光景的小丫头。她歌舞动情、眼神灵动,这样的姑娘他从未见过,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原来是她!
“先前乳名叫小花儿,现在有个艺名,叫花南胭。南国的南,胭脂的胭。二爷您先前可是打过保票,等她长大要亲手把她捧成花魁的!”梅妈妈看样子很高兴,“这不,她刚长大不久,您就回北平来了,真够巧的!先前说过的,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那位子怎么空着?”二爷拿手指着右上角看台。
“一直空着,等您来呢。”梅妈妈笑道。虽有些舍不得,可南胭终究是个烟花女子,还是别像她娘一样,做太太小姐的梦,到头来落得一场空了。一辈子潇潇洒洒,没什么不好。陈陌杰做少爷的时候就跟她熟络,出手又大方,凡是他捧过的姑娘就没有不红的,他的为人她信得过!
深夜,花南胭的闺房中。
一间房叫一排紫色珠帘隔了开。外头放着些木制桌凳,里头挂着琵琶、戏服,还放着个雕刻精美的榻。
南胭坐在榻上,二爷脱下披风、拿把凳子坐下。两个人隔一珠帘,摇摇曳曳、晃得人迷迷糊糊。
终究是她先抱来了琵琶,开口道:“二爷,您想听南胭弹什么?”声音轻飘飘的,透着些紧张。虽说她花南胭早已身经百战,可她还是第一次作为一个成熟女人面对一个成熟男人,一个身穿长袍马褂,高高俊俊的男人。
“挑你最擅长的弹便是。”
一首《霓裳羽衣曲》下了来,洋洋洒洒。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她弹的醉了,他听得痴了。
一曲末了。
“二爷,我弹完了。”花南胭娇羞,怯怯道。
“没听够,接着弹。”
“二爷想接着听《霓裳》么?”
“嗯。”闷哼一声,他闭了眼。手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
没听够,听不够,这温温柔柔的琵琶音,怎么也听不够……
待南胭不厌其烦弹到第五遍时,陈二爷已趴在桌上入了眠。她放下琴,把他的胳膊靠在自个儿的肩上,将神志模糊的他摇摇晃晃拖到床上。
二爷年岁不小,可模样却还像个少年郎,没受过贫困生活的煎熬,天真烂漫——浓密的眉、长长的睫毛、精致的鼻梁高挺、面色红润白皙、脸庞轮廓分明。许是做了美梦,梦幻般的睡颜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南胭想到今晚下台时,她抛出去的媚眼儿不再像先前那样落了空,而是叫他给牢牢接住了。那一下,她的心都在飘飘然地发着颤。原想着自己是青楼女子,接待的客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老头子,心底里还暗暗发怵。没曾想看上她的是个如此俊秀的美男子,运气不错。
她轻悄悄地替他脱了鞋,又把自个儿的棉被盖在他身上。
月色真美。
她趴在冰冰凉凉的桌上,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一抹晨光洒在花南胭单薄的背上,又透过珠帘,洒在陈二爷的脸上。
陈二爷醒了来,满室少女的清香。
他缓缓坐起身,见两只鞋正整整齐齐地放在榻下。抬起头,只见闪着淡紫色光的珠帘外,暖暖的金光洒在南胭身上,她的小身子被衬得朦朦胧胧。微微一笑,他拿起自个儿的披风,盖在她薄薄的背上。无限温柔。
老陈府,陈太太在榻上苦守了一夜。她打他跟兄弟们到青楼起,一直候着。陌杰竟一夜未归!他先前在上海时从未如此,即使他无奈之下去了金屋,被最漂亮的小姐勾引,他也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咕隆”一响,是大门开了!陈太太立马起身,披件外套就直朝门口奔去,里边儿还裹着睡裙、脚上还拖着拖鞋。果真是陌杰!头发有些纷乱,身上只穿件单单薄薄的褂子。
“陌杰,你回来啦?你的披风到哪儿去了?”
“丢了。”男人应了声便不再管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房去。
“你究竟干什么了?”女人急急地追到房内,双手不安分地抚摸着他,衣服领子、扣子、袖子,细细地抚摸过去,鼻子靠近他身子、一点点儿闻过去。似在搜身!
“我跟了谁、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与你无关!”陈二爷怒了!一把推开她,她跌坐在榻上。他不是她养的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大老爷们儿!
二爷打开衣柜,匆匆扯下几件衣服。陈太太愕然,面色发青。
“陌杰,你要去哪儿?”
“这儿是北平老陈府,不是你们大上海的莫家。我娘身子不好,你最好别跟她闹。”陈二爷丢下几句轻飘飘的话,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