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木,暖阳之下,彼此的心儿融为一体。他们但愿今生今世都不分离,如果不是因为命运……
那是民国十一年,小花儿九岁了。她本应姓李,人们却总忘了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仿佛她生来就叫小花儿,一生都叫做小花儿。小木头爹娘倒是早早给他在庙里求了个好名字,于是他便弃了乳名,改作徐少春。
“小花儿,我长大了,得了个好名字。以后别老叫我小木头了,喊我少春哥!”有了新名字的小木头总是咧着嘴、得意地同小花儿炫耀。一个好名字,可比一块儿金元宝值钱!
小花儿才不呢!自从他有了好名字,人人便都叫他徐少春,只有她还喊他小木头,也只准她一个人喊他小木头。这甜蜜的默契,小木头也只得从了。
这些年在李府,小花儿虽常遭人白眼,倒也从没缺衣少食过。皇帝还在的时候,李府便在京城颇具名气和威望。如今改朝换代了,反倒更加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了。北京城的老百姓们都说:皇帝亡了、辫子剪了,这李府反倒重获新生了!有些人啊,不论哪个朝代都是人上人。李府的小丫鬟们吃的穿的比外头大小姐的都好。因此,只要李府出来的,外头的人都得高看几分。可只有李家自己人才明白,李府这些年靠的全是同英国人的大烟勾当,从而谋取暴利,使李府上下过上纸醉金迷的日子。老爷在政府的官职也是拿钱贿赂来的!
府里常有戏班子来唱戏,京戏也有,越剧、昆曲都有。戏台犹如另一个世界,上头才子佳人们的恩恩怨怨、聚散离合叫她看得痴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看完戏后,她总把五颜六色的丝绸和胭脂偷偷扮上,幻想着自己也是古时候的美人,有一个英雄爱她爱得要命。朝镜子做一个兰花儿手、抛一个媚眼——镜中的自己肤色白皙、头发也较年幼时留长了不少。天生的柳叶眉、继承了爹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鼻头小巧、嘴角微扬,一颦一笑皆风情。
小花儿最爱听的还要数苏州的琵琶弹词,特别是那首《思凡》。
“隐隐城楼起暮笳,俏尼姑肚子嗟叹呀,奴身误入空门里。怨恨爹娘主见差,说奴命犯孤銮照,所以年纪轻轻出了家。到如今梅花账里孤单睡……”
口音绵绵软软,语调哀哀转转,诉尽哀怨之苦、孤独终老之恨。
小花儿学着台上艺人,随手抱起一团空气当作琵琶,在镜前咿咿呀呀地哼唱着……
“奈何天不从人愿,犹如孤雁落平沙。”每及此处,看着镜中娇娇媚媚、柔柔弱弱的自个儿,她竟落下泪来。真是又自恋、又自怜。
怕人瞧见,每逢午后,亦或是夜深人静之时,她才敢偷偷地练。每练好了一支曲儿,她都迫不及待地朝小木头家飞奔过去,又不好意思明着显摆,只得在跟他学绣东西时才轻轻哼上几句,拿着针线的手指也微微上翘,像朵含苞待放的兰花儿。小木头也没多留神,只当是富家小姐的闲暇玩意儿。倒是小木头他娘,老是无意中听了去,夸她底子好,之后便又默默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九岁生辰那日,小花儿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时,嘴角还带着小木头的余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们都听说了吗?有人看到,今儿个一大早就有十几个大兵,身上都带着枪呢!直往李府的方向冲去,这一个上午啊,李府的下人都拿着行李走光啦!”
“真的假的,我咋没听到枪声?”
“压根儿就没开枪!李家那些个孬种,一见着枪就吓得屁滚尿流、举起双手投降啦!”
“可不是?别真当姓李的都是些什么王侯将相,那李家老爷还不是当了苏州那位姑奶奶的小白脸儿,否则这么多年怎么一个偏房也不敢找?”
“当年跟青楼那位闹得轰轰烈烈的,谁不知道哇!”
“哈哈哈……改朝换代多少年了,他姓李的能不亡吗!”
满大街都在议论这事儿,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哈哈大笑,越说越响亮、越说越来劲儿,生怕人听不着似的。小花儿在街上走着,怎能全然不晓?
李家究竟怎么了?众多谜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飞奔回去。
路人们说的不错,李家确实亡了!李府的门匾倒在地上,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有的不慎踩在了李家的百年门匾上。张姨走在最后,看到那门匾沾上了脚底下的灰,她便一下子冲上前去,发疯似的把那些人狠狠推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地重复着:“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用手将那门匾擦净,用自己的身体附在上头,好似这就是她这一生最宝贝的,甚至不惜用自个儿的生命保护。她不停流下眼泪,又不停地用自个儿的衣袖擦干。她不想她卑贱的泪落到堂堂李家的百年门匾上。
人都走光了,她还护着。
小花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这个李家下人中的一把手,自幼就生在李家,从小伺候李家上一代老爷小姐长大,平日里做事耀武扬威的,连李家俊都得敬她三分。她为李家做牛做马几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李家人身边守着,有什么棘手的事情都是她帮李家人把关。她为李家,一生未嫁。如今连她也要走了……
小花儿平日里只觉得她有些凶巴巴的,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样子,不免有些震惊。
张姨抬起哭花了的脸,大睁着红肿的眼,模糊之中看清了小花儿。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着小花儿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住,小姐!”
她哽咽着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她实在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