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芸很少在一个学校呆的时间超过一年。
她从小就知道父亲的工作不一般,他们家都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的时间,不然父亲的研究会被很多人盯上,家人会陷入危险之中。
所以,苏芸很早就学会了怎样提前与外界断绝联系,以便离开不会显得突兀。这是她在第一次交了很好的朋友后被强行分开得到的教训。
苏芸很聪明。小学的时候,成绩一直在班级前三。她不是什么神童,但她没怎么用心学却还是学得好倒是真的。
父母很少管她,但她的自控力也不强,宁可发呆虚度时间也不想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
初中以后,青春期蠢蠢欲动的叛逆心理和不交朋友的孤僻,使得她越发自暴自弃,学习成绩掉到年级中下,也试过在一贯喜欢小题大做的母亲眼皮子底下半夜出门,虽然只是在小区外面哼着曲子逛了一会儿,还是让母亲大发雷霆,此后动不动怀疑苏芸是为了出去幽会早恋对象。
苏芸于是越发对母亲的目光短浅嗤之以鼻。
苏芸对学习兴致缺缺,但对历史文献和传记名著之类还是多有研究。她乐于和古往今来的文化打交道,同时对理科不屑一顾,因为她的理科向来倒数。
她现在依旧能想起,当时为了搜集一些文言文日常对话,而见到的那些句子……
“汝何人?”
苏芸突然激灵一下,脑袋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般的清明,带着些不知所措。
她还未来得及回忆那股痛楚和现在的意识清晰,就被眼前的一群人懵的说不出话。
一些矮小的妇人围在她身周,手挎着有些粗糙的竹篮,身着厚实朴素的深衣,上为衣,下为裳,裙摆堆叠在地面,全然没有苏芸印象中的汉服那样仙气飘飘。
那些妇人嘴里说着让苏芸感如幻觉一般的话,“汝何人?何地而至此?……”
苏芸的脑子一度认为这是幻觉,尽管她“幻听”到的每一个字都确确实实是从面前的老妇人嘴中说出的。
直到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文言文都是面前的这些人说的,而且还说得如鱼得水时,她陷入了迷惑和难以置信中。
难道她……?
这实在是荒唐至极。
苏芸震惊之余不得不回神思考她们在说什么,毕竟苏芸没有深刻地研究过这些,而且妇人们说话带了些口音。
这时候苏芸才感慨当初国家推广普通话的意义……统一语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在苏芸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理解时,妇人们切切察察之声也停息半晌。
苏芸面前的老妇人看起来颇有些威信,她盯着苏芸再次开口道:“汝至此,虽不知汝欲何所因何事,然吾等忧汝安也,故甚思后定携汝归,容汝歇息。”
苏芸费劲地运作着昏昏欲睡的脑子,又是一字一字想一遍,大致理解了她们是说虽然不知道苏芸是什么人,但还是决定带她回去休养一下。
苏芸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是依旧感激妇人们的收留。
苏芸不禁在心里给佛祖磕头。我佛慈悲,众生皆善真是有劳您嘞。
不知怎么,这次老妇人说的话似乎容易听懂了些。
于是苏芸虽然对现状难以接受和不知所措,但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才是当前最要紧的。
搞清楚状况需要时间,但是不能浪费时间,一边适应一边了解才是她这个争分夺秒的特殊人士应该用的方式。
苏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老妇人。毕竟如果真是穿越……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真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苏芸跟着她们回到了她们居住的村落。看到村民们的那一刻,苏芸才大致肯定了猜想。
村中的人都穿着差不多样式的汉服,身高也平均低了一些,每个人交流都是靠绕口的文言文。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路走来,苏芸对那些文言文似乎越来越容易听懂,几乎赶上听普通话的反应速度。难道自己天赋超群吗?
但自己不会说还是事实。看来这天赋并没有什么卵用。
于是苏芸一路上面对村民们的目光都是低头不语避免交流,并拢紧身上老妇人给的一件深色大氅尽量使自己降低存在感。
到了一个大院中,其他妇人驻足门前同老妇人告辞,随即离去,老妇人继续带着苏芸步入屋内。
苏芸悄悄四下张望,看来着老妇人家里应该算是大户人家,院子宽敞大气,并且看老妇人为苏芸引路的样子,应是还有供客人休憩的厢房。
老妇人七拐八拐地在阁楼之间穿行,苏芸跟随着老妇人心里渐渐开始发慌——这屋是比普通村民的住所大,但没想到这路径竟这么复杂,要是她想自己走出来,怕不是要两三天来研究。
她要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惹了事打算跑路,怕是还没下楼就迷路了。
当苏芸一心忐忑时,前边的老妇人略回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沉思了片刻,回头对苏芸道:“汝歇息罢,室有枕席。”
苏芸回过神看向面前的房间,对老妇人鞠了一躬以示感谢,随即上前几步推门而入。
老妇人凝视着苏芸的背影,直到她带上了门,才转身离开,眉头久久没有舒展。
苏芸看着面前比自己乡下老家还原始的房间,心里百味杂陈。
她走到窗前,抚着窗棂下轻薄得一戳就破的窗纸,轻叹窗纸果然从古代开始就没什么用。
她又推开房门,打算逛逛这楼,便转悠到楼另一侧的房间敲门,确认无人后走进,推开窗,望向远处的漫山绿林。
苏芸忽闻下方嘈杂喧嚣。她于是低头,发现这房间正朝集市,此时集市人声鼎沸,从上面看一片人头攒动别有趣味。
看来老妇人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是安静的北面,这一面的房间不适合白天休息。
再大的人家也不会拿这么多房间给客人住吧。苏芸疑惑之余探身到窗外试图看看一楼的大门。
张望时一扭头看见了左下方挂着的布帛幌子上绣着繁体的“聚德客栈”。
噢,懂了。苏芸似乎看见了自己日后起早贪黑干活还房钱的杯具未来。
苏芸回到了老妇人安排的房间中,坐在床榻上,开始缕所有的事情。
她掉进了那片光里。说是光,但在她被光包裹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到自己脱离了地心引力,甚至是脱离了这个时空。
那是黑洞般的存在,它硬生生地撕裂了时空,吞噬着万物,再把它们搅入不存在的空间,随便它们在哪里停下。怪不得那座房子的屋顶看起来塌了,在顶层却找不到塌下来的砖块或木料。
苏芸在其中感到自己不再是固定的形态,而是变得虚无缥缈,穿梭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
直到这场没有时间概念的旅行中的某个瞬间,她像是被闹钟惊醒一般,强行恢复意识。
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感觉非具象的自身又迅速转化为生命体,然后渐渐回到她熟悉的状态。等她苏醒以后,打量自己,依旧是原来的苏芸。
所以,就是那光……不,应该说是入口——扭曲时空的通道的入口,让她到了这里。
为什么是这个时代呢?是通道随机分配来的,还是一切皆有定数?
苏芸靠在席上,思考这复杂到她一介普通人不敢妄下定论的非自然现象,决定不再深究,反正也想不出像样的答案。
若是一般人莫名其妙被传送到了别的时空,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回去的方式的。因为他们并非没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也不需要这样多余而突兀的安排。
但苏芸不一样,她没有多少慌乱和不甘心,她没有什么放不下和挂念的。也许每个穿越者都要思念一番自己的亲友和原来的世界,但她不需要。
她没有任何可留恋的东西了。
苏芸也是熬夜读过网络小说的人。虽然知道每一本的剧情都差不多,但她还是用N个晚上刷N多本小说。
那些穿越古代小说的女主总会因为从前的生活平淡或是自身心性强大而适应穿越身份,从此顺着剧情生活下去。
而苏芸在古代来说,还只是个尚未笈笄的小女孩,她本来应该日夜以泪洗面,梦里声声唤爹娘的。
她不是书里的人,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来活新鲜日子的。她已经没有了家人,她也没有任何朋友,如果她没有穿越,应该已经死在那些人的手上了。
即使她在原来的世界可以活下来,反正到哪里都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一人,在这里和在现代有什么区别。至多不过是这里的生活需要从头适应罢了。
看淡生死是发自一个小女孩的心声,多少有些夸张。但苏芸确实对现状没有多少挣扎就接受了。
毕竟是被追杀过的人,生活难道还能有什么比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还要难以忍受的吗。
只是,她以后都是一个人了。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不再是能端着手机等着父母喊自己吃饭的小孩子,不再是每天百般无奈地去学校的偷闲学生,不再是钱包里有几百的压岁钱就能出去浪一晚上的叛逆少年。
她没有任性的条件,也没有混吃等死的身份。她不再是生活舒适得有大把时间去想怎么跟父母作对,怎么追求所谓自由的不懂事的孩子。
她要学会一个人生活。
苏芸想到自己离开了故土到了陌生的时代时,都没有这么难过。
她曾经憧憬的离家出走和独自打拼,真的到了这一天,她才开始无限怀念能够被管束的自己。
她并不喜欢约束,但她知道那时候的她可以仗着有人爱她,就无需努力,无需为生计发愁。
本该是还在读书的年纪,却要在未曾了解的生地寻求活下去的希望。更何况她要独立的环境追溯到了几百年前。
她甚至连这里的社会规则都不熟悉,没有人脉,没有阅历,如果她到这里的第一天没有被妇人们带回来,那她现在无疑是个流浪的乞丐。
在这里,已经没人会在意她是不是个孩子了。她如果不摒弃自己的脾气去学会吃苦,就难以生存。
苏芸撑着脸,心底漫上一片苦涩。
现在看来,如果想要快点找到活计,眼下最近的渠道就是这家客栈。
她在这里应该要住些时日去大致了解这是哪个时代,好知道该注意些什么。
而这段时间里,身无分文的她就只好在客栈打工,之后以流浪儿居无定所的条件,乞求那位老妇人留自己当苦力,之后虽说会辛苦些,但她必须现实一点,目前的情况没有她挑拣的余地。
苏芸叹了口气。她一没背景二没人脉,再苦的事她也得答应。就好像没有文凭的人去大城市打拼,条件不允许自己眼光高。在了解清楚这个时代的规则之前,她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苏芸想着想着,在对穿越一事的不真实感中,疲累地阖了眼。
考虑将来真是好累,睡一觉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
苏芸睡死过去的时候,窗外的柳树随风摇曳枝条,沙沙声清凉醉耳,明净的翠色在阳光里溶成一片温煦的纯粹。
风过阁楼,穿堂而入,木梯上的落叶发出轻微声响擦着地面旋转前行。
尽头的内阁,门窗紧闭,风扑着窗纸,呜呜地低吟着。
内阁里传来老妇人沙哑的声音。
“吾欲使其代小姐赴约。”
(我打算让她代替小姐去赴约)
另一人顿了顿,开口回道,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