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低垂了眼睑不说话。
袁逸轩的声音冷淡:“果真如皇上所说,以往是我们小觑了晋王,今时今日的境地想来他已策划了许久。人在晋国,却能将长安的事控制得分毫不差!皇上,现在怎么办?”
方婳自惊慌中回过神来,她愤然道:“还有一个办法,你写下诏书,立陵王为储君!”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晋王得逞!
燕修清弱一笑,摇头道:“他算计了那么久,你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眼下陵国必定有晋王的人,我若真的那样做了,怕是连陵王也难逃……咳咳,难逃一死。”
他略一低头,嘴角已有血渍。
“师叔……”
他摇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平阳侯。袁将军,不论生死,都要找到。”
袁逸轩看了方婳一眼,点头道:“末将知道。”
待他出去,燕修才又道:“你放心,即便我不在了,总有一人会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你不会死的!”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他的眼底噙着笑意,冰凉薄唇吻在她的掌心。
她将额角抵在他的额头上。
夜幕渐深,不知不觉已是月之中天。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方婳睁开眼来,见燕修并未醒,她悄然推门出去。
院中诸多兵士都举着火把,方婳远远地瞧见有人过去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才都渐渐散去。方婳心中吃紧,便见一个丫环朝这边过来,见了她忙道:“将军请姑娘过去。”
西侧客房内,方婳才行至门口便见谅袁逸轩的身影,她正欲问话,视线越过他的身子不经意便瞧见里头的容止锦。
华年成正在床边替他医治,方婳震惊地入内,见他整条手臂尽是鲜血,她惊呼道:“怎么弄成这样?华伯伯,他的伤势如何?”
容止锦却还笑得出,扬起脸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刺了一刀,手不会废掉。”
华年成点点头证实他的话,谨慎地替他上药包扎好,他起身提了药箱便出去,方婳看他一眼,只见他面如土色,见她看他,竟有种欲言又止的样子。
耳畔传来袁逸轩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平阳侯去了哪里?”
方婳这才回头看向容止锦,他蹙眉道:“有人用芷若引我出去,然后将我抓住关在一处暗室,我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是晋王的人吗?”
方婳脱口一问,容止锦的眼底分明掩起了一抹怒意,他随之摇头道:“也许是,可我不清楚。”
袁逸轩冷声道:“即便是他,他也不会现身叫你看见,不过眼下你的手伤成这样,也做不了面具了。”
方婳却道:“你府上不是应该有很多面具吗?”她是知道他很宝贝他的面具,不是万不得已,他做的每一张都会留下保存着。
袁逸轩却接口道:“我派人去容府找他时,发现容府有被翻盗的痕迹,想来那些面具也不会在了。”
方婳“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容止锦,他的面色低沉,点了点头,道:“都被毁了。”
看来晋王是算准了不能让容止锦从中插一手。
良久,才闻得袁逸轩道:“明日暂且让皇上称病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却不想,翌日大早,所有重臣全都出现在尚书府外,直言要面圣。
一夜之间,晋王便已将燕修病重不久于人世的话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恰逢燕修称病不朝,在有心之士眼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三日后,晋王便名正言顺地进京了。
袁逸轩震惊道:“他不是在晋国吗?三日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晋国来长安!”
方婳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她迟疑了片刻,蓦地起身冲出去。
这些天华年成总是独自待在厨房内研究各种各样的药,此刻闻得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见是方婳,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回头看向手中的药方。
方婳反手关上房门,回身道:“华伯伯你老实告诉我,他的毒是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
“你骗我!”方婳厉声道,“倘若是真的,当日我问你时你便不会有犹豫,倘若是真的,这几****不会总不去看他,因为你心有愧疚,所以你不敢去见他!”
华年成的眼底悲恸弥漫,他适时转过身,一手紧握着拳头行至窗边,仍是不发一言。
方婳心中像是见到了希望,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救他!华伯伯,我求求你!”
她在他面前跪下,华年成不肯说,那定是因为救燕修的代价太大,可她不怕,她不怕!
华年成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她晶莹泪珠里带着一丝期待的光芒,他的脸上哀愁更浓,摇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研究‘月食’的解药,可都没有结果。三年前,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办法,但……皇上不会同意的,我不敢在他面前说。”
方婳的脸上露出了笑,急切道:“那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告诉他!”
华年成叹息一声拂开她的手:“方姑娘你不要再问了,皇上会恨我的。”
方婳急着道:“晋王已经进城了,难道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他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入晋王手中吗?你告诉我,就是我要救他的,他要恨便恨我好了!”华年成仍是挣扎不定,方婳哭着道,“难道你舍得看他死吗?你舍得吗?”
舍得……
他如何舍得?
当年那个人去后,他因缘巧合来到燕修的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已拿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他就是自己去死,也不舍得看他去死啊!
方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动摇,她趁机道:“你既然舍不得他死,你若真的爱他,难道还怕被他恨吗?”
怕,他当然不怕!
华年成的眸色一凛,低头看着她。
方婳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认真地盯住他,道:“救他!”
厨房里安静下去,只剩下炉火中发出轻微的兹兹声。
良久良久,才闻得华年成道:“‘月食’之毒可以引渡。”方婳的美眸睁大,却听他又道,“但它与一般能渡走的毒药不同,它需要血亲的身体才可以。可仇将军却被皇上派遣至边关,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即便能,皇上也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方婳震惊对看着他,所以他才不肯说,因为燕修一定不会同意。倘若只有仇将军可以救,华年成眼下也没必要告诉她,方婳的心口一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三个月的身孕,旁人看不出来,她却能感受得出身体的异样。
她腹中的孩子,亦是与燕修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人。
泪水湿了脸庞,她用力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华年成的指尖爬上了凉意,他凝视着她,颤抖着声音道:“方姑娘如今明白了吗?”
她自然明白,这才是华年成紧闭着嘴巴不愿说出的原因,即便愧疚即便心痛亦不愿说出来。
燕修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同意。
华年成了解他,方婳亦明白。
缓缓地扶着桌沿坐下,眼前浮现他的音容笑貌,他说男孩英明神武像他,女孩蕙质兰心如她,他都喜欢。
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抬眸定定地看着华年成,嘴角被咬破,她仍是听见她自己的声音:“要救他!”
袁逸轩自外头打探了消息回来,才见燕修悠悠醒转。
他站在他的床边,道:“皇上没有子嗣,亦未立后,如今宫里没有一个能主事的。各位大臣们举荐晋王监国,末将没有插话的余地。”
燕修的眸华微转,却是问:“婳儿呢?”
袁逸轩一怔,已闻得方婳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我去看看侯爷,你醒了。”她径直行至他床前,将药碗放下,握住他的手冲他笑。
袁逸轩见此,便识趣道:“末将先行告退。”
房门被合上,方婳才端了药喂给他,道:“是华伯伯新配的方子,小心烫。”
他喝一口,却是道:“婳儿,从前我同你说的,你不愿,我也没有执意要你离开,可你必须答应我,我若走了,你定要保全自己。”
她哽咽地点头,勉强笑着道:“知道了,快把药喝了。”
一口一口喂给他,直到药盏见底,她才又笑了笑。
“婳儿……”
他费力地伸手,却似怎么也靠不近她,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模糊了。
师叔,师叔……
他听见她在叫他,他想应,可实在没有力气。
方婳将药盏搁下,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她转身,见华年成正蹙眉看着她。
龙山行宫内。
晋王负手转身,见毕风出现在门口。他冷冷一笑,问:“如何?”
毕风低头道:“未回宫,想来是实在没办法移动,照此情形看来,不出两日,主子便可荣登大宝。”
晋王得意笑道:“呵,他以为尚书府比皇宫更能瞒天过海,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辛苦一场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也全是主子神机妙算。”毕风仍是低头说着,嘴角却露出一抹阴厉笑容。
晋王一时掩不住的兴奋,回身大笑出来,他蓦地又想起一事,蹙眉道:“听说平阳侯跑了?”
毕风忙道:“虽是跑了,可他的手受了伤,暂且也做不了面具。”
晋王哼一声,道:“本王当初便说杀了干净,毕风,你怎么就仁慈了?”
毕风的脸色一变,忙跪下道:“属下不敢,属下是想留着他日后有用处,才……才……”
“好了!”晋王大手一挥,道,“此事就此算了,你下去吧,盯住尚书府,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来禀报本王!”
“是!”毕风站起来,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幕中。
容止锦从房内出来,转了一圈也不见方婳,心想着大约在燕修房内,寻着过来,却见燕修房外竟有重兵把守。
容止锦吃了一惊,见袁逸轩自一侧过来,他忙问:“怎么回事?”
袁逸轩开口道:“我也不知,只是华先生说要我派人守着,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进出皇上的房间。”
“那方婳呢?”
袁逸轩的目光看向紧闭的房门,道:“在里头。侯爷有事?”
他一问,容止锦的脸色微变,他含糊地摇头。他的事,只能告诉方婳,是犹豫了很久才想来告诉她的,只是眼下看来,好像不是时候。
袁逸轩又道:“侯爷不要回容府,这是方姑娘特地交代的。”
容止锦点点头,眼下皇上尚在世,尚书府无人敢进来,可倘若皇上不在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安全之地?
容止锦转身走了几步,干脆又折回来,抱臂倚在廊柱下。
天际微微吐露了鱼白,外头有侍卫匆忙入内,于袁逸轩耳畔轻言几句,袁逸轩的脸色大变,忙抬步冲出去。
半个时辰后,袁逸轩回来,一人站在他身后,竟是苏昀!
容止锦惊讶地合不拢嘴,苏昀见了他便笑着冲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干什么?见了我吓傻了吗?”
直到手臂被她拉住,容止锦才恍然回神,确定面前的一切不是梦境,他伸手将她拉至一侧,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苏昀笑着道:“我收到皇上的信就来了呀!是不是要册立婳婳为皇后了?所以叫我来观礼的?”
容止锦的脸色铁青,苏昀抬手打了他一下,道:“瞧你那样儿,婳婳就算成了皇后也还是婳婳,她不会疏远我们的!”
他二人正说着,房门突然被打开,华年成抱着方婳从里头出来。
容止锦侧脸看了一眼,震惊地冲上去:“方婳!”
苏昀更是脸色大变:“婳婳!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跟着去了边上的厢房,华年成也不稳苏昀为何在这里,将人放下,便道:“昀姑娘看着她,我得回去看看皇上。”
方婳的脸上毫无血色,苏昀两条秀眉狠狠地拧起,替她把了脉,随即震惊道:“怎么回事?”
容止锦被她吓得不轻,忙凑过去问:“怎么了?苏丫头你可别吓我啊!皇上中毒了,方婳又怎么了?”
“皇上中毒?”苏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回头看了容止锦一眼,咬着牙道,“她流产了!”
“什么?”容止锦的神色狼狈不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华年成对她做了什么?”
他欲冲出去,却被苏昀拉住了手臂,她蹙眉道:“绝不会是华先生,他若敢那样对婳婳,皇上醒来还不恨死他吗?”
容止锦一时间语塞。
苏昀再次给方婳把脉,脸色凝重道:“她的身体虚弱,倒是没有大碍,好好调养便是。皇上怎么会中毒,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袁逸轩只见里头的丫环接连端出了好几盆的血水,他心中震惊不已,此刻见华年成回来,他忙跟了进去。
满屋子的血腥气,久经沙场的袁逸轩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华年成快步行至燕修床边,替他把了脉,才松一口气跌坐在床榻边。
床上之人嘴角衔血,脸上毫无生气,袁逸轩又见华年成这般颓丧模样,还以为出了大事,上前一步,道:“华先生,皇上他……”
“没事了。”哀痛里到底是这样说了一句话。
袁逸轩不觉呆住了,半晌,才喃喃问:“你是说……皇上的毒解了吗?”
他点点头,空洞的眼底徐徐溢出了眼泪。他曾背着燕修做了很多令他伤心之事,但却都不如这一次来得重,华年成背过身悄悄擦干眼泪,低声道:“此消息一定要封锁,不能叫晋王逃了。”
琉璃青灯徐徐跳动着,苏昀脸色铁青地站起来,托着下巴道:“怪不得他会突然叫我来,怪不得叡要我带上他的私印。”
必然是燕修另有一封密信给了轩辕承叡,而轩辕承叡却未告诉她。她受伤有轩辕承叡的私印,即便她来时燕修不在了,晋王当权也必定不敢对她怎么样,否则便是与西楚为敌。
“他一定全都想好了,一旦他出事,婳婳不会愿意离开,他要我来接应她!”苏昀恍然大悟地说,她蓦地转身看向容止锦,“侯爷,你……侯爷?”
正是心潮澎湃的时候,她却发现身后之人走神了!
苏昀快速行至他面前,伸手在他面前用力拍了拍,随即瞪着他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他猛吃一惊,视线重新聚焦在苏昀的脸上,略一迟疑,他极快地站起来,低头道:“对不起!”
不待苏昀再说话,他已转身冲了出去。
“哎……”苏昀追至门口,外头除却飘曳的灯笼,早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她重新回至床边坐下,丫环送了药来,苏昀亲自喂给方婳吃药。
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见华年成进来,苏昀起身让他,他过来看了看,闻得苏昀开口问:“侯爷说皇上中了毒,华先生把毒引到了婳婳身上?”
华年成的脸色煞白,他艰难地点头道:“只有方姑娘体内有一个受体。”
“皇上知道吗?”苏昀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华年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忽而闻得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阿昀,别逼华伯伯。”
苏昀惊喜地回头:“婳婳!”
她过去,伸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方婳冲她勉强一笑,目光看向华年成:“他如何?”
华年成点头道:“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她松一口气,有泪自眼角滚出,她飞快地逝去,随即才又看向苏昀,“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昀气道:“要不是我记挂着你,自己跑来看你,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方婳呆呆往她一眼,蓦地拥住她,再掩不住心中哀痛,在苏昀怀里就哭出声来。
苏昀也跟着哭了,却仍是嘴硬道:“瞧你这点出息!弄得这样狼狈,你告诉我哪个王八羔子下的毒,我非要毒得他尸骨无存!”
方婳仍是哭,燕修没事了,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结果,现在苏昀在她身边,她只是想要发泄发泄,别的,再无所求。
华年成悄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上。
苏昀轻拍着她的背,诱哄着:“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她终是道:“我牺牲了我们的孩子救了他,我是个自私又可恨的母亲!阿昀,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哪怕是要我的命去换,我也会义无反顾的!”
“我知道,错不在你,皇上也不会怪你的。”苏昀仰起头,试图让眼泪倒流回去,深吸了口气道,“你身体还很虚弱,再休息会儿。”
方婳哭得累了,终是在她怀里昏睡过去。
婳儿,婳儿……
燕修蓦地睁开了眼睛,梦里,周遭全是血,他看见婳儿躺在血水里,面色苍白地看着他。
“婳儿。”
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她果然在他床边,脸色虽差,却还有笑。俯身喂了他一杯水,他的声音才渐渐好一些,吃力地拉住她的衣袖,他急着道:“我做了一个梦……好可怕……婳儿……”目光瞧见她衣袖下被纱布缠住的手腕,燕修的眸子一紧,“手怎么了?”
方婳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来的时候想着该如何对他说,暂且骗他吗?倘若骗了,她又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事事同自己坦白?
她终是哽咽地俯身抱住他,哭着道:“对不起,你怪我吧……华伯伯说你的毒可以引渡,所以……我……我们的孩子……没了。”
怀中之人的身体骤然僵硬了,心突然一阵窒息的疼,比起以往旧疾发作还要疼……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虚弱,整个人却又在强撑着,他却连狠狠地抱紧她都无法做到。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师叔,给我们的孩子报仇!”
眼泪落进腹中,喉间分明是有血腥气,他咬牙吞咽下去,艰难道:“来人,传袁将军!”
风起云涌,天际乌云密布,眼瞅着很快又要落一阵雨。
尚书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昨夜里就听见有哭声,看来皇上是真的不行了吧?
晋王伸手折下半截杨柳把玩在手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若是父皇还在,一定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皇位最终竟会落入他的手中吧?
晋王笑一笑,将手中的杨柳丢入水中。
毕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禀报道:“主子,皇上说要见您。”
“哦?”晋王冷笑着回头,“在尚书府召见本王吗?”
毕风却道:“他来行宫了。”
“是吗?”晋王脸上的笑意微敛,随即转身道,“袁将军也来了?”
毕风摇头道:“没有,只有随行的侍卫,主子见吗?”
“见,他未死便还是大梁的皇上,本王岂能不见?”晋王说着,已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正殿已叫禁卫军看守起来,晋王与毕风入内时,里头只见燕修与方婳二人。燕修半躺在软榻上,果真已虚弱得很,晋王上前恭敬地行了礼。
他的目光瞥向燕修身侧的女子,她的面纱已揭,晋王暗自一惊,这不是先帝的婳贵妃吗?
不过他在一惊之后又安然了,那些感情之事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叔侄共用一个女人的事和他也毫不相干。
“皇上龙体不适怎不好生养着?自该是臣去看望皇上才是。”
方婳恨恨地看着晋王,垂于底下的手早已是筋骨分明,恨不得此刻就将他碎尸万段!
燕修虚弱道:“得知朕病重,四哥来的倒是快,好像一早准备好了似的。”
晋王笑道:“皇上说的哪里话,臣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才能在三日之内抵达长安,眼下大梁内乱刚平息,臣也是怕会再出乱子,不得不谨慎。”
燕修定定望着他,蹙眉道:“朕自知时日无多,四哥也不必跟朕绕弯子。朕是将死之人,只想听几句实话。”
晋王仍是虚伪道:“皇上这是什么话,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是长命百……”
“开平三十九年的事,不是容氏所为,是不是你?”他打断他的话,径直开口问。
晋王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一时间怔了怔,闻得燕修又道:“四哥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晋王欣然笑道:“皇上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您没有证据,亦没有时间了。”
燕修失落地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朕即便知晓了亦是无可奈何,可即便如此,朕也想死得瞑目。容氏临死前告诉朕,她没有皇陵一事并不是她涉及,人之将死,朕自是信她。四哥,时隔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有迹可循的。”
方婳握着他的手一颤,强按下心中恓惶,直直地看着他。不是容氏……他未同她说呀!
连毕风的眸色亦是低沉。晋王的神色一变,再不是之前的曲意逢迎,脸上虽仍有笑意,已变得更加冰冷凌厉,他睨视着他,道:“哼,当年一事,我还以为能叫柳容两家两半俱伤,可我万万没想到柳贵妃居然就认了!”
“所以你不好再插手,便看着柳家没落?”
“柳贵妃都甘愿赴死了,我自然没有再插手的必要,容氏倒是叫我吃惊,没想到她倒是个狠辣的女人。”晋王自顾笑笑道,“时隔两年,父皇那个老糊涂就又想清楚了,他开始相信柳贵妃是被冤枉的,所以才想暗中传位给你。不过那时候他大约也有所察觉,暗中觊觎皇位的人可不在少数,而你早已无权无势,你又不敢公然拿出遗诏。容氏倒是会投机取巧,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东山再起,届时燕淇这小子就成了谋权篡位之人。我不得不说,我真是没有看错你。”最后一句话,他毫不吝啬地带着称赞的口吻,他随之又叹息道,“只可惜你我终究是要走上敌对的路,其实四哥也不想的,但是没办法,江山很大,皇位却只有一个。”
燕修嗤笑一声,道:“当初父皇将我贬出长安,而你提议让我去白马寺时,其实我心中有过感激,我不得不承认,在白马寺的几年,虽是艰苦,却是难得的平静。是你在暗中保护我。”
晋王亦是笑道:“互惠互利罢了,不然,又怎会有皇上的今天?”
燕修蹙眉道:“其实四哥早早杀了我,再拿着父皇留下的遗诏逼先帝退位也是件易事,可你非得把事情弄得复杂,非得要自己更加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可见你对父皇的怨恨有多深。”
晋王的脸色骤变,不消片刻,眼中笑靥更浓,开口道:“名正言顺不好吗?当年是他不屑看我一眼,总觉得九弟你聪颖远甚于我!”他突然转身,颔首望着外面天空,朗声道,“父皇,但愿您还未远去,还在天上看着我们,那您就会看见这皇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中!”
“可你最后还是亲手杀了先帝。”燕修淡淡的话语传来。
嘴角的笑意蓦地僵住,晋王似是诧异地回头看向燕修,蹙眉道:“他不是袁将军杀的吗?”
方婳的眸子紧缩,悄然与燕修对视一眼,燕修的神色一凛,不是他?
晋王的眉目生疑,身后的毕风往前一步,警觉道:“主子,此事有异,您不觉得皇上是在故意套您的话吗?中毒至深的人,怎会有这么大的精力来说话?”
经毕风一提,晋王才恍然回神,他的目光在燕修身上流连片刻,悄然冲毕风使了个眼色。毕风的眸色一沉,扯下了剑穗上的一颗珠子,运气朝方婳弹去。
方婳尚未回过神,只觉眼前明黄身影一晃,她整个人被燕修护在怀中,随即“当”的一声,那颗玉珠撞击在地上,瞬间粉碎,可见力道之大!
燕修的元气尚未恢复,却还是将方婳拦在身后,强行稳住气息睨视着面前二人。
晋王蓦然大惊,冷肃地望向燕修,厉声道:“你的毒,解了?”他一顿,随即似是自语,“不可能!‘月食’没有解药!”
毕风已抽出了长剑,冷冷地看着燕修。
燕修的话语里终是带了恨意:“看来四哥不知‘月食’可引渡。”
晋王咬牙道:“我自是知晓,也算准了你会在登基之初派仇将军去边关,想来他该是你最信任的人,他分明还在边关,怎么会这样?”
燕修不免一惊,原来他连仇定的身份都知晓,当年一事,他果真看得真真切切!
方婳颤声道:“百密也有一疏!这便是你算不准的事!”
毕风往前一步道:“主子,那便在这里先杀了他们!”
晋王点头:“动手!”
毕风才往前一步,“咻”的一声,羽箭直直地插在他身侧的柱子上。毕风飞速闪开,见禁卫军已破窗入内,团团将他们围住。
燕修缓缓站起来,直视着晋王道:“四哥以为朕断然活不过明天,太过自信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朕今日既然敢来,必然是做了十全的准备。不必看了,就在方才你同朕说话这段时间,行宫内外,你的人早已被袁将军拿下。”他正了色,眼底杀机徒然隐现,一字一句道,“晋王燕付,企图弑君,给朕拿下。”
晋王这才方知上了当,原来他问这么多事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他此次以为水到渠成,未免世人诟病,他此来长安并未带兵士,他要的就是等燕修驾崩,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继承皇位。
果然是因为他太追求完美了吗?
身体被毕风猛地拉了一把,耳畔传来毕风的声音:“主子,走!”
毕风杀出一条血路,二人迅速从殿内退出去。
禁卫军纷纷追出去,燕修却拉住了方婳的手臂,蹙眉道:“婳儿,你待在这里,我会叫袁将军在护你!”语毕,他已在禁卫军的保护下出去。
方婳心中漾开一抹不详的感觉,眼下这种情况他叫袁逸轩来保护她,无非是想支开袁逸轩,是燕修知道了什么吗?
“婳婳!”苏昀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方婳抬眸瞧去,见她已经飞快地冲上来,西楚带来的侍卫们正紧紧跟着她。直到握住了方婳的手,她才松了口气道,“太好了,你总算没事。”
方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苏昀忙道:“你不用急,这里已被皇上的人包围了,晋王哪个反贼插翅难飞了!咦……”她的黛眉一蹙,回望着身后的侍卫,“侯爷呢?”
侍卫面面相觑,似乎是谁也不曾发现少了一个人。
禁卫军已将那二人团团围住,晋王与毕风显然还想负隅顽抗。
袁逸轩提剑冲过来,燕修脱口叫他:“袁将军!”
袁逸轩愣了下,疾步行至燕修身边,道:“皇上龙体未愈,还是先行回府,这里交给末将便可。”
他欲走,燕修忙拉住他的衣袖,那件事已瞒了这么久,不能就这么被捅破了。
“皇上?”袁逸轩疑惑地回头看他。
燕修的目光看向正殿,沉声道:“婳儿在里面,你进去保护她,朕只有将她交给你才放心。”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燕修的音色一沉,是袁逸轩从听见过的口吻,他果真是很在乎方婳,他握紧了长剑,只能点头。
看着袁逸轩疾步朝正殿的方向离去,燕修才松一口气,目光重新看向正在抵抗的二人。
晋王一剑刺穿了一个侍卫的胸膛,鲜血溅了他半脸,他回头看向毕风,道:“毕风,你给本王杀出一条路,让本王先逃出去!”
毕风回眸看他一眼,竟是问了一句:“真的是主子设计杀了公主?”
晋王嗤声道:“本王想杀的可不是公主,只是没想到手下的人杀错了人!”
毕风的目光复杂,刹那间的刀光剑影,他猛地伸手将身侧的男子拉过,晋王被一股力道拉过去,他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毕风竟拉他给他挡刀!
燕修亦是大为震惊,他往前走了一步,毕风藏身于晋王身后,突然带着晋王的身体直冲向燕修!
他手中的长剑直接刺透了晋王的身体刺向燕修,众人都在震惊中未回过神,电光闪石间,一抹身影飞速挡在燕修的身前,毕风的眸子死死地撑大,剑尖在离开容止锦半寸的地方停住。
大口的血自晋王的口中涌出来,他艰难地回头看向毕风,咬牙问:“为……为什么……”
毕风始终未说话,咬牙将长剑从晋王的身体抽离,目光狠戾地看着容止锦。
禁卫军欲上前,却见燕修打了个手势,众人虽不再往前,但仍手持兵器丝毫不敢懈怠。
容止锦缓缓上前一步,凝视着面前之人,幽声道:“大哥?”
毕风握着长剑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燕修亦是吃了一惊,方才在殿内,晋王否认杀死先帝时他变有所怀疑,但那么短的时间他实在想不起来倘若不是晋王会是谁。总不会是陵王,否则不可能到现在也看不到陵王有所动作。
眼下容止锦叫毕风“大哥”,燕修这才震惊不已,难道毕风是容止铭吗?
毕风一言不发,仍是目露精光看着容止锦,容止锦又上前一步,他适时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所制面具每一个都视若珍宝,家中藏面具之处亦是隐蔽至极,连芷若也不知道,可你知道。”容止锦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颤抖和叹息,“你为了阻止我用才全部盗走,虽抓了我却不伤我性命,我拼死逃出来你也只打伤我的手,你到底是不忍心杀我的,是不是?”
他徐徐往前,毕风手中的长剑直指向容止锦的胸膛,他却并不惧怕,仍是举步向他。
“越州你以毕风的身份和我见面,你从不与我走近,也不曾同我说一句话,便是怕我看出来?”毕风的眸华闪动,容止锦继续道,“我全都知道了,我去云州看你那一次你就开始计划了吧?你说在云州当差很无聊,央我教你易容术,还假意说要看看我的水准,我做了你的面具,做了各位王爷的,原来全是你在利用我……”
如此想来,云州一见后,再回到长安的容止铭已不是真正的容止铭,容止锦的心绪越来越沉重。
“为什么?”
他一步步往前,话语却是越来越弱。
毕风仍是不说话,他的目光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突破口。
容止锦哀伤道:“因为你痛恨姑母设计了那件事吗?可那并不是姑母做的!”
毕风精锐的眸光到底是闪了闪,那件事与容氏无关,他亦是到了今日才知晓。目光重新落在容止锦的脸上,长久沉默的他终是开了口:“即便不是她,你难道就不恨她?她偷天换日,坐享荣华,却要我为她的野心做那种难以启齿的事!她当我真的心甘情愿!韦家被连累,曦儿被逐出长安时我就对她心存怨恨!先帝明知自己的身份却还要迎曦儿入宫为妃,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
“大哥……”容止锦的脸色惨白,强按住心头的惊慌,问,“所以,你……杀了先帝?”
事到如今,已无需掩藏了,毕风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容止铭的模样,他冷冷睨了燕修一眼,道:“是我杀了她又如何?她难道配做大梁的皇上吗?这么多年,我总在想,为何我们容家会落得如此局面,明明表面风光无限,却要我隐在暗处承受那种暗无天日的痛!全是姑母的错!与其为终日带着面具做那样一个令人不齿的夜皇,不如由我坐上那帝位!”
容止锦心头一颤。
燕修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晋王,低语道:“所以你假意协助晋王,待他登基你再取而代之?”
容止铭的眼底淌过一丝厌恶,冷滞笑道:“不错。”
语毕,他突然举剑朝燕修袭去,容止锦大叫他一声,燕修伸手拉住了容止锦,万道利影直射,刹那间,面前之人已万箭穿心。
“大哥!”容止锦挣脱了燕修的手冲过去,扶住容止铭倒下的身躯,他流泪道,“为什么要这样!芷若一直念着你,还说要去云州找你,那次你不回长安,就待在云州不好吗?”
容止铭努力撑开眼睛看着他,费力道:“我死后,不……不入宗祠,长安西郊,把我和……和曦儿葬在一……”
他的话未完,眼睛睁大,人已没了气息。
“大哥!大哥!”容止锦伏在他的尸身上悲切地唤他,可那一个永远听不到了。
后来才有人发现,曦太妃的陵墓被盗,陪葬金器珍宝一件不少,只是遗体没了。
后来,在长安西郊,容止锦果真看到一座新坟。
晋王谋反被诛,晋王一脉皆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入长安。
清凉午后,紫宸殿内,燕修亲自自宫女手中接过药盏喂给方婳。
她低头喝了一口,才凝视着他道:“阿昀虽同我说她是想我了才来长安的,不过我不信她,是你叫她来的,是吗?”
他的眸色温柔,浅笑道:“是我叫她来的,怕届时你不愿跟袁将军走。”
她赌气转身背对着他,他忙轻哄着:“乖,先把药喝了。”
她心中有气:“你让我去西楚,就不怕轩辕承叡趁机算计你吗?”
他笑道:“不怕,他能为昀姑娘退兵,我自相信昀姑娘能护你。先把药喝了,华年成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不养好怎么行?”
他一句话,又令方婳想起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喉咙蓦地难受起来,别过脸就落下泪来。燕修见此,略有慌张地搁下药盏,俯身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如此,总叫我越发自责,是我无能,未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不是……不是你的错。”
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叹息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一定还会有的。”
她哽咽地点头。
苏昀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进门就见你们亲亲我我。”
方婳忙擦干了眼泪转过脸去,开口道:“谁让你进来不敲门。”
苏昀无辜地眨眨眼睛道:“这怨不得我,谁让皇上遣走了所有的宫人?”她大方上前,冲燕修道,“皇上不是一直在想给婳婳一个什么身份吗?我已经想好了,就说婳婳是我的姐姐,反正我拿着叡的私印,不用白不用,就说是西楚郡主,怎么样?”
燕修笑着看向她,道:“他若知道他的私印被你这样乱用,不会找你算账吗?”
苏昀嘿嘿笑道:“他要算账就算呗,我还怕他呀?皇上觉得可行吗?”
燕修却看向方婳,柔声问:“婳儿觉得呢?”
方婳深情凝望着他,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身份我都不在乎。”
苏昀一拍手,道:“那就得了,我先回去叫侯爷写了国书盖上叡的私印,把消息在大梁先放了,叫叡想后悔也不成!我再回西楚去,婳婳就不必去了,反正就是一个形式。至于大梁的迎亲大臣嘛,我也已经想好了,就便宜小侯爷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去准备准备就起程!”
方婳拉住她的手:“这么急?”
苏昀无辜道:“其实不是我急啊。”
方婳一怔,见苏昀伸手指了指她身边的燕修,道:“真正急的人在这里呢!”
她说完,一溜烟跑了,燕修好脾气地笑起来。他回神踢下了御靴上床,抱着方婳躺下,道:“我也累了,婳儿陪我睡会儿。”
方婳应了一声,刚闭上眼睛,便闻得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袁将军求见。”
燕修亲自将面前之人扶起来,叹息道:“朕知道再留不住你,你真那么想走便走吧,倘若哪一天你想回来,朕随时欢迎你。”
袁逸轩低头道:“谢皇上。”他略一迟疑,又道,“末将还有一事想求,望皇上恩准。”
“何事?”
袁逸轩道:“末将会先去越州,方姑娘既然不便随行,末将想见她一面,问她是否想给逸礼带封信。”
燕修点头道:“好。”
院内的蝉已叫了整个早上了,陈宜宁见袁逸轩回来,忙迎上去,问他:“皇上怎么说?”
他低声道:“皇上准了,收拾一下,明日便走。”
陈宜宁还欲说什么,见他已大步离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袁逸轩的脸色有些奇怪。她原本还想问问他去见了方婳吗?后来才注意到他手中紧握的一封信,想来便是见了……
七月末,袁逸轩启程前往越州,同月,苏昀与容止锦离开长安。
如今的越州早已没有那时的烟硝味,逃离的百姓也渐渐回来了。
袁逸轩呆呆地站在坟前,看着袁逸礼的棺木被抬出来,他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到底生出了一抹哀痛。
陈宜宁见他的拳头始终紧紧地握着,虽是不说话,可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悄然行至他身侧,鼓起勇气拉住了他的手,他蓦然一惊,目光瞥看她一眼,随即极快地将手从她的掌心里抽出来。
心头骤然一空,她动了唇,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耳畔,却传来袁逸轩的声音:“方姑娘告诉我,当日她被困长安,皇上亲自前去救她时,二人正是顺着通往长安城外的河流得救,当时她已昏迷不醒。”
陈宜宁尚未反应过来他此话何意,听他继续道,“那****到底是如何落水?为何皇上要撒谎说自己不谙水性?”
他的眼底凝着一抹精光,分明是已有了怀疑,难为他一路沉闷至此,到如今才真的是忍不住了吗?
陈宜宁的指尖略有颤抖,她虽不知其中真正缘由,可当日皇上与方婳的话亦是让她知晓他们应是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猛地握紧了双拳,既是为了袁逸轩好,那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眉宇间的紧张悄然淡化,她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瞳眸,开口道:“待你忙完逸礼的事,回客栈,我便告诉你。”
语毕,她转身便离开。
斜阳西落,袁逸轩才回至客栈。
推开陈宜宁的房门,里头空荡荡的,桌上搁着一封信,上面是她的笔迹——逸轩亲启。
记忆中,她似乎从未叫过他的名字,从来只是一声“将军”。
他的心头一紧,飞快地拆开信封,里头她写道:往事俱已逝去,我亦希望你不要再追究,孰真孰假又如何?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袁家的外人,可我宁可自己忘记一切,也不想你再穷追不舍,活在过去。
“陈姑娘!陈姑娘!”袁逸轩追出去,外头小二见此,便好心上前道:“客官,那位姑娘一早就走了,算算估摸着都走了两个时辰了。”
是吗?
那便是从外头回来,她便已打定了主意离开吗?
袁逸轩的脸色瞬间灰白。
侍卫近前来,低声问:“公子,外头都已准备妥当。”
他迟疑片刻,终是开口道:“起程。”
半月后,西楚大兴宫。
轩辕承叡伸手擎住下颚,蹙眉睨视着面前的女子,半晌,似仍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你是说你未经我的同意,随随便便就叫我大楚多了一个郡主?”
自娘娘来到皇上身边后,他难得脸上无笑了。宫人们见此,忙一个个都噤声低下头去。
苏昀才不管他阴沉模样,自顾坐下,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砸吧砸吧地嚼两下,喜滋滋地道:“你把私印交给我的时候也没说不可以做这件事啊。”
他的长眉微微抖动,转身过去,伸手撑住桌沿冷睨着她,道:“那难道还是我默许了?”
他的音量高了一些,宫人们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苏昀咬咬牙,实在忍不住,摘了一颗葡萄丢在他脸上,道:“你不是一直说不知道给我整个什么身份吗!那现在我成了大梁皇后的姐姐,这个身份还不好吗?”
那颗葡萄直接砸在了轩辕承叡的脸上,宫人们个个脸色煞白,知道皇上宠爱娘娘,却还不知娘娘敢在皇上面前这样放肆。
皇上会不会……会不会……
“哈哈——”
男子的笑声徒然溢满了整间屋子,他的手臂一张,径直将苏昀抱在怀里,甚是满意道:“既然昀儿心中如此想,那我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苏昀用力打他,道:“你要真那么为难,你拒绝好了!”
“嗯……”他似真的认真想了想,轻笑道,“我又细细地想了想,好像也并不是特别为难。不就是出点嫁妆嘛,我可是大楚首富,这点小钱还是有的。”
苏昀重重地哼了一声,轩辕承叡贴紧她,温柔里带着一丝霸道:“不过,日后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你说什么‘大梁’‘西楚’,我可饶不了你!”
“干什么?你有意见吗?”
“嗯,意见非常大。你是大楚未来的皇后娘娘,是我轩辕承叡的人。”
“可我也是大梁皇后的姐姐。”
“啧,你还当真了?那我可真的要反悔了!”
“你敢!”
嗤——
一个宫女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轩辕承叡狠狠地斜视了一眼,忙捂住嘴跪下求饶了。轩辕承叡便不再看她,转口道:“说起来,这平阳侯不会在宫中迷路了吧,怎么都这会儿了还不见人?”
苏昀接口道:“容家发生了太多事,我叫他来也是想让他散心的,一会儿你见了他,可不许为难他!”
轩辕承叡的眸光一闪,语气中略有不悦:“是吗?我倒是忘了你们的交情匪浅啊……啊!”
他的话音才落,便被苏昀狠狠地踩了一脚,他忍住痛瞪着面前的女子,“在宫人面前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苏昀轻笑着转身在榻上坐下,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的性子是婳婳惯的,你说你也惯着!”
轩辕承叡被一口堵得说不出话来,貌似……他的确这么说过。
苏丫头说先去跟轩辕承叡知会一声,容止锦便闲不住,随便在园子里逛逛,这下倒是好,似乎还真的迷路了。
哎……
他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停下,干脆有原路返回去。
才行至长廊尽头,突然一抹娇小的身影冲过来,与他严严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容止锦吃痛地皱起眉头,见那人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位公公,你没事吧?”容止锦伸手欲扶他,却在看见那人的脸时忍不住“嗤”的笑出来。
那人狠狠瞪着他,道:“笑什么?”
容止锦直直对方的脸,眯着眼睛道:“面具没粘好。”
下颔处可不是脱离着呢!
那人慌张地捂住脸,前后左右看了看,随即爬起来就要走。
容止锦瞬间反应过来了,忙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沉声道:“你不会是刺客吧?”
“你……你才是刺客!”
“不是吗?那是……小偷?”
脖子也涨红了:“你才是小偷!”
“都不是吗?”容止锦饶有深意地看着那人。
那人突然看着容止锦身后大叫一声,容止锦回头看去,这才发现上了当,果然就被挣脱逃了!
“小太监”一路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寝殿,一把扯下了面具仰面躺在床榻上。
宫女近前来,小声道:“公主又去哪儿玩了?”
柔福公主气得哼了一声,道:“你赶紧找人去问问,那个穿着华服手握金边折扇的男子是谁!”
宫女的眼睛一亮,脱口道:“公主说是可是东梁的平阳侯?”
柔福公主猛地跳起来,似是不可置信道:“他就是平阳侯?易容术天下第一的平阳侯!”
“是呀!”宫女顺着她道,“就是公主您一直想拜师的那个平阳侯呀!听说是跟娘娘一起从东梁来的。”
“什么?”柔福公主娇美的脸上瞬间拢起了一层黯淡,完了完了,她刚才对他态度那么恶劣,这可如何是好?
“公主,公主……”
“闭嘴!”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
三日后,容止锦带着大批嫁妆从大兴宫出发回大梁。
苏昀与他道别,然后随轩辕承叡一起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着车队越来越远。
“没想到你还是挺大方的嘛!嫁个郡主下了血本呀,这要是多嫁几个,我怕你的国库要空了!”苏昀倚在轩辕承叡身侧笑着道。
轩辕承叡微哼一声,道:“你还想我多嫁几个,你是想给我弄几个义妹啊?留下的钱,我可是要给你做聘礼的!”
苏昀的脸颊飞上一片绯色,倔强地道:“这么多,你当真要给我吗?那你可小心,若是惹我不高兴了,当真我带着你给我的聘礼跟人跑了。”
轩辕承叡邪笑着揽住她的身子,威胁道:“是带你跑的那个人才该小心,这么多钱,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苏昀哼一声,他的大手裹住了她的小手,忽而柔声道:“走远了,别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苏昀又远远望一眼,这才点头跟着他走下城楼。
九月中,大梁帝君大婚。
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洛阳方府内,女子的笑声自房内传出,丫环们都伫足望去。
自二小姐回府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先是责怪少爷不该带她回来,她宁可做个太妃孤寡一生也不愿回来洛阳。
后来少爷也渐渐不同小姐说话了,只剩下夫人会时常探望。
方西辞自房外走过,突然见那扇房门开了,方娬的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望着他道:“你听见了吗?新帝大婚了,娶的是西楚的郡主,呵呵,方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得到!”
方西辞蹙眉看着她,她嗤笑道:“西辞,你看着我做什么,你真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当今皇上吗?我其实都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哈哈哈——”
她笑着跑出来,在花园里转着圈,看上去真是高兴。
方西辞不觉叹息一声,他只是不想告诉她,不管外界听到新后是何身份,可他知道,皇后娘娘一定会是她。
他回头看向远处天际,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不过也好,那两个人做皇上和皇后,那么他们方家仍会有从前的辉煌。
长安已热闹了整日。
容止锦累了大半天终于可回府上休息,才进去便听家丁上前来禀报道:“二少爷,有两位姑娘一早在里头等您了。”
姑娘?
容止锦的眉头紧蹙,脱口问:“什么姑娘?”
家丁笑得意味深长:“她们可说千里迢迢才来找二少爷的呢!”那脸色分明是容止锦惹了桃花债的样子。
容止锦一噎,疾步进去,厅内二人瞧见他过来,那站起身来。
“二位是?”容止锦细细瞧一眼,毫无印象。
柔福公主急着上前道:“我们见过的呀,当日在大兴宫内!”
大兴宫……
容止锦的脑子一转,随即惊声道:“你是……那个小偷!”
“你才是小偷!”
侍女忍住笑上前,压低声音道:“侯爷,这位是我们大楚的柔福公主。”
“什么?”容止锦再次惊叫。
柔福公主却在他面前跪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喂,喂喂……”
容止锦有些语无伦次,这叫什么事,去了西楚一趟还摊上这么个麻烦!
“师父,是你带我们来的呀!”
“我什么时候带你们来的!”
“你带着嫁妆的队伍里。”
“……”
“师父,我留下跟你学易容,果儿,把我的学费拿出来!”
“喂,我没说要收徒!”
“晚了,我已经拜过师了,难道你想让我白给你磕头吗?我乃堂堂金枝玉叶,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若不是我师父白白叫我跪了,我告诉皇兄你欺负我!”
“喂……你这是强词夺理!”
“没有,我很有诚心的,这是学费,师父请笑纳!”
“笑纳……我能哭吗?方婳,方婳……”他可是为了方婳才惹上这么大的麻烦的!
方婳的耳朵突然痒起来,她抬手挖了挖。
琉儿小心将一盏宫灯移至床榻边,小声道:“娘娘,皇上来了,奴婢在窗外远远瞧见了呢。”
宫乱平定后,琉儿便被调来方婳的身边。
方婳忙规矩地坐好,果然,片刻便听得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里头的宫人都退出去了。
红头盖被喜秤挑起,眼前是燕修温柔笑靥,他上前在她身侧坐下,重重叹了口气,道:“就像做梦一样。”
她静静挨着他,浅声道:“喝酒了?”
“嗯。”他的脸颊带着一抹浅浅的粉色,笑着握住她的手道,“我原不想喝的,他们都非得逼着要我喝,不过我还没醉。”
她的手很温暖,却微微地颤抖着,柔和光线下,女子面容娇美,那低眉垂目的柔情似水正是他做梦都想要种在心里的样子。
缓缓俯身下去,他略闭上眼睛。
方婳却悄然躲开了,燕修讶然睁眼望着她,道:“怎么了?”
她羞赧地指了指桌上的酒,悄声道:“合卺酒未喝呢。”
他一愣,随即低笑道:“我还以为没醉,果真是有些醉了,请夫人恕罪。”
他起身端了酒杯过来,目光盈盈看着她,方婳接过酒杯,二人一同饮下。他抬手抵着额角,轻笑道:“怎么办,为夫醉得越发厉害了。”
方婳笑了笑,见他直接压下来,薄唇滑过她晶莹白皙的肌肤,大掌已落于她柔软腰际……
又是一年春季,院子里的雪尚未融化,到处是一片白皑皑的景致。
华年成给方婳把了脉出去,行至门口,他似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娘娘,其实当日袁将军走时,陈姑娘来问我要了一瓶忘情水。”
是吗?
方婳原本想问问为什么,却见一抹身影急急入内,飞奔至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婳儿,真的吗?是真的吗?”
华年成已笑道:“皇上,是真的,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燕修快乐得像个孩子,抱住她道:“太好了,婳儿!”
方婳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师叔。”
“嗯……”他低头看她,宠溺道,“日后无事便在宫里休息,我空了便来陪你。”
她听话地点头,又道:“侯爷今日来宫里。”
燕修应着,忽而道:“听说他收了个徒弟,我倒还未曾见过。”
方婳浅笑道:“我不曾见过,却也知道是西楚的柔福公主,为此轩辕承叡大为生气,所以过段日子阿昀要来把她那个不听话的小姑子带回去。”
燕修惊诧道:“是吗?嗯,不过那些都是小事。”他的声音轻柔下去,在她耳畔呢喃道,“婳儿,谢谢你。”
越州郊外。
“公子,在那!”
袁逸轩的目光顺着侍卫所指方向看去,果真远远就见了那抹纤细的身影。他的脸色一变,策马上前,大声道:“陈姑娘!”
陈宜宁正牵着马走在路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袁逸轩飞快地翻身下马,上前抓住了她的双肩:“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很久?”
陈宜宁茫然扫过男子的眉眼,笑着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吧?我不认得你。”
“陈姑娘……”
袁逸轩讶然,面前女子已推开他上了马,回头冲他笑道:“这位公子,你的搭话方式已经落伍了,驾——”
女子策马离去。
袁逸轩猛地回过神来,她宁愿不记得他,也不愿他再苦苦追求,活在过去……
“公子……哎,公子!”
侍卫才近前,便见袁逸轩飞快地上马,用力一夹马腹,径直朝陈宜宁离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