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儿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是在梦中,彼时那酒的百般感觉仍在心中纠缠,心有余悸却又百般享受和回味,快感亦或者脱胎换骨,是又或者不是。
自己昏睡了多久已不得而知,一会儿或者一夜?他是被一缕缕略带寒意的风唤醒来的,这风,不猛不烈,不缓不急,却颇有耐力。风吹神定,冷风儿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登峰之地。
这峰顶足有方圆百丈,草败叶黄,花落茎残,好不荒凉。北侧不远处,平坦的峰顶凸出一块巨石,倒让这峰顶多了几分活力。夕阳红得似个灯笼,孤零零挂着西天,好一个夕阳西下,人在天涯。
他坐起来,发现胸前掉下一物,乃一片纯金打造的柳叶,这纯金柳叶,大小同真,金光闪闪,纹路清晰可辨,精致至极。冷风儿正天马行空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唤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首杜甫的《登高》被这人读来,颇有几许别样的悲凉。
冷风儿寻声望去,见那平台上端坐一人。那人背对着他,白装素影,孤望斜阳,手把酒壶,独饮独吟。
冷风儿起身,向着平台而来。那人并不回头,继续道:“奈何人生不由己,可怜冤魂又添新。”好放肆的话语,冷风儿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从这话语中他猜定,这便是那狂傲之人了。
距数丈远,冷风儿止住脚步。那人无视他的存在,仍旧饮那壶中之酒。即便如此,冷风儿依然能够感受到一股汹涌而来的气场。这气场好似澎湃的波涛,又好似强大的磁场,单从这点而言,他绝对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冷风儿颠了颠手中的金叶,口中道了声小心,冷不防一个甩手掷出,一道寒光直奔那人的后脑。那人不躲不闪,眼见寒光距后脑仅剩一两寸余时,孰料那人头也不回,只两个手指向上一举,金叶信物便牢牢夹在指间。
那人把金叶接过,仍未转身。他仰天叹道:“你也是来求我的?”
冷风儿先是吃惊此人手法之快,继而脸上又挂了不羁的笑容。他不能把紧张表现出来,更不能把高度防备表现出来,淡定和自然,随意和不以为然才对,高手过招,一定程度上比的不是技艺,而是心智。
“我冷风儿还从未求过人。”冷风儿笑嘻嘻的,尽管那人看不到。
“冷风儿?”
“没错,冰冷的冷,刮风的风。”
“听这名字,便是个惹事之辈。”
“没错,专管天下不平之事。”
几语下来,也颇有几分滑稽。那人始终背对着冷风儿,冷风儿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着一堵墙亦或一尊雕塑说话。这感觉有几分除了滑稽,亦多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对自己的轻蔑和无礼。
“看来,你不但是个狂傲之人,更是个歹毒之人,无礼之人。”冷风儿试图用激将法迫使对方站起来,或者面对自己。
那人却并不为其言所怒,他仍旧望着西天的红晕,独饮。饮罢两口,那人道:“你,走吧!”
听了这话,冷风儿大笑起来,“我好不容易登上这里,奈何你一句走吧了事?”
“你想如何?”
“如何?为二十四条命寻个公道。”
听罢冷风儿的话,那人亦大笑起来,笑声震彻山谷,带着凛冽的风声,带着瘆人的煞气。
那人并未回答冷风儿的话,他突然问道:“你懂酒吗?”冷风儿突的听到这话,有些吃惊,更有些不知所云。“略知一二。”冷风儿道。
“那好,你尝尝这酒如何?”那人说完,依旧头也不回。他把手中的酒壶噌地扔将过来。
冷风儿一个侧身,用手接住。打开壶盖,一股陌生而熟悉的酒香。他猛然想起在酒婆婆处饮过的那坛酒,这香气与之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怎么说呢,这香气比之更清澈和醇厚,更为复杂和多变,单就闻上一闻,就足以醉人心脾了。他咕咚咚喝下两口,一抹嘴巴,“果然好酒!”
“怎个好法?”那人道。
“这……”说实话,对于酒,各式各样的酒,冷风儿饮过不下百种,什么女儿红,秋露白,荷花蕊,竹叶青,猴儿酿,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太清红云,等等,唯独在酒婆婆与断魂崖上饮过的酒,却已远胜人间极品也。这酒醇而不厚,清而不寡,香而不腻,刚而不烈,似酒又非酒,非酒又似酒,百般滋味在心头涌动。想了想,冷风儿接着道:“好喝,好品,好回味,这难道不是好酒?”
没想到,那人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对于酒,你只懂得皮毛,如此美酒佳酿,仅凭你一两个好就此定论,又何来的公道?对于酒,对于酿酒之人,对于造酒之物,又何来的公道?”
这话一出,登时让冷风儿哑口无言了。这时他才明白,这狂傲之人时才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其实就是想用这酒做一个佐证,表象看到的未必真实,真实往往隐匿于深处。
“那何为好酒?”冷风儿问道。
听了这话,那人摸了摸身旁的酒壶,却空无一物。冷风儿察觉出来,道了声接好,遂将手中酒壶掷了过去。那人头仍未转,只手向空中一扬,便接了过去。他把壶嘴对准,咕咚咚喝下两口,稍稍片刻道:“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悲欢离合,哪一样不在这酒中?春花,夏露,秋霜,冬雪,哪一样不在这酒中?日月,星辰,血汗,风骨,哪一样不在这酒中?无法体味这其中道理,哪还有什么公道可言?”话毕,那人又捧起酒壶饮下两口,似在品尝这话语中的百般滋味。
冷风儿着实被这话惊了起来,一个人把酒的内涵理解到这般程度,需要多么宽厚的胸襟,需要多么细腻的心思,又需要多少时间的沉淀?看来这狂傲之人有放肆的狂傲,却也有深入骨髓的悲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的心狠手辣,灭掉二十四条性命,他到底要做什么?仇恨?报复?发泄?想到这里,冷风儿道:“公道自在人心,是账终究要还。”
“看来,这事你是管定了?”
“管定了。”
“那你就动手吧!”说完,那人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越是如此,冷风儿便越不敢轻易发招,这狂傲之人的淡定和从容,其实就是一种隐匿的保护和防备。山顶之风时不时拂过脸庞,沉默,等待。
终究,还是冷风儿沉不住气了。他自腰间扯出那根柳枝,捋下三片叶子,同时调动周身之气运于手臂。伴着风声,冷风儿一个甩手,三片叶子已如三把利刃,擦着寒光射了过去。
闻声而来,寒光即将逼近那人之时,原本端坐的他噌地纵向半空,轻松躲过了三道寒光。轻飘飘落地,那人这才转过身来。
其实,自那人转身之前,冷风儿对其相貌亦有过百般猜测。如横眉厉目者,例褶皱错纹者,凡此种种。然真正见其庐山真面目,冷风儿又是吃了一惊。此人身高六尺开外,白皙细嫩的脸膛之上,两道剑眉不失英俊,一双亮眼闪着雄光,高高的鼻梁挺拔有力,任何一个零件单独看来皆无可挑剔,这些无可挑剔的零件组合起来,更加无可挑剔。说实话,冷风儿虽衣着邋遢,但就相貌而言,自誉美貌,但与这人相比起来,霎时间便逊色几分了。此等样貌之人,怎的和歹毒,和心狠手辣之词扯上了关系,观其貌相,绝非此等之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冷风儿正在惊讶之中,那人拂了拂素衣白衫的衣袖,背过手去,笑容满面地冲着冷风儿道:“准度可以,只是力道差了些。”
冷风儿回过神来,“少说风凉之话,看招。”说话间,冷风儿又是三片叶子直奔而来。与此同时,冷风儿亦纵身跳起,气运单掌,向着那人劈将过来。这连环套似的招式,已是冷风儿少用招数,虚虚实实,少有能防者。
那人见势,只用手在眼前轻飘飘漫舞般画了个圆,三片叶子瞬时断为两截。那人不躲不闪,只手硬生生接了冷风儿这猛烈的一掌。两掌相击,半空中立时响了一声闷雷。再看冷风儿,好似一掌击到了硬石之上,掌侧发麻,整个臂膀都如触了电,整个人被震起一丈多远,好似没仰面摔倒。那人虽原地未动,左脚亦还是微微向后移了半步,身子方才稳住。
冷风儿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身形摆稳,上手即是太乙十三式的“跟步连打闯三关”。这拳法,以意引气,以内气随拳势变化而运转周身,貌似阴柔却暗含刚劲,有千斤之力。那人见状,似早知其拳法之妙,遂撤步扭身,以同样的招式相还。这对决颇有几分意思,冷风儿使出“翻手抱球捋八门”,那人仍以同法相应;冷风儿紧接着一招“双手推开山重重”,那人继续同招接驾。
十几招下来,冷风儿心中愈发迷惑不解了。他一个箭步跳出丈外,死死盯着那人道:“你何以使得我的套路和招法?”冷风儿心中明白,这人不但使得自己的套路和招法,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比自己还要熟稔和精妙,只不过此人只防不攻,倘若攻击起来,自己恐早吃了亏。
那人并不搭话,他笑嘻嘻地道:“来接接我的叶子吧!”话毕,那人随即在身旁的树杈上摘下三片叶子,道了声小心,三片叶子即奔向冷风儿。这叶子之快,远胜眨眼的时间,冷风儿来不及躲闪,三片叶子即贴在他的两个肩头和前心。当然,一定是贴,因为这三片叶子并未直接插入他的肤肉,而如三块膏药样粘在了冷风儿身上。冷风儿一闭眼,心想我命休矣。孰料竟是这般结果,冷风儿不免暗中庆幸。贴与刺,一字之别,差之千里。刺,是一种兵器,仅仅把叶子化作一种杀人的兵器而已;贴,除了可以作为兵器之外,它还是一种技法,一种功力,一种意与气的随心所欲和自由掌控。自然的,贴在身上的叶子同样可以成为兵器,随便的叶子都可以,只不过那人没有做而已。与此同时,冷风儿心中的疑惑像个解不开的疙瘩,更加乱作一团。可不是呢,从与自己路数相甚的招法到这独步江湖的柳叶之功,自己会的人家会,自己不会的人家也会,且全在自己之上,这着实让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