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王有福急匆匆地推开家门,点起蜡烛,铁青着脸色把家中的金银细软都塞进一个大木箱中,让王小保秘密地去把家里人都叫到祠堂里,对着祖宗灵位磕了几个头后,连平时十分珍视的那些木雕、字画都来不及带,吩咐一个贴身小厮背着箱子,推开屋门就要带家人离开。
“爹,咱这是要去哪儿?”王小保挡在王有福面前,不解地问。
“去海牙,或者阳城,或者别的地方,”王有福推开大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只要能远离这里就行。”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刚刚就因为父亲教训窝了一口气的王小保现在怄起气来,于是他使劲顶在门上不让王有福开门。
“为什么?你刚才没听到孙师傅怎么说的?等那些巨人和白狼围上来,谁都走不了!”
“爹你、你信那老孙头的话?那为什么刚才……”
“村子里几百上千口人,带着他们一起走动静太大,容易把巨人和白狼引来,”王有福重重地把儿子扒拉到一边,推开大门,“你爹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个世道也没什么好人,所以我只能想办法救你们走,保证咱们家幸免于难。至于其他那些人――留下他们吸引巨人的注意算了,就算为了不打草惊蛇,那些巨人应该也会放我们离开的。”
王小保呆住了,他扭头向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瞥了眼,村里人都还还陷在折腾了一天后的沉沉安眠中,全然不知他们的里正将要在夜色掩映下逃走。一想到村里人被他们家抛弃害死,那些冤魂会在残垣断壁间游荡、追着他投来阴森森的目光,王小保就感到一阵恶寒,赶紧加快脚步紧跟在父亲身边。
秋风愈发瑟索,王有福使劲裹紧了袍子,按理来说这个季节的这个时辰街上就不该有人,但此时街上却总会稀稀落落地掠过几个人影,这些行人全都是要逃出村子的,他们带着不多的行李,低着头,每个人都形色匆匆,即使熟人见面,也没心情互相打招呼。
里正王有福一家也是逃难大军的一员,他们选择从村西头的羊肠小道转上官道离开这里,此时已经来到了村子的边缘。
“王大哥?怎么你也……”王有福一回头,正看见私塾的教书先生老孙背着两个旧布袋站在他身后,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
“哦孙老弟呀,”王有福赶紧一把搂住老孙的肩膀,同时捂住他的嘴巴,“嘘……孙老弟,你是懂规矩的人,这种时候还是别随便叫我的好。”
“我今天离开村子这件事,不要出去乱说什么,如果你答应出去之后不多说,我们家就捎带你一下,以后咱们还要相互扶持。”
“要是你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就找人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明白吗?”
孙塾师更加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有福,从里正脸上看出他不是开玩笑后,孙塾师立刻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信守承诺的决心。
“这才对嘛,”王有福见状,松开按在孙塾师嘴上的那只手,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摆平这突然出现的小麻烦后,他急切地转头前进却没注意到队伍最前段的小厮突然站住,结果嘭得撞了个人仰马翻。
“你狗眼长哪去了,停什么……”
“老爷,”王有福破口大骂,却被小厮颤抖的声音打断。
小厮伸出一只胳膊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出村的羊肠道:“我感觉咱们、咱们跑不了了……”
王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身上的血瞬间凉了半截――就在村子的出口处,密密麻麻的猩红色光点如迸溅的火星,正在夜空中忽闪忽灭。
“白狼……”孙塾师感觉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头,说不出话来,大脑愈来愈陷入空白和撕裂的剧痛中,恍惚间他看到跳动的火苗,看到浓腥的血,看到一双高高在上的肃杀的红瞳。
终于恐惧的浪潮摧毁了理智的堤坝,他哇的哭出声来,然后一边发疯般地大喊,一边连滚带爬沿着羊肠小道跑向村里,“报应来了!报应来啦!没人活得了,都他妈得死哈哈哈哈……”
王有福脸抽了抽,在这样的情境下,身后一个男人大男人又哭又笑的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也好,他见那些白狼并不阻拦发疯的孙塾师逃回村子,拿定它们不会轻易进攻。想明白这点,他赶紧带领家人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动,跟面前腥红的光点拉开一定距离后转头拼命往回跑,木箱子也被扔在地上摔碎,金银流光滑进茂密的丛草,白狼们并不急于追逐,而是以此起彼伏的悠长狼嚎为他们送行,像是一曲凄厉的挽歌。
王有福跑了两步,身形突然一顿,经历短暂的停滞后重又跑了起来,但速度变得慢了不少……
午夜时分,村里却意外喧闹,刚刚还在向着不同方位出逃的人们还有后知后觉地从睡梦中醒来的人现在全都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身上沾满泥渍甚至血迹,连人数都少了许多,不难想象这些人都经历了什么。巨人和白狼的包围圈已经形成并在不断缩小,没人能逃出去,死亡的威胁盘桓在每个人头上。
因此当王有福气喘吁吁地跑回村子,人群自发围聚到他身边,现在追究他丢下村子逃跑的事已经没必要了,大家迫切地需要一个主心骨来缓解恐惧。
“叫上所有人,去谷仓,快!”这是王有福平缓下气息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站在白狼身边的巨人从后面开玩笑似的用尖石头袭击了他,石块儿从背后透入胸腔,鲜血在胸前染出了一片鲜红。
“爹!”王小保惊恐地抱住突然没了声响瘫倒下去的父亲,刚才跑得太快夜色又黑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抱着父亲时沾上湿漉漉的两手鲜红,他才明白这个男人受的伤有多重。
王有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沾满血迹的手臂拍拍王小保的脸,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后,彻底垂下了手臂。
“爹――!爹――!”王小保一遍遍呼喊着王有福直到嗓音沙哑,周围的人包括王有福带出来的家人们此时都已经躲向打麦场边的谷仓,而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大树边,王小保失神地把自己的头埋进那个男人的肩膀里,不住地呢喃,浑身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愤怒而颤抖。
“爹……爹……你放心,孩儿一定、一定会给你报仇的,我还要给全村人的命讨个公道!那个楚莫,那个贱种楚莫!那些恶心的畜生就是为他来的对吧?”
“对,对,绝对是!白狼是他引过来的、巨人也是他招来的!好……那我就要让那些畜生弄死他最宝贝的姐姐,我要看着他向那些畜生抽刀,我要看着他被碎尸万段,我要像他夺走我的一切夺走他的一切!爹!你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活着看到害死咱们的那个贱种被撕碎!”
阴冷刺骨如鸱枭的笑声伴着断续的哭声,在大树下的空地上回荡……
楚莫躺在草席上,突然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在灶台前忙活着的楚千珏赶忙小跑过来,摸摸楚莫的额头,“是,降了霜,天就越发凉了。”
说着,他从身上脱下坎肩给楚莫盖的毛毡加了一层,同时她还惊讶地发现,楚莫肩上的伤居然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别蹬被子啊,你身上有伤,可千万注意别染了寒气。”
“嗯……”楚莫乖巧地点点头,“姐姐,都这么晚了,你也睡会吧。”
“我不急,”楚千珏摇摇头,又回灶台前忙活,她好不容易从惊吓中缓过来,才想起弟弟还没吃过晚饭,“都怪姐没给你准备饭,害得你饿了这么长时间,我给你下口面吃,乖乖等着吧,很快就好了啊。”
“嗯,”楚莫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他又被空气中弥漫着的葱香味从浅浅的梦境中拽了出来。
他双眼微睁成两条细缝,正好能看到姐姐把雪白筋道的面条盛进木碗中,另一边的锅里,翠绿的葱花正在少量油中嗤啦啦作响,从容地释放出独特的葱香气,楚千珏单手握住锅柄慢慢翻转,葱油跃进面中,彻底冲破最后一丝滞阻,让香味肆无忌惮地井喷。
“啊西巴!”楚莫受不了空气中这些小妖精的挑逗了,蹭地一下坐起来,动作幅度太大,牵动得伤口一阵剧痛。
“猴急,”楚千珏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楚莫,不禁莞尔一笑,把盛得满满当当的木碗递到他面前,“喏,给你做好了。”
“好嘞!”楚莫迫不及待地接过木碗,用筷子搅拌几下,让葱油充分浸润面条,然后夹起一大筷子送向嘴边。
就在雪白面条快要接触到牙齿的瞬间,柴扉被咚咚地敲响了。
“谁啊?”楚莫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