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某处窄小的巷子里,酒香四溢,似乎连这日光也贪杯不少,醉醺醺地斜倚墙角。
青石板上那驳杂的痕迹,每一道都有着年月留下的深情,点点滴滴都是故事。只是这来往的世人,只顾匆匆,望着眼前忘了脚下,像是岁月抛弃了坟里的人,坟外的人抛弃了岁月。在这不过三尺宽的巷子里,也有日光照不到的角落,别有一番生机悄然生长。
只见那角落里,一身着白衣的老道靠着墙脚坐着,手里提着一壶酒,嘴里哼着小曲,好生惬意。有时行人来了兴趣,驻足听上一段,高兴之余扔上几个铜钱,便欣然离去。老道捡起铜钱,往袖口上擦了擦,揣进怀里,一脸笑意,倒是不恼。
“得,这会又成卖唱的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扔钱的倒是不少,老道皱了皱眉,似乎是被这扰了清静,有些不满。于是索性哼起了艳词淫曲。行人往来,听清的往往面色一红,匆匆离去。没听清的,驻足听清后,往往啐上一口唾沫,暗道一声无耻下流。反倒是巷子里的孩童,排排坐着,听得津津有味。
老道见此,却是老脸一红,咳咳一声道:“散了散了,不读圣人书,来这听艳词淫曲,成何体统。”
几个胆小的孩童,闻言倒是乖乖离去。那几个胆大的却是坐的更近了,瞪着眼睛追问道“那秀才如何了?”“寻欢作乐又是怎么个寻法?”“卖身又卖艺是个什么卖法?”老道脸色一黑,起身便作势要打,孩童们一哄而散。
看着夕阳下远去的娇小背影,嬉笑声渐渐隐去,这一天似乎也到了头。老道拿起酒壶,猛灌一口后,满足地望着远处。
“倒是孩子们纯粹,要么纯粹的善,要么纯粹的恶,不像这世间的俗人,善恶难辨。”老道饮尽了最后一口酒,感慨道:“即便是听这黄腔,心中也没太多弯弯绕绕,反而干净许多。”
老道长叹一声后转身离去,原本佝偻的身影被这落日越拉越长,直到拐进了巷尾,再也没了踪迹。
七拐八拐之后,只见老者到了一处巷子深处,在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前,走进了那扇半掩着的破旧木门。那只堪几场风雨的败落屋子,在落日后,亮起了微凉的烛光,在风中摇曳。
“明日,我便走了。”
屋里的少年闻言探出头来,面色蜡黄如土,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些许精神。少年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沮丧,面色恭敬地双手奉茶。老道接过了茶,放在了一旁的桌上。说是桌子,其实也只是半边大门上拆下来的两块破木板,拿土垒起来的四不像罢了。
“今日做了些什么没有?”
“练了剑,写了策论,还......还上了街。”
老道摩挲着那个有些年头的茶壶,眼里满是温情,不论何时归来,这少年总会煮上一壶茶,然后静静地等着自己。老道端起茶壶,却与以往不同,又倒了一盏茶水,静静地打量着少年。
当年那个眼神犹如恶犬的孩子,如今已然收敛了戾气,更像是一头饱食过的狮子。看似散漫慵懒的神情里,暗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光。老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眉眼笑成了一条细线,伸手朝少年推过了一盏茶。
“当年雨里捡到的小落水狗,如今倒是变样喽。”
少年闻言,罕见的红了红脸,双手接过了茶。
“该教的也都教了,学的如何,你心里有数即可。”老道抿了一口茶水,淡然道:“这茶不错,去东街偷的?”
少年略显窘迫地挠了挠头,声若蚊蝇:“徒儿,徒儿……不是那样的人。”
老道本就是品茶的主,入口便知晓了这是茶山居的叶尖,这茶叶极贵,一两也得要价黄金十两,想来是当了那父母留下的遗物。老道倒也是看破不说破的笑了笑,心中感触颇深,轻声道:“可还有什么疑虑的?”
“徒儿……徒儿不知道去哪……”少年低着头,有些沮丧。自孩童起他便赖上了这个便宜师父,如今转眼已过了八年,早就习惯了这般生活。巷深有酒,屋破有人,每日如此便已知足。如今要分离了,少年心头有些空荡荡的。
“东洛之大,怎么会无落脚之处呢?”老道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声音听着却不像是有着十足的底气,反倒像是在扪心自问一般。两人沉默片刻后,老道望了望一旁的摇曳的烛火,有些捉摸不定:“若是真拿不下主意,那便一路向西,翻过那道天险,去天诏宫求学吧。”
“徒儿,知道了。”
老道点了点头,再没说话。师徒二人如同往日一般,透过屋顶的漏缝望着星空,或是看着星光透过屋缝。
少年不时瞥一眼师父,眼里藏不住的不舍。老道望着满天星辰,出了神,嘴唇微动。而一旁的少年忽然觉得一阵困倦,迷迷糊糊地便入了梦乡,待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师父!师父!”少年呼喊声里尽是焦急,只是那老道已然没了踪影。任凭少年怎么呼喊,怎般焦急,回应的便只剩下那闯进了这破败院落的秋风。
少年呆滞的坐在地上,久久地望着屋中的旧物。桌上墙上满是笔墨,就连站脚的地方都写满了字,师父的淳淳教诲似乎还在耳畔,还有那时浅时深的呼噜,不受待见的木门。待到回过神来时,只见一根金玉白簪摆在桌上,此外再无其他。少年摩挲着簪子,当年大雨中不曾湿润的眼角,一时也决了堤。
……………………
夜色深时,月光正好,巷子犹如白昼。
老道刚出了屋,就被一白衣男子拦住了去路。
“先生,可否为在下摆上一卦?”男子一袭白衣,面若桃花,一双丹凤眼倒像是错生在了男儿身。
“无需套话,我所学并非卦象。”老道眯起眼打量着男子。这男子颇有大家之气,或许是少了几分历练,看着有些欠缺火候。假以时日,只怕是成就不低。
“久闻先生直言直语,今日一见不愧传言。那便是东方先生了。”男子又行了一礼,言行倒也儒雅。
老道转过了头,面色有些诧异,诧异之间又夹杂着几分忧虑。
“公子来此,令尊可曾知晓?”
“家父不曾知晓。”
“公子来此,可带着侍卫?”
“带有一十二名。怕扰了先生,都安排在了巷外。”
“你不该来此。”老道挥了挥衣袖,面色变得难堪,饶是古井不波的心境也荡起了波澜。
“恳请先生为晚辈答疑解惑。”男子躬身再拜,身子比先前还低上了几分。
“党争之事,自古便有。饶是我,也束手无策。”
“可天道门在短短二十年内,便能与天诏、太学抗衡,在那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天道门出身的官员既不参与党争,也不尸位素餐。还望先生解惑。”
老道抬头望了望,只见阴云渐渐向明月聚拢,心中忧虑更甚。
“那你可知二十年前,我为何出山门不返?”
“听闻是先生不愿开山门,派出子弟入朝为官。极力劝阻失败后,一气之下便出走了山门。”
老道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发梢似乎更泛白了些。
“唉,世人皆说我没有济世救民之心。可这世道早已腐烂在了根里,派出的子弟,早晚会成为他人的弃子。参天大树,若是枝叶坏了,剪去便可。可若是根上烂了,也就活不久了。这世道缺的不是好官,而是杀伐果断的枭雄。”
“可这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先生真没有济世救民之心么?”
老道回头望了男子一眼,男子只觉得心中生寒,那眼神似乎是将这天下看做了自己的棋盘。
“时候未到。”
男子沉默许久,眼神在黯淡与明亮间恍惚变换,过了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若是晚辈有缘再见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老道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只是眼里多了丝怜悯之色。男子脚步虽轻,却在这静的出奇的巷内,清晰可闻。
片刻后,这声音便消逝在了这深巷之中。
夜色渐深,只见一身着铁甲的男子从巷尾走了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行人的心脏之上,让人心生畏惧。头盔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了一双散发着幽光的眼。
“这巷子里的人?”
“若是不死,只怕我难逃一死。”男子停住脚步,行了一礼,只是那目光依旧寒冷。
“你说,这些人是因我而死么?”
男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也许是,也许不是。”男子看出了老道的不忍,收回了目光,又沉声道“天道门的人一向冷血,你不该如此悲天悯人,这样是活不久的。”
“你兄长在天道门一切安好。”
男子闻言,眼里的温情一闪而逝,语气依旧冰冷:“那关我何事。”
“你们兄弟二人,倒像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老道勉强笑了笑,眼里的悲伤掩盖不去:“不考虑去见他一面么?”
“见与不见,早就不重要了。”
“那小子也是你兄长选的。”
男子面色微变,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沉声道:“今日他们不死,他日只会连累更多无辜之人罢了。”
“看来你对木陵道怨念颇深。木虞山,这么多年难道你真的未曾察觉当年的真相么?”
“察觉了又有何用?”木虞山低头望了望染血的靴子,靴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仍旧散发着腥味:“木家已经亡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三条皇族的狗罢了。”
老道叹了口气,他从男子的眼里看到了不甘、愤懑,尽管那隐藏的极好。
“木家不会就此倒下,也从未真正倒下过。”
“他说的么?”
老道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倒是木虞山眼里的不甘与愤懑渐渐散去,恢复了清明,那杀意也弱了几分。
老道见此点了点头,向着巷外走去。
“等等。”
老道站住了脚。
“天道门会是下一个木家。”
老道闻言,面色一变,神情复杂。沉默许久后,道了一声“知道了。”随后便消失在了巷尾,只在这青石板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
待到老道远去,男子转身进了那旧巷,面色再无悲喜,手中的那柄利剑缓缓出鞘,寒芒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瘆人。
顷刻之间,只见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涌入巷子,越来越多的铁剑出了鞘,在一道道血光溅起里,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一夜之间,鸡犬不留,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巷子,巷深再无酒香,再无犬吠。只有这巷子最深处的那破屋里,静的出奇。
“你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冷冷的声音恍若惊雷在少年心中响起,少年连忙抽出身下的木剑,警惕地看着来者。
男子走进了屋子,旁若无人的坐下,倒茶。只是举杯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皱了皱眉头。
“那老道也是心宽,就这样将徒弟迷晕在了这里。”
少年将手里的剑握的紧了些,想借此缓解男子带来的如山般的压力。
“天道门两位大师看中的苗子,想必是极好的。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杀了。”男子洗了洗杯盏,又倒上了一盏,轻轻抿了一口,“不过……”
男子似乎是想看少年的反应,有意拉长了语调,只是这少年除了面露警惕,手按着剑一言不发。
男子失望的摇了摇头,忽而露出了嗜血般的凶光,那是在尸山血海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压力如排山倒海般向少年翻涌而去。
少年对着男子缓缓举起了木剑,心中竟然生了怯意,当下只好咬着牙,将手中的木剑握的越发紧了。呼吸之间,只见少年眼神中的怯意渐渐散去,一股战意熊熊燃起。
“罢了,”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口饮尽了茶水,道了一声:“好茶。”之后便起身走向了大门,只是当看见那破败不堪的木门时,停住了脚步。
“木家的大门若是还在,想必也是这般破落。今日我留了你一命,只愿来日,你不要忘了留我木家后人一命。”
“小子……小子记住了。”
少年收起了木剑,朝木虞山行了一礼,后背已然湿透了。
“你叫什么?”
“赵……赵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