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一路向西，走了一月有余，入眼的不再是粉墙黛瓦、鳞次栉比，多了火红的枫，青绿的松，一望无际的原野，落日的河谷，湛蓝的湖泊。夕阳余晖下，漫山遍野像是镀上了一薄薄的金箔，在没有穷尽的世间万物里，留住了片刻安宁。
入夜，金辉没去，漫天繁星在湖中闪耀。星辉斑斓里，不知名的虫儿微弱叫着，时有清风拂过。但这看似祥和的湖畔，却不时有黑影跃过，伴着野兽低沉的吼叫。
赵胤坐在篝火旁，眼里满是疲倦，他身上的衣衫已尽数撕裂，几道深深的血痕尤为触目惊心。这一个月来，白天赶路尚能勉强避过野兽，一入了夜便如同入了地狱，耳边是野兽的低吼，远处是野兽冒着绿光的双眼，毫不掩饰的垂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即便他尽可能的小心翼翼，也没能完全避开野兽的侵袭，在狼群的追逐下，几经丧命。
天藏地势高耸，千山万水间平原广布，湖泊如宝石镶嵌其中，波光粼粼间孕育出一片片绿海。如今才刚过了落日河谷，勉强能看见那骄阳下闪耀着银光的雪峰，夜里就已冷若寒冬，甚至胜过了大雪纷飞时的皇城。
赵胤蜷缩着身体，从包袱里抽出几张兽皮，紧紧裹在身上。但这只能勉强御寒，那硬邦邦的质感甚至比不上平日穿的布衣。赵胤自嘲的笑了笑，心中想道：虽说几次险丧野兽之手，可若不是这些嗜血的野兽，只怕自己早已冻死或是饿死在了这习习冷风之中。
他拿出了腰间的铁剑，在月光下剑身的几个豁口显得极为刺眼。这显然不是一把宝剑，甚至比不上屠夫用的杀猪刀，但刀柄处却出奇的有着山河图案，又昭示着些许的不简单。这是他逃离旧巷时，途中捡起的一柄铁剑，对于拮据的他而言，这莫过于上天的恩赐。那日巷子内零零散散的闲弃了十几柄铁剑，染着血有着大小不一的豁口，诡异的被丢在一旁。
这图案的来历他并不知晓，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事到如今若是放下这剑，无异于野兽失了獠牙，引颈待戮。那日巷子里的人，如今想来只怕是死伤殆尽，自己能苟活下来，尚是沾了师父的光。如此想来，这图案想必是与那屠杀巷子的惨案脱不了干系了，只是不知是屠杀的还是被屠杀的。赵胤凝了凝神，一时有了打算，心中暗暗道：待到了天诏宫下的天圣湖，我便将它沉湖灭迹，以求稳妥。
若是他知晓了二十年前那庄灭族惨案，只怕是宁愿不曾捡起过这把铁剑。那山河图案，便是当年搅起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山河会。二十年前新皇刘靡登基，时任大柱国的李符晟竟举兵造反，拥护亲王刘升即位，兵败自刎。刘升与李符晟培养多年的山河会，近乎全军覆没，过万俘虏惨遭活埋。亲王刘升更是自焚殿前，不甘的怒吼一声“天道不公”后大笑赴死。自那日起，山河会便成了皇宫的禁忌，刘靡为了皇族的颜面只是暗下旨意剿灭残余。而涉及此事的木家李家更是被株连了九族，所幸天道门保下了木家三子，天诏宫保下了李刀剑，以至于两家逃过了这灭种之灾。至于木家为何牵扯其中，至今仍有困惑，只是那些困惑都埋在了世族大家的肚子里。换而言之，这些禁忌皆被封锁于宫墙之内世族之中，平民百姓难以触及，赵胤不知，倒也在情理之中。
又是一月的风餐露宿，赵胤发丝凌乱，身上披着草草制成的兽皮衣袍，肤色黝黑的倒像是个深山荒林里走出来的野人。只是原本坚毅的眼神，多了丝深邃，身子骨也不似在旧巷里那般孱弱。盘旋在他头顶的秃鹫，眼神阴翳地盯着这个步履艰难的少年，不时的叫唤几声，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倒下。少年手中那磨的铮亮的铁剑，在日光下，泛着寒光。
天诏是自东洛太祖皇帝刘姬起，便创立下来的武学殿堂。起初的天诏空有武学殿堂的名头，实际上仅仅只是坐落在皇宫偏僻角落里，一间简陋的房舍，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出人意料的莫过于历经几百年风雨后的天诏，不但没有倒下反而稳稳地撑起了半壁江山。当年的房舍几经扩建翻新，如今已然一番宫廷气派，不见当年一丝落魄。除此之外，还另立了天诏宫，而天诏宫更是屹立在了天藏之巅，成了天下武夫心目中的武学圣地，与太学并分朝堂，一文一武出将入相。
天诏阁掌管着禁军，而皇帝握着禁军统领的任免。如今的禁军统领便是二十年前侥幸存活下来的木家三子中的两个，木虞山与木虞河。而天诏宫则是训练禁军精锐，培养将军的至圣之地。这几百年来，东洛的将军大半是天诏的娇子。而天诏宫的军队‘无常’，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正所谓古语有云：天诏不倒，东洛不塌。其中天诏不倒，暗含无常不亡的意味。天诏共有大阁主一名，副阁主两名，下设十二护法，另立二十四位候选者称之为二十四人杰。值得一提的便是，大阁主的继承者会被冠以天机子的名号，而天机子是候选者中淘汰最甚，伤亡最多的。此外，大阁主与一名副阁主携上清八护法坐镇天诏宫，另一副阁主则携太清四护法坐镇天诏阁。天诏宫每四年都会派出二十四人杰中的十二位前往太学院求学两年，再回宫时面临的便是最终的死亡禁地考，能活下来的往往不过一手之数。
即便如此，每年踏入天诏宫求学的学子仍旧多如牛毛，个个追逐二十四人杰的名头，但能被选入宫的便已是少之又少，更遑论二十四人杰了。天诏宫于每年九月开山门一日，派出学子。于每年十一月，大开山门一月，拜师收徒。
赵忌见来往并无行人，便将剑偷偷扔入了天圣湖。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幽幽地看见了这一切，祸根便在此时埋下。
赵忌站在众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富家子弟往往锦帽貂裘，寒门子弟再不济也有厚衣裹身，唯有赵忌身着兽皮，一副野蛮人的打扮，站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众人皆望着那山门，面色或是焦急或是期待，倒是无暇顾及这些。
忽而那山门开了一道缝，从里走出了一对童子。
“大阁主说今日将有大雪，或连下三日。前来求学者，一律赤身露体，待满三日便可入内。”童子说罢便转身入内，关上了山门，浑然不顾众人的埋怨。
“这不是要冻死我们吗？”
“是啊，谁说不是呢！都说天诏宫不将人当做人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
抱怨声依旧不绝，走的也不少，但仍有许多学子已经默默脱掉了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跺脚哈气，以图驱寒。不到顷刻，只见大雪犹如鹅毛一般扑面而来，天气骤冷。
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已有一层积雪，众人也都是冻得嘴唇发紫面色通红。跺脚哈气已然不能满足，一些人已经打起了拳舞起了剑，只是出汗后愈发难耐酷寒。所幸此时只是大雪纷飞，而无寒风刺骨。
忽然一阵暖风吹来，只见那山门又开了一道口子，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以至于有人踮着脚朝里巴巴地望着。只不过这希望在须臾间消逝不见，如同落在手心的雪花一般。
只见一少年穿着貂裘，摇着折扇，一脸的人畜无害。
“师兄，这要是让师傅知道了……”一童子有些焦急道。
“把那摇椅搬来，伞端好。”少年温和道，只是那笑容越发深了。
“师兄！”
少年挥手示意童子不必再说了，躺在了摇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伞端好了，还有叫你弟弟把热茶端来。哪来这么多废话，我堂堂天诏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小阁主，实在可笑。”
童子脸色一黑，众人闻言一愣，心头一惊。竟敢如此说话，一时有些愕然，待反应过来后心中暗骂几句胆大妄为，倒也不敢出声。
只见那少年抖了抖脚，接过热茶饮了一口，啧啧道：“好茶！”
众人见此脸色一黑，皆撇过了头去。倒也有几双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
“你说你们，好好的家里不待，来这里受冻。我要是你们，我穿起衣服就走了。谁还不是个大爷了。”少年语气老成，脸上倒是一副找揍的得意像。
“这大老远的跑来受冻，就为了来日封官授爵，以便和往日一样过着紫醉金迷的浪荡日子？”少年一脸陶醉，像是在回顾往日的风流，拉长声调道：“是那小姑娘的被窝不暖和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若说先前少年话语多少有些激将法的意味，到了现在却是‘真诚’的可怕，虽说没有一句是人爱听的，但还真像是一个语重心长的老者，言辞恳切地劝人回家，莫要受这般委屈。那些心中本就有些动摇的学子，听了以后回想自己何曾吃过这苦，更是顿感可怜，脸上横流的涕泗都化作了冰渣，哭哭啼啼地跑下了山。
又是一个时辰的流逝，一些学子已经因体力不支，有些站不住脚了。不过先前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了一百来个人。其中寒门子弟偏多，富家子弟反而少得可怜。赵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般。
“人数够了，差不多行了。”
“师兄，明日还来吗？”童子一脸坏笑，嘻嘻道。
“算了吧，明日来的都是皇城子弟。我可不想和你张师兄一样，前日挨了毒打，今日还不得动弹。”少年脸色一黑，挥了挥手便要离去。
“那我去禀报护法前来引路，师兄告辞。”
“对了，”少年忽然回过了头，对着众人嚣张道：“我马不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来日谁若是有胆，不妨来找我试试。”
少年将马不迟三字咬的极重，似乎生怕别人听不清一般。只有那童子面上笑嘻嘻，心里却为那个倒霉蛋祈福了一番。此后的一个月里，擂台之上果然多了一位常客，不过是挨打的常客。
那剩下的一百来个人，此时才回过神来，细想先前少年说的话，大多是说给富家子弟听的。富家子弟听了心中难免波动，而寒门子弟因此至多分点神，反而能耐寒久些。寒门子弟朝那少年的背影行了一礼，神色有些复杂。富家子弟则是心中不忿，咬了咬牙。
片刻后，众人穿上衣服，便随一位护法入了山门。入了山门，仿佛进了仙境一般，如沐春风，再也感受不到半点寒冷。走了近半个时辰，众人才看到那嵌在匾上金辉闪闪的三个大字——天诏宫。
“前面便是我天诏宫门，尔等进去了切记缄言慎行。”
“学生明白。”
自古以来，入了天诏宫山门便能以学生自称，这便是天诏给予的万千荣誉之一。
赵胤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金碧辉煌的殿堂，即便是住在皇城内，他也没有亲眼见过皇宫，此时内心的震撼是无需多言的，但经过师父八年教导的他，早已学会了喜形不于色，当下收回了目光，暗暗定神。而那些去过皇宫的富家子弟，其实心中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如此规格只在皇宫之下。那八条金龙盘缠其上的金丝楠木柱，随便抽出一条便能抵上一座小城。惊叹声虽小，却也是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待到听完训话，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天色已经黑了不少。赵胤走出宫门，梳理了先前副阁主的交代，掏出腰牌便去寻找住处。
“你很不一般。”先前的少年又一次出现在了赵胤眼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胤皱了皱眉，虽有些疑虑，还是俯身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见过师兄”。
少年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轻声道：“怎么不走官道？”
天藏地势复杂，野兽众多，几百年前处处皆是埋骨地。不过一百年前，天诏派出了无常清剿野兽，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且军费开支太大，并没有屠杀殆尽，只开出了一条官道，以便学子求学。只是这官道虽声称不收费，但途中大大小小十几个关卡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几乎抵的上一户百姓一年的用度。
“我……没钱。”赵胤顿了顿，声音弱了几分，耿直道。
“倒也是，不然也用不着穿兽皮。”少年打量着赵胤，眼里有着一丝困惑：“不过，我看你身上并无兵器，又是如何从兽口逃生的？”
“途中坏了，也就扔了。”赵胤面露警惕，往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见此倒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扔过了一袋沉甸甸的干粮。看到赵胤接过后，转身便要离去。
赵胤看了看手中的干粮，神色有些复杂，随后抬头望向了少年：
“为何……对我这么好？”
少年停住了脚，沉默片刻后，回首望了望赵胤，沉声道：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赵胤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少年那回首望他的眼神恍若饕鬄，似乎是要将这天下吞入肚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