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晖带着一票人马,终于赶到西城门下。他在门楼下听了听,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楼,静静的等待。他身上裹着羊皮袄,腰间斜插着张大郎的环首汉刀。他也没想到,抢城门的活会这么频繁。
老刁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继承前任的工作才不过一日。更夫十分辛苦,晚上不能睡觉,而要守着滴漏、燃香,才能掌握准确的时间。打更的工作要持续一夜,从戌时开始为一更,夜幕降临,百姓安息,到寅时结束为五更,鸡鸣起床,五更天鬼在串,此时不宜惊动他们以免影响他们回不到阴间而在阳间为祸,所以就不再打六更了。打更起源于原始的巫术,主要起驱鬼的作用,那是受人尊敬的巫师才有资格来打的。所以他们也会被人请去驱鬼安魂。
在漫漫长夜里面,能和人喝酒吃肉度过一晚的时候毕竟是少数。更多地时候,他们不得不独自面对空冷寂寞的道路,仿佛在一条不归路上走下去。更夫手持梆子锣盘,一路走来一路敲。“咚!——咚!咚!”,一慢两快的更鼓敲完,随即喊道:
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顷刻,烟火从城楼四周腾起,晋晖带来的弓箭手将火箭顺着门窗孔洞射入,没有射入的就钉在木墙廊柱上。火箭是在箭镞后面多安装了一个倒须样的铁刺头,绑缚一个环绕箭杆的火药包。火药包内装着硝石硫磺、雄黄等易燃物,包皮是用容易引火的桦树皮制成。火箭用弓弩射出,射中目标后,倒须如铁钉一般张开,将火箭牢牢固定在上面。然后包皮引燃里面的火药,引起燃烧。有时候会在火药里面配加容易发散有毒烟雾的配料,比如樟脑、砒霜、胆矾、乌草、大蒜、都兰草。这些药草将会在火焰中挥发出让人口鼻受损或者神志昏迷失去战斗力的烟雾。罗圈腿看到的火光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可是他没有发出警报。他已经更早一步化为亡魂。
子时一过,晋晖分派四家豪强,带人开始向城门攻击。他的计划是先控制四个城门,然后再分区进剿。此时城门本来就是关闭的,他们自马道一路攻上去,控制城墙后用重物堵塞城门洞。
晋晖身后带领的兵将已经冲了上去。他将打更的工具收好放在台阶下面,将御寒的羊皮袄也脱下来卷好,将更夫的尸首盖住。遗失刀鞘的环首汉刀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他也懒得去擦拭,从腰带上拔出来握在手上,虚空劈砍了几下,自言自语:
好多人要命丧在此,希望你这把老刀还撑得住场面。
晋晖不迟疑,伸手去推楼门。当兵的人,从不害怕厮杀,当对方露出獠牙,他们便拔刀在手,一往无前,不死不休。这里距离终点尚远,人们的血性还未被安逸的生活消磨掉。出身吐蕃的小黑子,手握一支狗腿分羊刀。刀子全长1尺7寸,重3斤2两。刀身长1尺3寸,阔头细尾,中间鼓肚3寸半,厚背3分,刃长2分。此刀重心在距离刀头3寸处,柄长4寸,单手握持。它像狗的后腿形状,刀背既厚且钝,但刀锋却异常锐利。这种充满神奇色彩的弯刀,虽不能当作掷刀使用,但在肉搏战中却非常有用。小黑子平时用此刀剖羊砍狗,分肉剔骨,则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一把刀用来数年却不见磨损。此时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在他逐级踏出的道路上,沿途倒下守军,尸首相籍,血流盈河。
小黑子虽然有这么个诨号,可是他并非像昆仑奴一样黑如漆墨,虽然身形瘦小,身高只有5尺,可是他面目扁平,小鼻子,眯缝眼,很像匈奴人。这把狗腿弯刀从小伴随着小黑子长大,他用这把刀砍柴、挖洞、杀鸡屠狗,这已经成为他身体自然延伸的一部分。
小黑子不愿意在家乡呆下去,想要去唐朝看一看,见识一下中原景观。他随同商队一路南下,走到许州就不愿意再走了。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将他的心拿走的人——晋和。事实上,被晋和折服的人,何止这一两个人。小黑子不在乎他的刀上沾染了谁的血,他对于晋和只是怀有报恩的心情。他沿着大堂回廊一路砍杀,终于来到了楼门。他擦拭了一下脸面上的血迹,将刀倒立于手肘后面,打开了楼门。
吱呀,门开了。晋晖左手掌灯,右手握刀。他收刀在身侧,严防戒备。看到眼前这个干瘦黝黑的年轻人,不由得心中一片安详。晋晖依照约定前来接应,让小黑子一阵紧张和兴奋,手中的刀一下失神竟然脱手掉在了地上,“铛”的一声,叫回了小黑子的七魂六魄。
西城门楼在寒风中燃起漫天的火光。楼舍在火中劈啪作响,伴随着火光而来的是更加致命的杀手。这些杀手在火光中搜寻着慌乱逃跑的人们,手中的刀枪绝不容情。肆虐的火光照耀着这些黑衣杀手在火场中高飞低走,每一次扑击都会带起一弯血光和凄厉的惨叫。他们就像驻留在战场上的秃鹫、乌鸦,在尸山血海间寻找更加鲜活、娇嫩的美味。他们龙腾虎跃,尖声怪叫,仿佛从地狱中脱出的恶鬼,在火焰祭坛上享受早已准备好的祭品。蜂拥而来的救火人流只能够努力隔断火势蔓延,连接近火场都不可能。熊熊烈火中仿佛有一个恶魔在游荡,任何企图接近的人畜都会被吸收七魂六魄,猝然栽倒在火场外面。人们放弃了无谓的营救,任由火场中煎熬的性命发出凄厉的呼喊,在墙垣崩塌的轰然巨响中化为每个人心中的噩梦。
晋晖穿过大堂,走过套院,身后还是一片沉闷的杀场。烟火中受伤的人如果没有人管,很快就会窒息而死,实在是不需要补刀。齐军毫无头绪,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无论是来自哪个方向的刀锋,都会毫不吝啬的向他们招呼。他一步步的向前冲杀,一路上向他递刀子的人都倒在了他的脚下。只一刀,没有刀来剑往,没有兵器的碰撞时,每一刀都砍在敌人的致命之地,绝不会再出一刀。
城楼火起的时候,庞师古正在营帐中擦洗兵刃。他使用长枪,这枪名号五虎断魂枪。枪长9尺7寸。他身高于常人,因此长度加长,超过他2尺7寸,长达1丈1尺7寸。枪头用生铁铸成,重1斤,全长2尺2寸。枪刃长1尺半寸,宽1寸半,双刃。下部中空用来插入枪杆,中空上下有突结,可以安装红缨。枪杆使用浑铁枪制成,用炒钢法炼制熟铁作为铁芯,外面包裹竹篾,披麻灰,最后上漆晾干制成。枪杆头粗如蛋黄,向后逐渐加粗,到枪把粗如鸭蛋。
擅使长枪的人,全身放松,体态似美人臃懒,但气聚神凝,面像温良,不怒自威。古说“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此之谓也。只是今夜的怪事已经让他心神不宁,武将的威仪丧失殆尽,以至于在部下面前出丑。早年罗士信擅长用枪,他早年战死,枪法流传下来的并不多。罗士信训练部将使用长枪,需要格外训练他们的技巧和经验,因此要求极为严格。武将靠怀恩来获得部将的认同,罗士信的做法无疑将自己推到了部将的对立面。而且他经常接手艰巨的任务,部下伤亡很高,新人磨合和培养感情很困难,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最终导致他兵败被俘而死。庞师古的境况其实也相差无几。
十三郎和护卫队的弟兄们也是同场训练,保持默契和矫正动作。火起的时候,大家立刻穿戴好护甲,保护朱友文和受伤行动不便的弟兄们。十三郎虽然逼退了晋府来袭的刺客,可是蔓延的火势让他们必须撤离。如果从正面突破,他们没有办法防范对方的弓弩狙杀。他们正在发愁的时候,王武率部前来接应。他们边打边退,逐渐靠近了内城。朱友文挥舞着双剑,守护王武的后背。双剑一长一短,长剑挥洒如柳随风,进击刺杀如朔风飞扬,短剑格挡守护坚若磐石,翻手劈刺,无不土崩瓦解。长剑3尺7寸,剑身最宽处9分,最厚处2分,刃宽2分,向上急剧收缩到三分之二的宽厚。剑身是灌钢法打造,只在剑刃处有硬钢,整体坚韧有弹性,出剑灵活,指哪打哪,随心所欲,剑鞘烙名“燕飞”。短剑长1尺3寸,剑身宽1寸半,最厚处4分半,从剑身3寸往上才开刃,刃宽2分。剑身略微向上收缩,在剑身7寸处开始收缩成尖。短剑是百炼钢锻打出来的,开山裂石,无坚不摧,剑身上还有锻打成型的花纹,增添了它的美丽。剑身下部不开刃还可以用来格挡而不会崩出豁口,剑鞘刻着“晓月”。
王武的熟铜锏是一对。双锏制式一样,长4尺2寸,总重72斤。锏身为正方四棱形,内中有槽,锏粗约二寸,其后粗,愈向其端愈细,逐步呈方锥形。锏身有棱而无刃,棱角突出,每距七寸有节。锏身顶端尖利可作刺击之用。锏把末端有吞口,如钻形。吞口上系一环,环扣上牛筋可悬于手腕。锏把与锏身连接处有护手。他身高不足6尺,挥舞一对4尺多长的熟铜锏四面出击,双手配合默契,灵活多变,左右开弓,前后架打,剑花乱舞,待机而进,制敌于难防之中,一招一式非打即防,有形的动作出于无形的变化之中,风格独特,相实无华。熟铜锏单一重32斤,重量超过普通刀剑10倍,而且长度也比要长出1尺左右。对手被他连人带武器砸到几个,就没有人再靠近了。
十三郎的陌刀让朱友文看到了突破困局的希望。由于陌刀攻击范围太大,周围需要空出两个身位的距离,防止误伤自己人。他也很难受到同伴的近距离支援和掩护,虽然他穿着重甲护具,一般的箭矢对他造不成致命伤害,可这不包括。
破甲箭本来就是为了刺杀创造出来的,自然考虑到敌人身披重甲的情况。锋利尖锐的形状,让它很容易就穿刺重重护甲给敌人造成伤害。箭头上的沟槽减轻推拉时的阻力,方便给受害者放血,加深伤害。附毒的箭头就像生了锈一样黯淡无光,使用者必须慢慢将剑拔出,以防剑身和剑鞘摩擦产生的热量让白磷自燃。然后照着十三郎的死角发射了出去。破甲箭入体悄然无声,等到十三郎毒发不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十三郎已经开始恶心、麻痹、痉挛,俯身扑倒,对于扑上来抢刀的敌人毫无反抗的能力。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只记得要牢牢抓稳手中的长刀,这是战阵中他唯一的依靠。十三郎的倒下,让僵持的局面迅速失去平衡,一波波的敌人涌来、不管他们的目标是谁,为了朱友文的安全,他们必须脱离这个火焰逐渐接近的地方。
城中齐军抢了一天一夜,疲惫不堪。把守城楼的少数军士也不用心,被晋晖带人一扫而空。只是西门离朱温营地近一些,他听到城中动乱,便派兵去抢城门,才得以保住。晋晖带人从城里封锁西门交通,朱温抢到城门却进不了城,只能看着城里乱军自生自灭。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城墙,照射在了内城营地里面,寒风却愈加刺骨了。朱友文蓦地睁开眼睛,耳边静悄悄的,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也没有。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难道是着凉伤风了吗?”
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摸到身边的水囊,凑在嘴边灌了几口凉水,感觉到腹胀。他眯缝着眼睛,脑子还有些沉浸在睡意里面,手上却拿过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他披上一件斗篷,掀开门帘,步出了帐篷。帐篷外已经有人活动了,是那个晋和。朱友文痰嗽了一声,举手跟他打招呼:
老先生,昨夜睡得可好啊!
晋和冲他点点头,伸手向他摆了摆手,径直朝他走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感到不适?有没有觉得头昏反胃?
说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脉门,一手翻开他的眼皮。晋和的动作浑然天成,而且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的一样。他回想到上次看到晋和的目光而产生的错觉,这才感觉到他的不平凡。还没等到他心思回转,晋和已经放开了他:
嗯,没事了!这几天多喝水,多运动,不要动气,万事想开些。
说着飘然离开了。他一下子有些回味不过来,蒙着头解决完个人问题,神清气爽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态到喜欢便溺的味道?难道真的是上了毒瘾,糊涂了吗?
他回到营地,护卫们还没有出现,也许他们是在临时补觉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回到自己的帐篷。侍从们已经陆续起床了,一个个走着眉头,一脸想吐的表情,默默的替他整理帐篷,埋锅造饭。护卫们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这么懒散,这一路走来,野外宿营已经是家常便饭。无论条件有多苦,每天晚上都会有警卫巡逻一直到天亮。天色还不亮,侍从们就会早早醒来打理他的衣食住行。每天他一觉醒来,早已经万事俱备,他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不需要等待。
晋和在房里里摊开一堆堆的草药,正在掂着分量配药。听到门外朱友文请见,便招呼一声:
恕我无法门外迎接,请自便吧!
门帘掀开,帐篷里面刮进来一阵寒风,晋和心说坏事,赶紧喊道:
快放下帘子,草药都刮跑了!
晋和扭头看见一个年轻人弓着腰轻轻的将门帘放下来,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他心里感叹:还只是个孩子啊!就让他出来历练,偏偏又碰上这么巧的事。真是苦了这个孩子了。
我还要忙一阵子,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朱友文跪坐在他的斜对面,看着他细心地将药材分成一包包的小份,用油纸包起来。
我的部下昨夜受伤颇多,如果不是老先生出手相救,恐怕还要遭受更大的劫难。
晋和点点头:
我明白了,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要你来致谢,反倒是客气了。昨夜军士们吸入了迷幻药,是我摩尼教的东西,外人很少有懂得解救方法。
昨夜那只怪物,其实是獒犬的一个变种,它来源于遥远的地中海北岸,它是一种专门上战场的犬种。獒犬嗅觉灵敏,远胜人类,即使是微量的气味也会被它们的嗅觉放大到很明显的程度。苏玛的因素,只能说是一个巧合,怪不得他们。种种巧合之下,让那只獒犬受到了苏玛的引诱,引发了它的魔性。拜火教徒清除死者的尸肉时,既用野生的猛禽如鹰,亦用家养的狗来清除死人的尸肉。他们的掮尸者有专门饲养狗的院落。有人死去时,掮尸者将遗体放置在这种院落里,让狗去吃尽尸肉。或许,那只獒犬就是从事这样工作的,苏玛的致幻剂作用让它对人类的身体产生强烈的欲望,从而导致它疯狂袭人。
朱友文说:
以宗教手段发动暴乱,这也是老先生的预谋吗?
晋和叹了口气:
从此只怕摩尼教要名声败坏了。只是满城百姓遭受贵军劫掠,我不能看着他们受苦而无动于衷。
晋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某本是一介书生,行之所为,义之所至。至于名声,对我来说是浮云一般的东西。某只是看不惯世态炎凉,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世道沧桑,真就没有公平正义了吗?
朱友文问他:
事情发展到如今,老先生难道看破生死,真要为满城百姓牺牲吗?
孙师傅闭着眼睛想了想:
让我想一想。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朱友文拜谢,晋和意兴阑珊的点点头:
好了,你去吧。让我静一静。
城内豪强以城门起点,向城区分进合击,要在内城汇合。遭到乱兵抢劫的老百姓,看到救兵来了,都大为振奋。他们纷纷拿起刀枪棍棒,跟在晋和身后,痛打乱兵。晋晖所部越打人越多,到中午,城中乱兵都被驱赶到内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