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皮日休先赶到了许州城外朱温大营。半路上他已经得到了许州变故的消息。朱温主力大半失陷在城中,若是全军尽墨,恐怕他们想走都走不了。
齐军苦战一天,竟然毫无进展。皮日休登高看去,城楼门洞窄小,容不下太多人上前。虽然我强敌若,但守军以命搏命,拼死反击,一步不退。双方还在原地纠结,齐军在城内门洞外占据了一小片阵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这片阵地恐怕也是守军故意放弃,吸引齐军前来,守军利用地形优势,可以以众击寡。
皮日休在西城门外找到了督战的朱温。此时他神情沮丧,麻木的看着前方的城门。皮日休上前来,他竟然毫无反应。皮日休劝他:
事已至此,我们需要尽快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朱温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还有什么可以想的,只能硬上了。
皮日休担心的说:
只是城里的人马还能不能坚持到援军到达就不好说了。
朱温盯着他,问他:
你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就这么难吗?
皮日休语重心长的说:
一个王朝的死亡,不像一个人死掉。我们把他放在棺材里,钉上棺材板,抬出去就能埋掉。一个王朝死亡了,他的尸首还在散发着恶臭,传播着瘟疫,这些影响还要持续很久。
朱温说:
是呀,是很持久。
皮日休说:
我们能做的就是坚守,坚持下去。最后的结局不过就是死亡,但我相信死亡不属于我大齐。
朱温说:
朱某一时失态,让大人见笑了。大人来此是何故,孟楷与严实他们也来了吗?
皮日休说:
城内局势不明,将军关心则乱,此乃人之常情。我正是受到孟楷命令,来此视察军情的。
他没有说撤兵令的事情,如今再说这道命令,不过是火上浇油,让朱温更加暴走。朱温面露羞愧:
嗨,不成想弄成如今的局面,倒是让大人看笑话了。
皮日休摇摇手:
将军说的哪里话?你我如今都在齐皇麾下效力,你的损失我也感同身受。只是,如今再一味猛攻,已经缓不济急。
朱温说:
城内不过是一群乱民,谅他们也没多大势力。支撑到现在,想必他们也油尽灯枯了。我亲自带人再冲一次,成不成的就这一锤子买卖了。
皮日休拦住他:
将军何必意气用事?不妨派人与城内叛军谈谈条件,听听他们的要求再做决定。
朱温也舍不得跟随他的老伙计们就在这城门楼送命。他点点头:
那就依你所言,先探探他们的虚实。
晋晖接到朱温求和的消息时,他正在指挥人马四处裹挟青壮,准备攻击内城。内城里的齐军已经被封锁住,失去了向外攻击的能力。但是,晋晖知道内城府库存放的粮草辎重不少,足够这些齐军坚守到援军来救。他守城的同时,背后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实在是太危险。况且,若是不管内城,他如何向老娘交代?
他将事务交给张造代管,专门来见使者。前来议和的使者正是皮日休。晋晖看到皮日休时,也被他的面相吓了一跳,随即便产生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情。皮日休看到晋晖的面容,也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两人见面颇为投缘。皮日休说:
今日前来,只为两家化解干戈。将军既然同意接见我,自然也是念在苍生之苦,愿意减少杀戮。
晋晖也不客套,他直接提出要求:
齐军退出许州,承诺不会再攻城。
皮日休一琢磨,这要求也不能算过分。而且,这与孟楷的撤兵令也不谋而合。他说:
将军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我还要与朱温商量后才能做决定。请将军敬候佳音。
晋晖一听这话,感觉到皮日休也算是通情达理,防备心理卸下,笑着说:
那就请大人多多费心,满城百姓也将感念大人的恩德。
皮日休说:
那是自然,我定当全力以赴。只是朱温心念城中将士和儿子,不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晋晖摇摇头:
我父也在朱珍手中,挂念之情丝毫不逊。只是如今和议未成,只能忍痛割爱,还望大人体谅。
皮日休不再坚持,便回来与朱温商量。朱温面露不快:
若不是大人非要进城议和,我在天黑前已然拿下城门。如今白白浪费时间,给了叛军喘息的机会。
皮日休也不气恼,好言安慰:
晋晖的条件不算过分,将军应当慎重考虑。若能议和岂不是双方都有好处?
朱温怒道:
咱们凭实力攻下许州,难不成就这么让出去了?我那些死伤的将士就白白牺牲了不成?
皮日休劝他:
趁着周岌等人还来不及反应,咱们达成议和。将军的损失也就只是目前这些。若是周岌等人掺和进来,晋晖得了援兵,坚持要死守。那时,咱们怕是想脱身都难了。
朱温还不服输:
到时候就看谁的动作快,若是我先一步攻入城中,自然优势在我,周岌来援何惧之有?
皮日休说:
将军何苦如此弄巧?一招不慎,岂不是在此葬送一世英名?孟楷让我告诉你,目前咱们是要从众人的焦点上暂时退下来,让他们的内部矛盾激化,到时候咱们再居中取利。
朱温说:
那就依你所说。只是,许州须得提供我军半月粮草。否则如何北上?
皮日休笑着说:
将军放心,这点要求应当无妨。
皮日休二次进城,见到晋晖,将朱温要粮草的要求说了。晋晖少不了抱怨几句:
齐军在城里抢了一遍,哪里还要存粮?
皮日休劝他:
将军试想,若是朱温粮草不够北上,你相信他会遵守不再攻城的许诺吗?
晋晖说:
若是朱温发还抢劫城内财物,我可以给他凑出一些军粮。
皮日休说:
将士们从军打仗不过是为了吃粮发财,到了他们手中的财物想要回,只怕会激起兵变。不要说朱温不敢这么做,你我也不会这么想。
晋晖气呼呼的说:
城内百姓现在也都持刀拿枪,与兵士无异。若空口白话去征收他们的粮草,我也怕会激起兵变。与其如此,我不如死守城池,等待援军。
皮日休缓和一下气氛:
将军莫要意气用事。若是援军管用,你我二人何必浪费口舌?周岌即便来援。他进了城,获悉将军开城迎接朱温的事,不知道会如何感谢你。
张造唰的一下把刀拔出来半截,面容扭曲,杀气腾腾的要动手。皮日休吓得目瞪口呆,腿酥手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晋晖一看,急忙过来抢救,掐人中,捶背,灌汤。他呼喊了半天,皮日休这才醒过来;
哎呦,吓煞我也!
晋晖这才长出一口气,埋怨他:
大人你胆气弱就不要逞强,吓出个好歹,却要连累我等。
皮日休喘息未定,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突然,他一口气没上来,又昏厥过去了。
晋晖对张造说:
你何苦吓唬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今咱两在城中主事,本来就应当互相扶持,肝胆相照。你不必疑神疑鬼。
张造前日被朱友文挟持进城,随后齐军忙着城内抢劫,要了车马,就把张造一伙人给放了。他这才来投奔晋晖,自然知道晋晖所作所为,周岌不会轻易放过。因此,皮日休的说辞,让他有了被灭口的危机感。晋晖的宽心话让他面有愧色。他过来给晋晖出主意:
看这样子,须得老爷子出手才能治好。何不把他送进内城,咱们顺便打探一下老爷子的消息?
晋晖说:
只是怕他向内城泄露消息。为之奈何?
张造说:
如今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把他也扣留,让朱温再派人来议和。
晋晖点点头,于是向内城传递消息。朱珍与庞师古、朱友文等人困守内城,消息隔绝,自然大喜过望。众人围观晋和给皮日休诊脉医治,心中对这个老人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皮日休眼看晋晖的人撤走,也不再演戏。他睁开眼睛爬起来,向众人抱拳施礼:
让各位见笑了。
晋和笑眯眯的说:
大人为了进来也是费尽心机呀。
皮日休一拍胸脯:
为了主公重托,忍辱负重装一回死又算得了什么。
晋和点点头,对众人说:
既然无事,那我先退下了。
皮日休与众人介绍了一番,众人这才心安。他问起城内情况,朱珍说:
内城积蓄的粮草军械还算充足,只是城内军士损失惨重。我等将现存将士收拢起来,只整编出两个营。其余将士要么死于暴乱,要么因伤不能作战。还好,各位指挥、队正都跑出来了。回头补充新兵和器械,把打散的四个营拉出来。
皮日休听完也是感觉到很棘手,想不到损失如此之大。他说:
城外朱将军苦战一日,氏叔琮和邓季筠的两个营也伤亡过半,再打下去已经力不从心。而且,周岌所部与秦宗权、赵犨合兵,他们若是强行来救援,只怕我军力不能及。如今看来,还是议和的好。
庞师古昨夜中了苏合香,吃了晋和配制的汤药,药效都清除了。目前还是无精打采的,他看看朱友文,又看看朱珍,大伙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他对朱珍说:
主公常说,事到临头,做出决定总比没决定好。不论做出什么决定,这个决定有多糟糕,只要去做,在执行中弥补缺陷就好。现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等必须尽快下决心。是战是和,都必须早做决断。
朱珍点点头:
庞将军言之有理,是要尽快,我意议和。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朱友文看看他,再看看其他人,似乎都很赞成朱珍的意见。他说:
如今我方损失过半,那晋晖损失又有多少?他手下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和咱们拼消耗,还剩下多少可用的部队?议和或许可行,但是目前我军全面劣势的情况下轻言议和,只怕不能如愿。
王武说:
二公子的意思,晋晖可能落进下石,临时变卦?
朱友文说:
我若是晋晖,必会在我军撤出内城后,趁机围攻我军。而我等失去内城保护,被他围攻,结果不堪设想。
皮日休说:
二公子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晋晖此人我和他交谈过数次,他应该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更何况他父亲在我们手里,谅他不敢太过分。
朱珍说:
战场上的事,哪能寄托在别人的心思上。主将的决定只关乎利益和胜败,亲情、名声从来不是应该考虑的因素。二公子的顾虑不无道理,你有什么好计策,不妨一齐讲出来。
朱友文说:
计策说不上,我的想法是找一个让晋晖感到被动的地方发力,争取主动权。不一定要击败他,但可以取得一定的优势,让我方手里有筹码可以议和。
朱友伦说:
这可就奇怪了。我等内外隔绝,打又打不过,守又等不起,明明我们是全面劣势,哪有优势可以争取?
朱友文和朱珍不约而同的说出来两个字:
火攻!
朱友文与朱珍互相默契的一笑,朱珍说:
晋晖最在意的不过是许州城。若是我等在城中引火,做出火烧全城的假象,想必他晋晖不会无动于衷。
朱友文补充道:
我方若是将这一计划泄露给全城百姓知道,只怕他们都会阻碍晋晖继续作战。到时候,晋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你我何惧之有?战场的主动就在于此。只是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斟酌。
朱友宁说:
以前在齐皇军中,我见过他们攻城时抛射火球纵火。我昨日曾进过内城库房,里面炮弩、桐油、硫磺等物都是齐备的。只是找不到那么多柴草作为燃烧之物使用。
朱友伦说:
库房里存放的布匹、丝绸无数,将它们浸泡过桐油,撒上硫磺,或裹在弩箭,或包在石弹,发射出去一样足以纵火。
皮日休鼓掌赞叹:
高哇!此计策甚妙。不知吾等有何作为?
朱友文说:
此计策重在讹诈,而非要施行。我等自会将计策的执行能力表现给城中军民。若说到大人的分量,却是我等比不了的。
皮日休也来了兴致:
如此说来,老夫也算适逢其会,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给二公子帮帮场子!
朱友文说:
大人需要将我等的计划说给晋晖,让他相信我等的执行力和决心。还要与他周旋,迫使他做出让步,以期和议能尽快达成。大人可要担起这千斤重担啊!
朱珍也说:
我等安危尽托付于大人了!
皮日休见众人都向他起身施礼,他也忙不迭的回礼:
诸位尽管放心,凭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要为诸位开辟一条康庄大道,安稳的送各位出城。为了取信于晋晖,何不释放晋和?
朱珍看看朱友文和庞师古,朱友文朝他点点头,他说:
可以。他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价值,放他回去可以帮助我们说服晋晖。
朱友宁说:
我们不妨稍等一会再放他,最好让他看看我们投射火球纵火的场景,这样更有说服力。
朱友伦说:
全让他看见,他回去说给晋晖,岂不是把我们的底牌全让他看光?
朱友文说:
无妨,就是要让他看光。
众人商议定计,各自去准备。朱珍和朱友文将皮日休送出内城,双方依依惜别。皮日休再三跟他们确认:
一定要在半个时辰以后向晋府方向发射火球。你们纵火的能力,关系着我能否为你们争取到足够丰厚的回报。
晋晖派亲兵带着皮日休来见他。此时戌时过半,他们约定内城在亥时开始投射火球。他正在犯难如何找个借口拖延时间,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原来皮日休操劳一天已经饥渴难耐,体力不支。他见了晋晖便说:
将军,你看我老头子奔波来回,口渴肚饥,哪还有力气跟将军谈正事?
晋晖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先生恕罪,是我考虑不周。这就叫人给你准备饭菜。
皮日休一摆手:
哎,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何不学古人煮酒论英雄?
晋晖笑了,现在他手下兵少将寡,急需要时间整补部队,加强防守。皮日休这番话正和他意思。他赶紧答应:
老先生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
皮日休神神秘秘的低声说:
将军不要觉得我老头子在占你便宜,片刻后就会有惊喜上门。
晋晖在正堂宴请皮日休,还叫来家中蓄养的乐师舞姬前来助兴。酒过三巡,有仆人前来禀报:
恭喜将军,老爷平安归来啦!
晋晖喜出望外,对皮日休说:
这就是先生说的惊喜吗?多谢先生营救家父!
皮日休嘻嘻一笑:
随手之劳,不足一提。此乃小惊喜,过一会还有大惊喜。将军不要急。
晋和随着仆人到了堂上,晋晖起来拜倒施礼,请父亲上座。三日见过礼,他们父子自然有很多话要说。皮日休知趣的很,他起身告退:
我先出去如厕,失礼了。
他一边走,一边问带路的侍从:
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从说:
刚出打更的报时,亥时过了一刻。
皮日休抬头看看内城方向,快要投射火球了吧?他催促侍从,赶往大堂。正走到门口,只觉得身形站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然后耳边传来天崩地裂一般的轰击声。他抬头望去,黑漆漆的天空中有两道红光划过,先后落在晋府周围,然后又是两次震动,以及紧随而来的撞击声。晋府外人声鼎沸,呼救声,哭喊声,乱成一片。堂上的晋和父子推门出来,与皮日休一同观看了第四颗火球从内城发射出来,划过夜空,击中晋府院墙的整个过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