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做什么样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而且阿明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你是个好女人。”
“我们只是——”唐子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她也弄不明白程显明的意思,当着孩子与外人,还真是没法解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她的吞吞吐吐在女主人看来,无疑是一种害羞的掩饰。
“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吧,今天是阿明母亲的忌辰,每年的这一天阿明都会回家祭拜他的母亲。阿明很忙,难得回家一趟,我让厨房的刘婶做了素菜,还特意准备了阿明喜欢吃的几样点心。大家坐下来吃顿家常便饭,聚一聚吧。”
“今天是显明妈妈的忌辰?”
“是啊。”女主人感慨道,“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阿明因为他妈妈的死一直很难过,睹物思人,所以搬出这个家。”
唐子仪却想,从程显明对这个家毫无眷恋,甚至表现出一些怨气的表现来看,他不肯进入这个家门并不是睹物思人这样简单。
豪门深宅,许多争争斗斗本来不为外界所知,更何况父亲亡妻再娶,儿子心怀不满,这样复杂的家庭背景,内部不知隐藏了多少藤蔓纠葛。唐子仪是聪明女人,懂得保持沉默。
但是眼前这个女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不像小说和电视剧里演绎的狠毒后妈。唐子仪相信自己的直觉。
“阿明对我有些成见,这也难怪。做儿子的毕竟都留恋自己的母亲。其实说起来,我和他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是朋友,只是发生过一些误会……呵呵,都是过去的事情,你看我年纪大了,喜欢唠唠叨叨。”
“子怡你以后多劝劝阿明,让他常回家坐坐。他的父亲年纪大了,过了这个年,就是七十古稀。我想你也明白,年纪大的人都比较喜欢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和和睦睦的样子。”
“那么,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去叫刘婶把汤炖上。”女主人期盼地看着对方。
唐子仪不忍拒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看到对方欣喜的表情,忽然想起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替人做主,若是被他知道,大概又要生气。回绝的话憋在嘴里半天,眼睁睁看着女主人起身告辞去了厨房,终于还是没有出口。
楼上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是你,你为了那个女人,害死了我妈妈。”
“你滚……马上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踏进这个家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咆哮。“你连祖传的戒指都弄丢了,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家族的继承人。程显明,我还没死呢。我随时可以取消你的继承权。”
“是啊,你当然可以取消我的继承权,反正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让我继承家族产业的意愿。你一心要扶持那个女人的儿子,如果不是我妈妈以死亡作为代价,你会让我用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吗?”
“你……”
程显明一脸怒气,从楼上匆匆而下。
凤姨闻着动静,也急忙从外间赶来,与他在楼梯上碰了个对面。
“阿明——”
程显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神情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她害怕与那双怨毒的眸子对视,竟然打了个寒噤,生生把后半截话断回肚子里。
两人错开,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行。走了两三步,凤姨又开口:“阿明,给你妈妈上柱香吧,今晚就在这里吃饭。”
“吃饭就免了吧,老爷子不大高兴看到我这张脸,何必惹他老人家生气。以后给我妈妈上香这种事情不劳烦您惦记,我今天早上已经去过我妈的墓地,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是寄托一个念想罢了。她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尚且不肯容她,何况是死了。”
字字如针,句句似锤,凤姨听得浑身发抖,背着身体,瞧不见脸上的表情,显然这段话对老人的打击是很严重的。唐子怡于心不忍,却又不好劝说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楼上管家惊慌的叫道:“夫人,不好了,老爷心疼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凤姨加快脚步,冷静的吩咐:“别慌,快解开老爷的衣领,打开窗户,去找老爷的护心药丸给老爷含着,我马上给陈医生打电话,让他来一趟。”
家里忙做一团,找药的,打电话的,端水找毛巾。程显明视若无睹,大踏步向门口走去,唐子怡只好跟着出门。
他的步伐很大,走得又快,等唐子怡领着孩子出了门口,早不见了他的踪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在一棵花树的阴影下给什么人打电话。
“嗯,就这样吧,我挂了。”他匆忙收线,抬眼看见不远处的她和女儿小西,神情有些躲闪。
匆匆从她身边经过,烦躁了说了一句:“走吧。”
傍晚,斜阳西下,给安静下来的游乐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唐子怡坐在一张长长的座椅上,身边是那个低头沉思的男人。现在是九月份,盛夏已过,秋风刚起,几片枯黄的叶子耐不住寂寞,随风而舞,悄悄跌落,没来得及归巢的雀鸟偶尔发出几声悲鸣,使得这个黄昏有了凄凉的味道。
小西终究是小孩子,不明白大人们的心思,吵着要来游乐场,她哄不住。难得这个一向沉着脸的男人在孩子面前少有的细心和耐烦,当下命令司机掉头,他们三人来到游乐场。
他陪着孩子疯玩了一通,小西吵着要他抱自己坐旋转木马,玩了半个多小时才肯罢休。现在又在玩旋转飞机,唐子怡欣然发现,女儿的胆子比以前大多了,一个人也敢自己上去玩。旋转飞机的危险性很低,两个人就坐在长凳上看着小西起起落落,时不时跟他们打个招呼。
程显明一反刚才疯玩时的那种兴奋劲,有些颓然地低着头,沉默不语。唐子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静静地陪他坐着。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玩。都是妈妈陪着我的。”
“我妈妈是个很好的女人,就是脾气坏了点。”
“有一次,我逃学,害怕被她责罚,就偷偷躲在这里的灌木丛里,一直躲到天黑。很多人来找我,呼唤我的名字,我就是不敢出来。后来天越来越黑,我害怕极了,又冻又饿,身体不停地发抖。我想大家以为我不在这里,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我被困在这里,我完了,我永远也回不了家。”
“这时候,我听见妈妈的声音,我高兴极了,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她的脸色真吓人……那天她大概气坏了,狠狠的揍我的屁股,我一声也不敢吭。打了几下,力道越来越小。最后停下来……
那天的景象一下子涌进他的脑海,记忆仍然无比清晰,昏黄的路灯下,园林的灌木间,斑驳陆离的光影。一个女人搂着儿子的脖颈,无力的哭泣。湿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脸上,在他的心灵深处烙上最深的印记。
“你爸爸不理我,心里只想着那个女人,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他一心想让那个坏女人的儿子继承程家的产业,你又这样不争气,我们母子早晚有一天会被赶出家门的。”
他从小就是这样,叛逆又淘气,不管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按照辈分,他应该叫那个女人的儿子一声“表哥”,那个女人嫁给他的叔叔,生了儿子之后,他的叔叔不幸暴亡。
外界有传闻,他父亲与叔叔兄弟不合,起因就是这个女人;还有人说,说这个孩子其实是他父亲的骨血,父亲与弟妹苟且,被弟弟撞破,弟弟羞愤之下,自杀身亡;更有甚者,说是他父亲恼羞成怒,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这些传闻是否可靠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父亲对待那个女人的儿子的态度比起他,要好上千百倍。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就是冷酷的代名词,永远是一副深沉冰冷的面孔,不会笑,不管他这个儿子做了什么,父亲从来没露出过满意的神情。
父亲甚至安排那个女人的孩子与他一起接受家庭式的教育。而他原本就是家族里最合法的继承人,但是这一地位被那个孩子威胁着,他幼小的心灵原本不曾体会这些功利性的痛苦,他只是知道,父亲看着那个男孩的神情与看到他时完全不同,父亲居然会笑。
父亲从来不曾对他笑过,父亲不曾抱过他,抚摸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唤起,在父亲的生命里,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走丢了之后,母亲把他带回家,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母亲帮他解释,说他贪玩,找不到回家的路。唠唠叨叨说了很久,父亲只是“嗯”了一声。
父亲没有像母亲那样责骂他,亦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一声没有感情,没有含义的低哼,把他的灵魂打入地狱。
原来他生来就是被父亲遗忘的孩子,所以注定要做魔鬼。
唐子怡惊讶的发现,那个男人把脸埋进双手之间,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在经受某种痛苦的折磨。
母性的柔软促使她,小心的靠近,温和地搂住他的身体,试图给他一些安慰。那张俊美的脸孔猛然抬起,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只困住的猛兽,无路可逃。他不曾哭过,没有一滴眼泪,但是他扭曲的表情,却比眼泪更让人觉得痛苦。
他抱紧她的身体,把整个脸藏进她温热的怀抱,轻轻摩擦。唐子怡开始明白龙少华曾经对自己好友的评价:“喝酒只是一种借口,每个人都有难以对他人言明的不堪往事,悲伤袭来,无可抗拒。”
“他是一个男人,不在酒中醉,难道要做笑里哭?男人不能哭!”
悲伤袭来,不可抗拒,男人不能哭。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唐子怡明白,这一刻,并不完全是爱情滋生出来的热切,还有孤独感染的寂寞,两个无处依靠的人,彼此汲取对方的热量,以寻求一点温度。
他爱过她吗?她爱过他吗?她轻轻质问自己。
现在,一点也不爱他了么?她根本无法确定。
爱情是罂粟,是大麻,是毒品,即使不再吸食,你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已经戒掉。
程显明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两人一惊,各自分开。
程显明在接通电话的瞬间,已经恢复以往冷静的态度,淡然开口:“什么事?”
“嗯,好,我知道了。”
他迅速收线,表情却不太自然,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冷冷地对唐子怡说:“我们回去吧。”
唐子怡默默起身,招呼雀跃不止的小西。其实她刚才无意中获取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那个男人内心的秘密。她听见电话的另一端是龙少华的声音,只说了四个字:“伯父平安。”
有些东西,好比出身,好比血缘,是命里定好的事情,纵然想逃,也无法逃掉。
唐子怡很久没有出门了。自从住进程显明的别墅,有点进了囚笼的味道。虽然程显明并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自己却不由自主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小西也跟着住了进来,自打上次去了一趟程显明的家里,这一大一小的感情倒像是亲密了许多。程显明对她虽然冷淡,但是对小西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看着小西与他欢闹的场面,唐子怡不禁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使自己坚强,渴望用双倍的爱来弥补孩子单亲家庭的缺失,但是从实际效果来看,一个家庭里,来自父亲的爱不是一个母亲用双倍的努力就可以替代的。
或者,她应该给小西找一个父亲。
那天在厨房帮忙,张妈属于那种热心肠喜欢唠唠叨叨的街道大妈型的女人。说了一些家常,冷不丁,张妈开口问道:“子怡小姐,小西的爸爸现在在哪里啊?”
她猝然不妨,好像一个偷了苹果的小孩被人撞见的慌张,低头默默洗碗。
张妈知道自己唐突,自我解嘲道:“你别多心,子怡小姐,我年岁大了,就是爱多问。你一个女人家自己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啊。”
“少爷是个好人,面冷心热。”张妈忽然叹了口气,“以前的少爷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夫人也是命苦的人。”
她记起往事,连连叹息,摇了摇头。
唐子怡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显明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她感觉的到张妈异样的眼神在盯着她,赶紧解释:“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这些事,你以后早晚要知道的,不过,在少爷面前,最好不要提起夫人。少爷总是认定是老爷害死了夫人,真是冤孽啊。连医生都说,夫人是心脏病突然发作致死,夫人心脏不好已经好几年了,只是瞒着少爷而已。少爷不肯相信,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妈妈,也难怪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痛苦的现实。”
“他们父子多年不合,要不是夫人出了事,大概少爷这辈子都不肯回家。可是夫人死了,他们父子俩再也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啦。”
张妈是程府的老人,程家对待下人极为宽泽,念及老主人的好处,禁不住热泪盈眶,唏嘘不止。
唐子怡后悔不该问这些让人心酸的问题,正在踌躇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幸好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打来电话的竟然是小方医师,他帮自己联系了新的工作,他师兄开的一家诊所需要护士帮忙,小方问她有没有时间去诊所看一下。
唐子怡对这份工作非常心动,毕竟这就是她的本行,如今工作这样难找,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可是——
她为难之际,张妈宽慰她说,老是呆在家里太闷,闲着多出门走走,少爷今天开会,要很晚才会回来。
她上了出租车,按照小方医师所说的地址,吩咐司机开车。
“是。“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这声音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九月份的清晨,在大街上骑着脚踏车,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双男女穿着休闲装,在路上进行脚踏车比赛,你追我赶,男俊女靓,自成一道风景,引得路人侧目。
乔爱妮抢先一步,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哇,我赢了,我赢了。讲好的,今天的早饭你请客。”
龙少华握紧车闸,免得撞到这个横在路中间大喊大叫的女人身上,他上身只穿了紧身的运动背心,露出性感坚实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路过的美女羡慕地盯着他俊美的身材打量个不停。
他一向被人围观惯了,不以为意,反而主动向人家展示他洁白的牙齿,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笑容,登时晃倒一片。他的招式百试百灵,唯独眼前这个女人对他免疫,很是奇怪的看着他。
“喂,你摆什么臭架子啊,这里是大街,又不是你们医院,当心人家男朋友揍你。”
他干笑两声,“求之不得啊,我好多天不打架,手脚痒得很,正好练练。”
乔爱妮不屑一顾,“今天周末,我刚好有空,待会我们去道馆借个场所,我陪你练两招,上次师傅叫我的绝技,刚刚学会,正好派上用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