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秀从不害怕死亡,她觉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岁就亲眼见过它本人了,平静,毫无波澜,一如往常,可她也亲眼目睹过大人们有多么害怕它。
大概是三岁左右,妈妈还住在公司的集体员工宿舍。爸爸去珠海打工了。她们母子两住的宿舍,离外公上班的办公室,就只有一道楼之隔。安秀常常在外公上班时间,自己跑去公司找外公。
公司在大楼的二楼,是一个大平层。双开的大木门,门口有一位门卫叫陈伯。正巧,陈伯和她太太,还有她女儿就住在安秀母女的宿舍隔壁。
那是一个跟平常并没有区别的一天。安秀蹦蹦跳跳地去找外公。盛夏的蝉鸣有些喧嚣,可只要走进公司的大楼,就会有一阵寒气袭来。倒不是开了空调,那时候哪有什么空调,都是开的吊顶风扇。楼梯的扶手是大理石的,最底端是一个罗马式的圆柱,安秀可喜欢从上面滑下来了,表姐来找她玩的时候,她们也经常这样玩。楼梯的地面也是大理石的,浅绿色和紫色交错的条纹,很是典雅。
安秀推开大门,陈伯正在看报,只抬了抬眼。看见是她,便不做理睬。于是她长驱直入地,轻车熟路地走到外公办公室。
外公正在财务部,跟一位阿姨说着出差报销的事情。那位阿姨烫着大波浪卷,涂着红色的口红,正在财务收据上写着什么。只见她一会儿抽出一张深蓝色的复写纸,底下的纸上便显示出一模一样的字了。真神奇。
那天安秀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插肩上衣,还有一件黄色短裤。妈妈一向很自豪,把女儿打扮得像男孩子模样。办公室的人们于是都半开玩笑地说:“建兴啊,你的孙来找你了。”外公见安秀来了,又招招手,让她帮忙把文件给妈妈拿过去。
安秀脚步轻快,一阵上楼下楼,又下楼上楼,便完成了任务。她再次推开大门时,只看了一眼,好像看到陈伯趴在桌上,报纸也掉落在一旁,脚上的拖鞋甚至有一只蹬得老远。她顾着要告诉外公,她完成了任务的喜悦,便继续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了。
外公正在双线本上教安秀写字,有人推门进来:“陈伯怎么大白天趴着睡觉?真是不像话。”“是吗?我去看看。”
大家都微妙地觉得事情不对劲,跟着过去了。一时间,入口处都围了人。按道理说,这么多人,陈伯要是偷懒打瞌睡,也该醒来了。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
另外一位大胆些的,过去拍了拍,并没有反应。于是把手伸到鼻子底下“呀。陈伯该不会是心脏病发了吧,我刚才摸他没有气了。”众人脸色各异,胆小的女生脸色苍白地离开了。
林建兴这才想起来安秀还在一旁,连忙捂住她的眼睛把她送回家。顺便到隔壁告知陈伯家人。公司宿舍的墙实在是太薄了,陈婶嚎啕大哭的声音穿墙而来,还有陈伯女儿的轻声啜泣。当时公司还算是蒸蒸日上的,对于员工的抚恤也还算到位,据说是补偿了他们家两万元。陈婶于是心满意足地回了乡下。
再仔细想想,她还见证过另外一次死亡。更小一点的时候,可能两岁左右吧。有一天夜里,外公带她去叔公家——就是外公的弟弟。太公住在他们家。
外婆一直紧张得不行,嘴里唠叨个不停,婶婆和叔公也是焦虑不安。最后房间打开,外公说了一句:“不行了。”外婆跟婶婆便哭了起来。安秀在大人们的身影缝隙中,清晰地看到了太公躺在床上,肚子涨的老大老大,脸也很浮肿,已经看不到眼睛了。还在费力地喘着气,发出犹如深海鱼类般低沉而悠长的声音。最后,连喘气声,也没了。
大人们常觉得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们什么都记得,远比你想象中的记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