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婚姻就像她的父亲母亲那样乏味,麻木,或者更准确地说,困窘。他们因为贫穷已经失去了在生活中寻找趣味的动力。每天辛苦劳作一天,偶尔周末探访同城的叔父伯父,也是互相抱怨生意难作或是低声下气地借一笔钱应付难关这类让她一晚上正襟危坐又困意绵绵的话题。直到后来,安秀上了高中,发现其他同学的父母原来还可以去喝早茶,看电影,散步……后来她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她觉得稍微改一改就能完美表达她当时内心的震撼:不幸的家庭大约都一样,而幸福的家庭却有千百种模样。
比如说,那天晚上。安秀半夜中醒来,其实她还听见了安海峰敲门的声音。敲了半天,李茵才开门——她根本就没睡,却安静地听着这个敲门声响了好久才开。开门便是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死外面算了?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都睡不着觉?”
安海峰只是疲惫而沉默地推开她,走进里间的床,脱了衣服要躺下。
“你说啊,你说呢?你去哪里了?今天挣的钱呢?怎么摩托车也没有了?”
“……”
“跟哪个婊子鬼混去了?哪一家?你告诉我!”
“你够了没有!神经病,跟疯婆一样!”
爸爸动手一推,妈妈重重地摔在地上。还“砰”地撞到了床板上。她于是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好啊你,没本事挣钱,回来还打老婆!呜呜呜呜……当初我就不应该瞎了眼跟你……呜呜呜呜……”
争吵声越来越大,已不是隐约的。安秀于是再也装不了熟睡了,她起床时铁床发出“吱呀”的声音。里面的争吵声瞬间没了。她打开里间房间的房门,暖黄的灯光一点都不刺眼。他们两个没有表情的扫了安秀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奋斗的痕迹。他们知道我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们知道我听见了。
安海峰毫不在意,对李茵说:“你去睡觉。“”
李茵坐在地上,斜靠着床帮,恶狠狠地看着安海峰,泪水还挂在脸上。她没有表情地扫了安秀一眼。那时候妈妈还年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睡觉?”她笑了,嘴里耳语般地重复了一遍:“睡觉?”于是她妖娆地站起来,“好,睡觉。”说时迟那时快,她便举起热水瓶狠狠地砸向安海峰的胸口,安海峰侧身一躲,热水瓶便直直地掉在地上。一声巨响。李茵一边微笑,一边挥舞着爪子去抓安海峰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至:“我他妈恨不得乱刀砍死你,你叫我睡觉,你叫我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安海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晰地坠落下来,一片眩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个屋子顿时鬼魅横生。他往地上一抓,一块最大的暖瓶碎片就像一尾银鱼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抓我的脸?你个臭婊子,我要看看谁怕谁的脸被划破!”
安秀那时候才12岁,可她已经知道了成人世界的一切秘密。她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厨房的菜刀。“你们睡不睡?我想睡了。现在不睡,可别后悔。”
安秀高傲的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印象中就是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安秀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
妹妹就在这时,揉着眼睛走进了房间。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安秀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好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