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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听曲

第9节 有女娉婷

李元霸洗澡的池塘,名叫佛香池。据说池中天然生长一种天竺水莲,结出的莲子独有异香,恰如当年佛祖行将灭度发出的舍利香,灵妙得很,“佛香池”便因此得名。更有个缘法,每逢夏秋之季,佛香池不断吹来一股风,清爽爽,凉丝丝,若有灵性,往来回响,如诵佛号,又似女声。由此因缘,六朝梁武帝普通年间,傍池建起一座尼姑庙,敕名念佛庵。

那些慕名而来的游人香客,临池而立,无不叹为观止,都道得沐此风便如醍醐灌顶,不自禁地心生欢喜。又有一件,念佛庵历代传下的规矩,将佛香池产出的莲米做成素羹,随缘布施给到此进香的施主,无分贵贱,显得佛法广大,普施于众。

每到池中莲子结蓬时,外来香客特别多,庵里香火旺得不得了。只是近来山东有事,天下大乱,杨广下诏征辽,集兵涿郡,征役天下,百姓不堪其酷,人心思变,纷纷背井离乡,逃役而去。江淮一带许多郡县竟致十室九空,近古未有。去念佛庵东南向十余里,有个双桥镇,镇上原先有近千户人家,家中男丁被官府强征去造船运粮的就有五六百户,举家远迁的也有二三百户,只有几十家大户靠贿官捐银才得免,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幼在家。

往来香客既少,庵里倒清静了许多。住持净如师太也乐得无事,每天早早起来,只在禅房里打坐念经,足不出庵。座下两名弟子,一名沐慧,一名沐智。沐慧年约二十三岁,沐智也只十七岁。

这一日,沐慧、沐智二尼随师父早早起身,一道做完功课,然后手执拂尘,分头各处洒扫,在佛菩萨座台前上了香,添了油,忙乎了一个多时辰。

沐智匆匆给一尊观音菩萨添了香油,朝香积厨喊道:“师姊!我拿莲盆去了。”语犹未了,一溜烟跑入后院。

沐慧听见沐智喊声,微微一笑,将斋堂内桌椅擦净,又转出去,走到大雄宝殿。见弥勒佛座台前瓜果点心昨日才添上,今日竟少了许多,颇感纳闷,转身往供藏室走去,想拿些瓜果出来。

这时西院禅房传来师父净如师太念诵佛经的声音:“……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佛,今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叫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伴着敲打木鱼的声音,听来只觉比往日更显清和肃穆,殊有深意。

沐慧悄立片刻,似有所悟,甚感欣喜,心想如今天下汹汹,人世堪忧,庵中景况虽不比往日,亦尚能自在安修,岂非出家人的好处?又想自幼孤苦,幸蒙恩师收入门下,居此清静之地,也算是前世的善因,今生的造化呢。

不觉走近供藏室,拿出钥匙,正要打开门锁,又听沐智喊道:“师姊……”回过头去,见沐智抱着一个大木盆,一阵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师姊,快走吧!时候可不早了,趁日头还没上来,咱们快去采莲儿吧。”

沐慧嗔道:“偏你猴性儿急,看跑得汗出!便是采莲儿,也不忙在一时。”沐智央道:“好师姊,求你了,快走吧,迟了可不好玩了。”沐慧瞪了沐智一眼,收好钥匙,伸手去接木盆。当下二人抬着木盆,欢欢喜喜,从后门出庵,径往佛香池去。

两个小尼子平时在师父跟前,虽不拘于言笑,却也是恭恭敬敬,举止安详,端的修行人模样。毕竟年轻,天性活泼,见庵中少了许多应酬,又是仲夏时节,都想到莲池采莲嬉游一番。

沐智未脱稚气,生性好动,来到池边,便如出笼黄雀,早叽里呱啦叫开了。沐慧不似师妹那样忘乎所以,脸上微笑,举手投足,仍显得稳稳重重,依旧还是做师姊的样子。

二尼将大木盆放入池中,一起坐上,以手为桨,出入莲丛,伸手采折。不足一顿饭工夫,盆就满了。又采得几朵,都住了手,从莲叶间穿梭而出,向岸边荡过去。正说笑间,沐智呀的一声,面带惊喜,霍地站起。不想动作急了些,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沐慧伸手去扶,见师妹这样毛手毛脚,忍不住哧的笑了。

沐智手指路口,喜道:“师姊你看,那不是阿萱姊来了吗?”一边挥手喊道:“喂……阿萱姊,快来呀,我们在这儿!”沐慧转头去看,只见一道浅绿身影远远朝这边移动,身态婀娜,容貌秀丽,果然是妹子来了,难怪师妹要欢喜成这样。

颜萱也看见了沐慧沐智二人,加快步履,应道:“哎……沐智师妹,沐慧师姊……”沐慧沐智二尼奋力划动,很快将木盆划近岸边。沐智忙不迭跳上岸,道:“阿萱姊,你可来啦。你瞧瞧,今年的莲蓬儿可多呢。”沐慧不慌不忙,将木莲盆栓在池畔木桩上,抱起莲蓬,才下了木盆,见颜萱挎着一只小竹篮,迎上前抱住她,道:

“阿萱姊,可想死人啦,你做什么这样久不来看我们?”

沐慧见颜萱秀发轻挽,绿裙婆娑,一张瓜子脸,嫩可沁水,如出水莲花,暗暗赞叹。颜萱拉着沐智的手,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也怪想你们的,可巧今天你们也出来。今年的佛莲子一定更鲜吧。”说着跟沐慧拉了拉手。

沐慧一把揽过颜萱,伸手拢好她一缕飘垂额前的头发,道:“阿萱妹子,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就听见喜鹊儿在树上唱呢,原来是你要来呀。”沐智脱口道:“阿萱姊,你可越来越好看了。”颜萱脸上一红,对沐智道:“你猜猜,我今天带什么来了?”掀开竹篮上的黄纱布盖,拿出几条手绢。

沐智接过一看,哎哟一声,不住口叫好,不停翻看。沐慧见一块白底丝织手绢,上面绣着两朵莲花,或端丽,或素雅,手工细巧,赞道:“阿萱妹子,你不但模样儿俊,手活儿也巧,谁要娶了你真是福气呢。”沐智笑嘻嘻道:“可不是么,师姊你瞧,这朵荷花儿多水灵,阿萱姊可不就这样吗?”用手比划莲花绽放的样子。颜萱道:“只你会说话讨好人!怎么像我呢?我依着你模样绣的呢。”沐智躲去一边,咯咯笑个不住。

沐慧眼见颜萱语笑嫣然,亭亭玉立,忽想起她已二十岁出头,似已有了相好,却是镇上张记药铺的小二哥,听说被官府征去辽东服役,也不知音信如何,低声问道:“阿萱妹子,张二哥可有消息回来?”颜萱听了,神情黯淡,摇头道:“一年都没音信呢……”

沐慧安慰道:“张二哥长得福相,佛菩萨保佑,一定平安无事的。”沐智拍手笑道:“嘻嘻,等那个憨憨的宝庚哥回来,阿萱姊可要做新媳妇儿了。”

颜萱面含羞涩,轻轻打了一下沐智,道:“前些天,我外公古怪得很,酒也少喝了,成天长吁短叹的。我陪他说话,都走不开,可好今天一早他出门去了,这才抽空来瞧你们。”

沐智是个不知愁的,见颜萱言语之间,面露忧色,哎哟一声,拍手道:“只顾说话了,眼看日头就要上来了,还得采莲蓬呢。阿萱姊,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颜萱喜道:“好呀,我正想尝尝今年的新鲜佛莲子呢。我们去吧。”

当下颜萱将竹篮挂在岸边一棵柳树上,跟着沐智沐慧将木盆里的莲蓬抱出放好,相扶依次跨上木盆,沐智当前,颜萱居中,沐慧坐后,缓缓划向池中央。姐妹仨说说笑笑,采莲池中。

其时,朝阳斜上,凉风迭起。木莲盆载行水上,凌波点点,嫩绿无边。

颜萱打小常到念佛庵进香,早与沐慧沐智师姊妹相熟。沐智与颜萱年纪相若,动静相慕,更是投缘。沐智久不见颜萱到来,早积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下得池中,抢着和颜萱说话,喋喋不休。颜萱一边采莲,一边应答。沐慧抿嘴笑,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正说笑间,沐智随手折过一根残败的莲蓬盖,向后一抛,扑通一声,惊动了莲池深处一群野鸭子,纷纷飞起,嘎嘎乱叫,吓了沐智一跳,惹得颜萱沐慧二人都笑了。

沐智一瞥眼,见颜萱动作轻柔利落,两只手便似两条莲藕,白净纤巧。又见颜萱语声呢哝,笑靥如花,拍手道:“是了,阿萱姊,你瞧这池中景色多美,咱们也算人在画中,何等惬怀,怎不见你高兴唱一曲?”

颜萱回过头来,道:“一路来只听你嚷嚷的比唱的还好听,怎么这会儿又叫我唱曲呢?”沐智一跺脚,向沐慧递眼色。沐慧白了沐智一眼,欲作不见,但一来不忍拂师妹兴致,二来颜萱唱曲恰如天籁,便道:“可不是吗,阿萱妹子,整日只听见沐智师妹叽里呱啦地叫嚷,我也听得烦了。不如你便唱一曲吧,新近可有什么新鲜词?我也想听听。”

颜萱正将一朵莲蓬折下,笑道:“沐慧师姊,你今天怎么也和沐智师妹同声气,一齐来取笑我呀?”

沐智又央道:“阿萱姊,好姊姊,你就依了我们唱一曲吧,真正急死人了。”颜萱见沐智一副情急模样,哧的一声笑了。其实,她见这佛香池中水莲生得着实比往年茂盛,展眼望去,一片清泠泠,绿油油,密叶丛掩不住荷花朵朵,或红或白,蓬花相间,烟雾轻笼。池中又不时跃起几尾红鲤鱼,水花点点,随风而荡,四下里清幽异常,鸟语花香,好一派江南景致。又见沐慧沐智二人都想听自己唱曲,心也就动了。微一沉吟,道:“哎呀呀,少不得就依了你们,只是许久不唱了,也没什么新鲜词,还唱一曲旧的吧。”两手并不停下,采折之际,低低而唱,词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词虽相近往复,其声曼妙,听来清新动人,更有一种款款呢喃之韵,沐智竟听得痴了。

沐慧听出曲意中有一种排遣不去的愁绪,见颜萱眉间隐现忧色,楚楚可人,不禁轻轻叹息。但听颜萱又唱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颜萱不觉唱完一曲,意犹未尽,瞥见池畔北边依稀几株垂杨柳,风摆枝条,残絮飘零,不禁触动心事,声儿一颤,又唱道:

杨柳青青若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韵转幽深,如泣如诉,另有一种缠绵不尽之意,切切听来,令人回肠荡气。沐智沐慧二尼听得皆已出神,也忘了划动,木莲盆停下来,在池中一晃一摆,荡出阵阵涟漪,四散开去。

池面上荷风不断,清凉如水。随着曲声低转缭绕,木莲盆笼在水雾莲丛中,渐渐隐没不见。

念佛庵随喜堂的梁上,李元霸正在酣睡。蒙眬间,听见庵外传来女子唱曲的声音,恍若梦中。才翻个身,又听见下方传来说话之声,呢呢喃喃,细若蚊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大士,观世音菩萨在上,小女子颜萱今日前来朝拜进香,祷祝于此,敬请菩萨垂鉴,小女子自幼便没了爹娘,多亏外公照看,抚养至今。为躲兵灾,几次远迁,侨居双桥镇,老少相依为命。承赖菩萨护佑,幸得偷生,于今七载。进此三炷香,小女子别无所求,唯愿外公身体安康,心无烦忧,长命百岁。还有,还有……”声音愈来愈小,侧耳听去,隐约可闻:“小女子颜萱求……求菩萨保佑……保佑张宝庚张二哥早日平安归来,家人团圆……”

吴侬软语,便如香糯甜软,李元霸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绿衣女子伏跪在下,面向观音菩萨座台,双手前伸,指若青葱,体态轻盈,正是颜萱。颜萱喃喃祷告完毕,又拜了几下,这才起身,绕过蒲团,向观音菩萨走近两步,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

李元霸一时看呆了,回手落空,哎哟一声,翻身朝下,一个筋斗栽了下去。

第10节 梁上君子

颜萱将最后一炷香插入香炉,正待转身,忽闻有人惊叫,跟着身后发出一声闷哼。惊回首,只见一人摔跌在地,四足朝天。哎哟一声,退去一边,看清是个年轻男子,咦的一声,上前察看,不料想李元霸自己翻身坐起。

颜萱退开两步,问道:“你是谁,怎么从上面掉下来?”抬头一看,见一根大梁横悬在上,离地约摸两丈高,不禁咋舌。

李元霸歪坐在地,一时站立不起,呻吟几声,揉几下腰,表情痛苦。颜萱见李元霸身材清瘦,脸上虽沾满灰尘,模样倒还清秀。又见他身着道袍,胸前挂一串念佛珠,俨然是个出家人的打扮,略放了心,问道:“你可摔坏没有,很疼是不是?”走上前去,想扶他起来,见他一对黑眼珠子滴溜溜盯着自己,神色古怪,才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心想他从那样高的梁上摔下来,居然还能坐起,也多亏了那块蒲团。看样子也无大碍,也不必急着扶他,不如先问明了他的来历再说。

正思忖不定,忽闻李元霸长叹一声,道:“常言说得好呀,求人不如求己!世上本来无多好心人哪。”嘻嘻一笑,道:“不敢有劳姐姐!”伸个懒腰,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往旁边一站,拿眼斜睨颜萱。

颜萱咦的一声,道:“原来小师父竟是个习武之人,这样好身手!却不知为何爬到悬梁之上,到底掉了下来可不好玩儿。”李元霸哈哈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见颜萱出言赞叹,不禁得意,提一提裤腰带,拍了拍衣袍,一伸手,掌中多了一把折扇,霍地一抖,打开了,摇得几下,向颜萱举手合十,道:

“不错!小师父我是出家人,江湖武林中人称醉金刚笑罗汉的便是。半年前,我从河南嵩山少林寺一路游方到此,暂栖住脚。今日正在大梁上练功打坐,渐入定中,不料被姐姐清音惊动,害我一个失神,坠落下来。若非我略有些武功,福星高照,只怕此刻早已……真是罪过,罪过!”

颜萱初见李元霸装模作样的,暗自好笑。待听他话锋一转,竟将坠地之责推到自己身上,颇感意外。她向来性情极是温婉,平生不喜与人争辩。微微一笑,正要向李元霸道歉,只见沐智沐慧从西侧小门走了出来。

沐智脚快,先过来站到颜萱身旁,冷眼向李元霸身上打量,见他貌虽不俗,装束却不伦不类,神色举止未免轻佻,浑不似出家人本色,问道:“敢问这位小道兄,从哪里来,缘何到此?”

李元霸早瞧见沐智沐慧二尼走过来,却佯作不见。见沐智一上来便眼神不善,末了又有此一问,冷笑道:“若问我从哪里来,却从来处来,四海为家,随缘到此,又何必问?”说罢侧身负手而立。

沐慧也走过来道:“同道本一家,这位禅兄既来访赐教,敝庵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敢问法号尊称?”李元霸回过头,见沐慧仪表端庄,言语客气,也举手作礼,道:“这个么?我也不知什么叫作法号,只听世人惯呼我作玄颠禅师的便了。”

颜萱在一旁听三人一问一答的,只不作声,见李元霸自报法号,也不知是真是假。看他举止言谈,果然有点疯疯癫癫,倒也名符其实,悄声告诉沐慧道:“他说从河南嵩山少林寺来,有个外号叫什么醉金刚小罗汉,才从大梁顶上掉下来。”沐智吃了一惊,朝上一看,心存疑惑,摇了摇头。沐慧忽想起随喜堂连日来无缘无故少了许多瓜果点心,自己一直纳闷,如今看来,莫非都算在眼前这位“梁上君子”头上?心下明白,点了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这位玄颠道兄定然已在敝庵住脚有日了,只是一直不曾照面,未免怠慢了客人。”

李元霸道:“不错!几日前小师父我云游到此,喜欢这里清静,住下了一时便不想就走,也算有缘了。”举手合十,面带微笑。沐智奇道:“你是几时住进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李元霸嘿的一声,道:“小师父我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也不是你们几个小尼子能知的……”

颜萱见这位“玄颠禅师”年纪轻轻便出家修行,云游四方,破衣烂衫的,心里颇为同情。眼看他与沐慧沐智二人对答,言语之间,近涉不恭,料想定会导致冲撞。

果然,沐慧见李元霸出言不逊,心下微恼,冷笑道:“真看不出,玄颠道兄还有如此能为,既能来去莫测,想来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了。”沐慧本来性气慈和,古道热肠,从未与人为忤,今见这个莫名其妙的什么玄颠禅师不知好歹,忍不住出言相讥,倒也是平生第一遭。

沐智忽想起师姊几次说随喜堂无故不见了许多供品,不知凭空飞到哪里去了。眼前突然冒出个油嘴滑舌、贼头贼脑的什么玄颠禅师,不是他偷吃了去又是谁?哧的一声,道:“怪不得呢,这几天来我们庵里供台那些苹果梨子都不见了,竟似长了翅膀自个飞走,原来都是那些属猫属耗子的叼去啦。师姊,昨天师父还跟我说呢,说这几天咱庵里只怕来了老鼠精,还说要把那成天躲躲闪闪、惯能偷吃的老鼠精撵了出去才罢。”

一时间,沐慧沐智两个竟都成了伶牙俐齿的,平时从未见她师姊妹俩如此说话不客气的,显是给这个什么玄颠禅师气急了。

颜萱不知该说什么好,缄口不语,见李元霸故作老成,装模作样,人小鬼大,倒显出几分顽皮可爱。李元霸见沐智左一句老鼠精右一句耗子精地讥讽,脸也红了,道:“两个小尼子倒也能说会道的,出家人不修口德,一味刀唇剑齿,小心下地狱割舌头。小师父我大人大量,心存厚道,也不来跟你们计较。”顿了一顿,突然朗声道:“要说那些瓜果点心,你们可看仔细了,不都在这儿吗?”身形一缩,退了开去,折扇上指,长袖一抖,踏个禹步天罡,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着”,手中竟多了一盘瓜果点心。

沐慧沐智二尼看得呆了,颜萱暗暗称奇。只见李元霸转身右臂向前托举,内劲暗吐,将盘子往观音菩萨座台下一送,盘子平飞过去,落到香台上,盘中瓜果点心竟不散乱。不待沐慧沐智二尼回过神来,李元霸收拢折扇,拱手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连日来多有打扰,小师父我今日告辞了,后会有期。”转身大摇大摆,走出随喜堂。

沐慧沐智相顾愕然。颜萱心念一动,见李元霸转身离去,张口想喊住,欲言又止。沐智冲着李元霸背影扮个鬼脸,喊道:“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弄些江湖鬼把戏,这叫作不打自招!”沐慧上前察看,不见瓜果点心有何异样,正自纳闷。这时西院禅房里传来师父呼唤的声音,与沐智齐声应了,匆匆跟颜萱告别,走进西侧小门。

颜萱悄立随喜堂上,怅然若失,挎着竹篮子,走出庵里,心想李元霸只怕还未走远,跑上路口,四下里张望,不见半个人影,不禁失望。

正自叹息,忽地从道旁一棵杨树后跳出一个人来,回头一看,却不是玄颠小师父是谁?李元霸走上前来,合十道:“姐姐请了。”颜萱惊喜之下,伸手拉住他,喜道:“我就猜你没走远……玄颠小师父,你要往哪里去?”李元霸嬉皮笑脸道:“男女授受不亲!姐姐拉我的手做什么?”

颜萱哎哟一声,甩开他的手,啐道:“稀罕么!”退开两步,眼瞪李元霸,欲言又止。见李元霸手里拿了一朵莲蓬,剥开来吃,口中嚼得咂咂有声。李元霸见颜萱年纪看似略比自己大些,清丽温婉,乍嗔乍喜,大有可玩味处,比之褒姒,另有一种风致,揖手道:“多谢姐姐挂记,只是我一向闲散惯了,随遇而安,信步所之,也不一定往哪里去的。”

颜萱道:“既这样,你若不急着便去,求你帮我一件事成不成?”情急之下,开口相求。谁知这个玄颠小师父正要人求他,然后才有生计的。可是他老于江湖,要卖个关子,沉吟道:“这个,这个么……”颜萱见李元霸不肯答应,忙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想向你打听些江北那边的消息……”话一出口,脸上又是一红。李元霸早知颜萱这段心事,心道:“你一心一意地只想着情哥哥,这么心急火燎的,让人见了未免气闷!”肚里哼了一声,嘴上却不吱声。

颜萱见李元霸表情古怪,以为他并不知江北那边信息,便想对他说算了。哪知转眼间,他嘻嘻一笑,道:“这个不难!你想打听什么消息?只管问来,别说我云游四方,见多识广,便是足不出户,掐指一算,也能尽知天下之事的,姐姐你可算找对人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条黄布幌子,指道:“看见啦,这便是文王八卦图。天下之事全都囊括在里头了,无不可知之事,神妙得很。不信就请试问一问。”

颜萱心下欢喜,见李元霸大张旗鼓,不知哪里弄来个什么文王八卦图,自己倒是见过的,心想我不过向你打听些江北消息,也不必探知什么天下事的。于是微微一笑,道:“你先前是打哪儿过江的,可知江北那边消息?听说今上到了涿郡,亲征辽东,单为造船运粮就累死了好多人,可有这回事?”

李元霸听了,神情郑重,道:“那倒不假!我自黎阳一路下来,也看到不少累死饿死道旁的人。还有许多船夫挑夫不堪劳役之苦,寻机逃跑出来,只可惜半道上被抓回去,生生给打死……”

此言一出,正触动了颜萱心中极担忧之事,忙问:“怎……怎么半道上被抓回去,就打死……”李元霸一摇一摆走在前,道:“你想想看,被强征去服役的多半是些年轻汉子,个个家中上有老父寡母,下有妻子儿女,或者有没过门的媳妇儿、美貌的相好,你说谁又安心服那苦役?十有八九都是寻思着逃回家的。可是他们远在江北涿郡海口,跟江南悬隔几百千里,更不熟悉道路,待跑到半道,又饿又累,当真是筋疲力尽,哪有不被抓住的?抓住了还有不被严刑拷打的?如今的官府可凶恶得很。”

这番话说得绘声绘色,便如亲眼见到一般,回头一看,见颜萱本来晕红的脸变得苍白,全无血色,吃了一惊,心下不忍,忙道:“不过呢,也有极老实安分的,宁愿挨得些苦,指望熬过了役期,就能平安回乡跟家人团圆的。”

颜萱心里正七上八下,忽闻此言,如逢大赦,顿时宽慰,舒了一口气,道:“就是呢,硬要逃跑,也是自讨苦吃,倒不如忍一忍,总有一日熬到官役期满……”心道:“张二哥生性最老实,为人规规矩矩的,遇事也思前想后。临行之时,其父也曾叮嘱,待他役满归来,便请媒人上门纳采。他心中惦念着家里,必能忍得一年半载之苦,安心服役,只是难为了他。”言念及此,心神方定,不愿再多提此事,便想换个话题。见这玄颠禅师手中招摇一条黄布幌子,神色俨然一个行走江湖的术士,掩口一笑,道:“你先别说江北之事吧,倒说说你这幌子有什么神妙,竟把它当作宝贝?”

李元霸道:“这个说来话就长啦。姐姐你别看它有些破损,可灵验得很。它是当年姜子牙姜太公传下来的法器,我就是凭着这个宝贝,从河南一路风光下来,替人消灾,解人苦难,好事做尽,江湖同道中人都称我是当今小太公呢。”

颜萱抿嘴一笑,摇摇头,以示不信。李元霸急道:“姐姐不信么?那好,我就让你见识一下,看看到底我说的是真是假。”顿了一顿,又道:“比方说,姐姐如今的心事,我也颇能知晓。先不用这太公幡,我只用指头掐算一下便已明了。”说罢煞有介事掐起指来,口中喃喃,捣弄一番,道:“依我的掐算,姐姐的心事主忧!应在北方之域,乃见奔波劳苦之象……”

颜萱吃了一惊,不觉驻足,咦的一声,道:“莫非你……”见李元霸一开口便说中自己心事,大感诧异,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第11节 胡吹法螺

李元霸肚里暗暗好笑,又道:“我若说得不对,那也难怪的。姐姐却不可因此怀疑先知先觉之说。占卜相面之道,自古皆有。即便是圣人,也深信不疑。孔老夫子说假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也。又说,十世可知。我掐算姐姐心事,却非凭空而论,乃有所据也。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世间人事,凡有一动必有一静,有一念则必有一应。单从面相看,姐姐面上北岳隐隐有忧色,印堂之色变化不定,事必应在当前……”

颜萱道:“看你咬文嚼字,可说的什么忧呀苦的,却叫人甚不明白。依我看,多半是些江湖骗术,你要哄人,也不必如此。”不待李元霸应口,拿别的话题来说。李元霸心知其意,微微一笑,便也顺水推舟,不再讲什么占卜面相,顺着颜萱的话,眉飞色舞,东拉西扯,一路说个不停。颜萱见他谈兴甚健,不忍扫他的兴,款款相应。李元霸一边大摇大摆走路,一边夸夸其谈,表情滑稽,惹得颜萱咯咯直笑。

二人谈笑风生,倒似相识已久。颜萱自出生长到二十岁,从未与一个男子如此无拘无束地对话言笑,便是与张宝庚,自相识以来也只是说过十几句平淡之语而已。望着李元霸,心中颇感异样。

颜萱走在李元霸后面,瞥见他衣袍后摆竟破一个小洞,露出皮肉,又见他手摇折扇,一摇一摆的,浑不知觉,道:“哎呀,你的……”话未说完,忙掩住口,忍住不笑。李元霸回过头来,奇道:“什么好笑?”

颜萱摇头道:“没有,没有。”心道:“若不是他一副不僧不俗的打扮,穿上青衫,束上头巾,倒也是个斯斯文文的青年书生。只是眼前的他,衣袍未免太脏,又破破烂烂的,想他爬上那念佛庵的顶梁上落脚,只靠吃些供品填饱肚子,也够可怜的。”叹一口气,轻声问道:“玄颠小师父,我看你模样神气,好像也不是才出家的,定是修行有日了,不知你今年有几岁了?”

李元霸存心吹牛,一本正经道:“若说到我的年纪,我也记不清究竟有几岁了。”颜萱道:“哪有连自己几岁都忘了的,莫非你修为太高,已到了无记无识的境地?”李元霸不动声色,作回忆状,道:“是了,我只记得小时候在江边游戏,正赶上三国赤壁大战。哎哟喂!那场大火当真烧得猛呀,七天七夜不曾熄灭。我见那诸葛孔明手持七星宝剑,登坛祭风,真正是仙风道骨……”

颜萱啐了一口,道:“当真这样,你岂不早成了精!”想到沐智讥他是老鼠精,又见他此刻表情古灵精怪,哧的一声笑了。李元霸一点不笑,俨然道:“可不是吗?我修行至今,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到后来也就返璞归真、返老还童了,模样看上去就跟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一般,其实别人哪知我是个得道多年的地行仙呢。”

颜萱咯咯直笑,她跟李元霸说这会子话,总见他信口胡说的时候多,正经说话的时候少,听来倒也滑稽有趣,笑道:“玄颠小师父,你真会说笑,再走一会儿便到镇上了,我瞧你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往哪里去,你如不嫌,先到我家喝碗茶水再上路吧。”

李元霸喜出望外,道:“妙极,妙极!我正愁晌午没着落呢,今天可算是遇见菩萨了。只不知姐姐家在哪里?”颜萱微微一笑,心道:“你不是会算吗?怎么又来问我?”瞪了他一眼,道:“再走一会儿,到了镇上,转几个弯便是了。”回头瞥了李元霸一眼,听他说自己已有二十一二岁,看他样子只怕还小自己两三岁呢,道:“玄颠小师父,我瞧你这样的年纪,虽有些修为,整日只在外头走动,也不怕碰见坏人。如今这世上可乱着呢,强盗草寇常出没的。”李元霸嘿的一声,道:“谁又怕那些个蟊贼!”顿了一顿,道:“你倒来担心我,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就不看看自己一个年轻美貌女子,来来去去的一个人走动,路上要是遇着坏人,可不是玩的。姐姐外公也不担心吗?”

颜萱听李元霸赞自己貌美,女儿家心里自是欢喜,她自知容貌娟好,镇上青年子弟多为之倾慕,今儿也不是头一遭听别人赞美自己,可是当着面夸自己美的男子就这位玄颠小师父了。听他提到外公,奇道:“你怎知我还有外公?”

李元霸自悔说漏了嘴,道:“小师父我平生可有点儿未卜先知的能耐,要不也难在江湖上混到今日。”左手晃动太公幡,右手轻摇折扇。颜萱将信还疑,忽想起自己在观音菩萨座台前祷告,那当儿他不正伏在大横梁上吗?想到自己口中喃喃,情不自禁,说及平时羞于启齿之事,还有不被他听了去的?便瞪了李元霸一眼,道:“什么先知不先知的,谁又信你胡吹!劝你少吹些法螺吧,便是你那条什么太公幡也不稀奇,我就见过比你还多了两样的呢。”

此言一出,轮到李元霸大吃一惊,心想师父牧道人曾说:“世传易道,自古流衍不一,而学者唯以周易道义为师,千载不变。实则《周易》而外,尚有其二,即传说《连山》《归藏》二道。世人不知,易数八卦最真最妙者乃三易并用。古时夏连山,商归藏久已失传,其道术尚存人间,若非天纵奇才不足以窥。周易八卦以外,连山、归藏八卦另有其图。依我所观,如今江南有奇气,或乃连山、归藏之精凝也。你与此事,大有机缘,日后自知。”心念一动:“莫非今日之遇,师父早有预料?”又问:“什么,姐姐说竟还见过另外两样的,你在哪里见过?”

颜萱未及回答,忽见五六十步开外,平地之间,突兀耸立一座峭壁,高约数丈,异峰突起,面露惊喜,奔跑过去。怎奈一条溪流绕壁而过,宽约丈许,水势甚疾。

翘足而立,眼望峭壁顶上一株兰花草,迎风摇曳。颜萱对李元霸道:“早听说世上有一种兰中仙品,色如晶雪,四季不凋,幽香自逸。你看那株兰花草,竟生于岩石之上,莫非正是传说中的雪衣仙子?只可惜不得亲近一观。”

李元霸走近溪边,见溪流中央有一块石头露出,忽地腾空而起,跃向对岸,左足轻轻往石上一点,反弹而起,纵上峭壁。颜萱已知他意,不禁掩口。见他手足并用,攀缘而上,如壁虎一般,转眼爬上壁顶,左手攀住石壁,右手五指插入石缝,将兰花草连根拔起,含在口中,沿壁滑下,回到颜萱跟前,笑嘻嘻的,递上兰花草。

颜萱并不伸手接,道:“哎呀,谁又叫你去拔它!你不知这种兰花草极有秉性的,生性不喜移植,你拔了它,只怕再难活了。”李元霸笑道:“原来姐姐担心的是这个,不用怕的。我见姐姐喜欢,心想不如连根拔了,带回家去,种在庭前院后,平时悉心照料,胜于让它在热风冷雨中孤凄。”

颜萱道:“何必又要移植家去?让它野生野长的,几多自在。分明是你鲁莽,不知爱惜花草生物。”见李元霸涨红了脸,叹了口气,道:“也罢,既拔了来,只好拿回家试种吧,也不知能不能活。”李元霸忙道:“自然能活的,这种兰草最耐生的,不然,如何在石缝中也能长出。”颜萱道:“这你就不知了,我听说这种兰草儿最不媚俗的,一染人气,多半就萎了,它宁可死的。”

李元霸嘻嘻一笑,道:“如此更可无忧了!姐姐便是人间走动的仙子,自来同气相亲,这仙子兰定喜欢跟你做伴。”颜萱嗔道:“你胡说什么呀,人跟花怎么能比?也没见过像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出家人。”说罢掀起竹篮布盖,示意将兰草放入篮中。李元霸小心翼翼捧过去,好似手中果真是有仙气的灵物。颜萱忍不住哧的笑了。二人放好兰草,又往双桥镇走去。李元霸道:“姐姐你说见过这八卦图另有两样的,是怎么说?”

颜萱抿嘴一笑,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姐姐妹妹的,一路只这么姐姐长姐姐短的,我可受不起呢,我哪来的什么醉金刚傻罗汉兄弟?”李元霸举手作揖,道:“姐姐莫怪,只因我见到你便如见亲人一般,心里一高兴,就叫顺了口。”颜萱叹了口气,道:“没见过像你这样不伦不类的。唉,你既喜欢这样叫,就随你也罢了。”

李元霸忍不住又问颜萱说的八卦图,颜萱道:“也不知是不是,我见外公平时闲来最爱摆弄些什么奇门八卦的,我不懂,也不稀奇。”李元霸心中一动,道:“恕我冒昧,请问姐姐外公可是有一条腿儿不大灵便?”

颜萱咦的一声,停住了脚步,奇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真能掐算不成?”李元霸跳起来,拍手道:“这就对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日得识姐姐,真是有缘了。”于是向颜萱深深作了一揖,顿了一顿,正色道:“说来只怕姐姐不信,我千里迢迢,自河南辗转数月到得这里,正为寻你外公而来。”

颜萱惊愕不已,道:“为什么?”李元霸欲言又止,忽地长叹一声,神色间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沮丧。颜萱道:“你又为什么叹气?”心中一动,道:“是了,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说话疯疯癫癫,最不守规矩了。既出了家,还只是懒懒散散的,一定不好好随师父修行练功,师父一气之下,将你赶了出来,是不是?”

李元霸见颜萱一语中的,红脸道:“……倒给姐姐猜对了一半。”颜萱也学他的口气,道:“可不是猜,也不是掐指算的,我这才叫作未卜先知呢。”说罢,咯咯一笑。

李元霸见颜萱语笑嫣然,诚出一片天真烂漫,对自己全无戒心,显是已将自己当作朋友。他自行走江湖以来,除褒姒外,从未遇见谁这样对待自己。他出生时,母亲难产,险些死去,因此不甚亲他,加之出身武人世家,天生瘦弱,不类虎门之后,因此不为父喜。他自幼既不好读书,又不喜习武,性又极惫懒,平时多好游玩,终致父母厌弃。六岁那年,得蜀山玄清观牧道长收入门下,修行十三年。自从他被逐下山后,一直浪迹江湖,至今一年多,也渐渐养成了一种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习气。他早先跟牧道人也学得些医卜相术,虽不甚精通,却足以借此谋食。怎奈世人见他年纪太小,多半不信,他便灵机一动,潜入道观,盗得几件道袍穿上,又从寺中偷得一串佛珠,往脖子上一挂,俨然一个小行脚僧,于是自赠法号“玄颠禅师”。此后若进道观,便论虚玄,如遇和尚,即谈空幻,不伦不类,也算江湖一怪,以此化缘糊口,虽然清苦,倒也逍遥自在。平时嬉皮笑脸,又喜喝酒,自云“醉金刚小罗汉”。

前几日自江北而渡过江南,路上化得些酒肉,便喝醉了,在苏州北城角下睡去。被吵醒后戏弄官军,救出褒姒褒雄兄妹等众后,返回苏州,潜入念佛庵。不想此间供品丰盛,一时不愿走了。闲来无事,但以糕点果品下酒,一壶两斤黄酒下肚,醉了攀上横梁,倒头便睡。

不想这一睡又是两天一夜。夜半醒来,饥肠辘辘,下了大梁,潜到佛菩萨座台前供案,取果品点心填饱肚子,又上梁继续睡,念佛庵诸尼竟不知觉。到第三日,晌午醒来,听到颜萱祈祷,居然失神落地。他原以为褒姒已是绝色,可见了颜萱,更是惊为天人。再后来,竟得近芳泽,与颜萱同行,一路谈笑,实为平生快事。

李元霸脑中电石火花地闪过许多念头,眼看颜萱,心中一热,忽道:“姐姐还有所不知,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和尚却不是真的,更不是出家少林寺,我有个俗家姓名,叫李元霸。”

颜萱听李元霸突然说出这番话,心中惊讶,见他极诚恳的样子,自认得他来从未有过,便似笑非笑,点头道:“好,这会儿才说了实话,我早看出你为人喜欢说些不尽不实的话,出家人不打诳语,世上哪有这样的金刚罗汉。只是你叫什么也不打紧,又何必说假?”

李元霸揖手道:“请姐姐见谅则个,我法名叫玄颠倒也不假,只是尚未出家。师父说修行人唯道是从,不管他什么道佛,也不必拘执什么门派,随机应变罢了。”颜萱道:“这话倒说得有理。早见你装束打扮不伦不类,原来是个非僧非道,难怪你跟沐智师妹她们谈不拢。”见李元霸说出实情,说话也规规矩矩的了,全不似先前那样肆无忌惮,笑道:“还叫什么醉金刚小罗汉不?”

李元霸道:“只因前几天喝酒,醉了爬上念佛庵大梁,今日从上面摔下,摔昏了头就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姐姐切莫见怪。”

颜萱道:“你还挺能喝酒?”李元霸搔了搔头,道:“自打一个人行走江湖,夜来常睡不着,就胡乱寻些酒来喝,喝醉了才好睡。”颜萱道:“你跟外公倒是一对儿,只是喝酒没什么好,以后少喝点吧。”李元霸道:“是,多谢姐姐教诲。”

颜萱抿嘴一笑,道“:这样才叫人喜欢呢,老老实实的多好。”忽想起什么,问道“:只是你怎么上得那么高的大梁?莫非你能飞檐走壁?你师父又是什么神仙剑侠之类?”李元霸道:“可不敢说能飞檐走壁,不过会点壁虎功。上墙爬梁的法儿多呢。要说起我师父的本事,连我也不能尽知。我跟他学武功虽已十三年,平时很少见他显露真功夫的。”

颜萱问道:“你师父一定武功高强,江湖上可有什么名号没有?”

李元霸道:“师父从不跟我讲论武功,他只教我识得些阴阳八卦,说世间奇奥皆出于此,要我学而时习之,以此入道。我师父在江湖上的名头也不知有没有,只记得有一次,茫茫大雪天,师父晚上带我上路,从陇西赶到山东,只用了一夜工夫。师父和我身上半点儿没沾着水露雪花,一路上飘飘忽忽的一直足不点地。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行术,名叫‘踏雪无痕’。听说当今世上能这样的,也不过数人而已。”见颜萱听得出神,顿了一顿,又道:“要说这些,姐姐的外公只怕还要高明些呢。”

颜萱奇道:“外公也会这个?我知外公平时最喜欢喝酒啦,经常背个竹篓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也不知他做什么。问他只说访友去了。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的,怎么劝都不听。”叹了口气,又道:“我看你有几样像外公,不但会喝酒,还好吹牛,平时没事儿弄些什么阴阳八卦,常常自言自语,便如痴狂,只不见他又会什么武功法术?”

李元霸两掌相击,喜道:“是了,姐姐外公乃是个大大的隐士,岂有不深藏不露的?便是左右亲近之人,也难知晓底细的。还有,姐姐外公的姓可是口上一把刀,左面一只耳的‘邵’字?”

颜萱摇头道:“外公不姓邵,倒与你同姓。因他从小左脚就不灵便,如今人老了,走起路来须得扶着拐杖,邻里街坊背后都叫他醉拐李。嗯,他性子很古怪的。”

“这就奇了。”

“我猜是你弄错了。外公可不是什么隐士高人,他除了编篓喝酒外,便是读书。你不知外公儒雅得很,哪像是有武功的人。他平常最喜欢看的有三本书呢。”

“姐姐快请说,哪三本书?”

“只记得有一本叫《老子》,一本叫《庄子》,还有一本叫……”

没等颜萱说出,李元霸抢道:“定是叫《易经》了。”颜萱摆手道:“不对,差一个字,叫《周易》。”李元霸拍手道:“《易经》也就是《周易》,这就是了。只是你外公怎么不姓邵而姓李,这又不对了。”

“姓李就是姓李,难道姓也有错的吗?”“姐姐别生气,我只是疑惑自己弄错了,不是说你外公姓得错了。”

颜萱扑哧一笑,又想李元霸并不见过外公,怎么竟知外公平时行状,莫非外公真是深藏不露?想起外公往日种种古怪之事,实不似常人所能,心里咯噔一下,道:“嗯,也有改名换姓的,说不准外公真是你要找的人。”

李元霸道:“我听师父说早在三十年前,中州之地,有个邵姓大族,易学世家,代代产业自丰,不求仕途,不与世同流。《周易》是上千年前周公传下的道术,邵家独得其正脉。后来邵家出了个不世出的奇才,名叫邵正奇,讲论易经,当世无匹。他年轻气盛,不将天下才士放在眼中。口出狂言,惹恼了当时一位大学士,名叫王焱,不甚服气,上门讨教,以易论战,辩了三天三夜,王焱终于辩不过邵正奇,以致理屈词穷。”

“谁知王焱乃学武之人,恼羞成怒,出手将邵正奇打成残废,然后扬长而去。后来邵家告到官府,因王家乃当世名宦,惯有势力,官府以民间私怨为由不予受理。邵家公子便落下个瘸腿,不久隐遁而去。我师父当年曾与邵正奇有一面之缘,很佩服他的易论,认为当今无人能比。谁知此事十年之后,邵正奇突然现身,公然找上门向王焱挑战,把王焱狠狠痛打羞辱后扬长而去。王焱受伤过重,加之激愤,很快一命呜呼。邵正奇报了仇,从此不见踪影。嘿嘿,据我师父算来,此人如今正隐居江南。”说着拿出八卦幡,又道:“先前听姐姐说曾见过另一番模样的,又知姐姐外公有一条腿不大灵光,所读都是三玄古经,我猜他多半就是邵正奇。”

颜萱半信半疑,道:“嗯,我从小没了爹娘,听说老家在陕西,记得自己姓颜。从小跟外公一起逃难,迁徙了不知多少地方,最后才在双桥镇落脚。记得到双桥镇的第一天,外公说过一句话‘就这里吧,哪里也不去了’,我还一直纳闷呢。”又叹道:“莫非外公一直瞒着我?嗯,我成傻丫头了。”

李元霸见颜萱一副怅惘落寞的样子,心中一动,脱口道:“这也没什么,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傻丫头呢。”颜萱不觉一呆,道:“什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油腔滑调的,说话没半点儿正经,也不知你师父当初看上你哪一点?难怪被撵了出来,也是活该……”

李元霸窘得无言以对。颜萱见他这样,倒过意不去,道:“唉,我看你这人心眼儿也不算坏呢,只是说话不知好歹。”李元霸道:“姐姐也不过大得我一两岁,却有了相好,如何我就不知好歹……”颜萱呸的一声,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再不睬你,也不敢请你到家去,你请自便。”加快步履,一路前行,不再搭理李元霸。

李元霸见颜萱真的生气了,这才慌了神,不断赔不是。颜萱浑似没听见,只顾自己走。

第12节 隐姓埋名

李元霸笑嘻嘻的,胡乱找些笑话来说,到后来颜萱给他一个笑话逗乐了。这一笑,气就消去了大半。李元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颜萱仍不理他,不觉到了镇上。镇上相识的人跟她打招呼,见她后面跟了个小道士,甚觉奇怪,不免在背后窃窃议论。

李元霸充耳不闻,大摇大摆的,装作看镇上的风物,随颜萱走进一条巷子。又折向南,几经曲折,到了一道竹篱笆前,一座庭院赫然出现眼前。

颜萱拉开竹篱笆,走进院子,回头道:“这便是寒舍,玄颠师父若不嫌简陋,就请进来吧。”

李元霸深深一揖,道:“不敢。”随颜萱进了院子,当庭一站,顿感一股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原来院子西边种满竹子,凤尾森森,暗暗称叹:“好个隐逸所在。”颜萱倒了一碗茶递过来,李元霸躬身接过。

“外公大概出远门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坐下歇一歇,喝口茶,我先把兰仙儿安顿下来。”提起竹篮走入后院。

“不如我先助姐姐帮这兰仙儿落了脚,也算一场功德。”

颜萱回眸一笑,道:“如此有劳你了。”引李元霸走到后院,道:“你瞧天井边有一把铁锹不是,看院里哪儿可下锹,我放莲米下锅就来。”李元霸见后院西角有一口井,旁立一块怪石。东边一个葡萄架,上有藤叶攀缘,青幽幽的。架下一张竹躺椅,又有一张茶几,上摆七八个茶杯,旁边设四个竹墩,全是竹子编成,色成黑紫。

李元霸往竹墩一坐,很是惬意。正自陶醉,只见颜萱捧着兰花草过来,道:“你既请了它来,倒看看哪里是它的落脚处?”李元霸手指怪石一隅,道:“你看这里可好?”颜萱点头微笑,道:“跟我想到了一块,就这里正好。”李元霸看准了下锹,挖起土来。颜萱笑道:“看你手脚倒也利落,偏生模样不像我们普通人家的。”见李元霸眉清目秀,举止不凡,猜他多半是官宦子弟。

李元霸很快挖出一个小坑,喘气道:“姐姐有所不知,我自跟了师父,吃的苦也不算少。单是每天早晚练功须得站桩三个时辰呢。”其实他偷懒,从来没按时完成。颜萱见他出汗,掏出一条汗巾递过去,道:“好了,你先一边歇去吧,不过几锹土,也不用这么卖力,你挖好了坑,剩下的让我弄吧。”

李元霸接过汗巾,没头没脑地擦抹,拿到眼前一看,已是黑乎乎一片。颜萱半跪下来,将兰花草放入坑里,轻轻拨过细土盖好根须,用手压平,回头见李元霸拿着汗巾发呆,汗巾已变黑布片,笑道:“真够脏呢。那边水缸有水,你舀一瓢来。”

李元霸过去舀来一瓢水。颜萱一边示意李元霸浇水,一边用手不停拢住兰花草下的松土,李元霸又跑去舀水给颜萱洗手。颜萱看那株兰花草倚立于怪石旁,愈显得纤弱,有股仙子气,心想兰花草跟怪石为伴,倒也是一对儿。回过头来,见李元霸正发愣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红,道:“你发呆做什么?倒像这块石头似的。”拿过李元霸手中的木瓢,走到水缸前,舀了几大瓢,倒入木桶。李元霸搔首道:“我把你的汗巾给弄脏了。”颜萱道:“将就着用它去洗个澡吧,怕只怕这一桶水还不够你洗的。”

“不用洗了,我早在塘里洗过。”

“塘里怎么洗得干净?没的身上长满青苔。你不是要找外公吗?看你一身脏兮兮的,只怕外公一见之下,就赶你出去。他平时最爱整洁的了。”又道,“你先提水到澡房去洗吧,待会儿我给你找件衣衫来换,衣衫虽不值什么钱,倒也是新的。”李元霸只好听命,过去提水,走向澡房,进去关上门,抬眼见澡房四周皆为竹篾编织,踮脚伸头可见。见里面有一个大木盆,旁边还有一张小竹凳,想必这是平时颜萱用过的,心中异样,当下解衣宽带,蹲下洗澡,正洗得起劲,外边传来颜萱的声音:“你接接手,给你衣衫。”说话之间,一只腻如白玉的手臂伸到眼前,指如春笋,不由得看呆了,竟忘了去接。

“怎么磨磨蹭蹭的?你做什么呀,快点儿,我还煮着莲羹呢。”

李元霸伸手去接,慌乱中竟抓住了颜萱的手,竟是柔若无骨,温腻可人。颜萱浑然不觉,见李元霸不作声,问道:“怎么不说话,莫非你嫌衣衫土气?”

“不是,我只是滑了一下,并不是嫌衣衫不好,姐姐别多心。”

颜萱哧的一声,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元霸想入非非,心道:“今日之遇,可算奇了。找到邵老儿也就罢了,不料还多了个可人儿。”穿上新衣衫,走出澡房。颜萱正将一碗莲米羹捧出,见李元霸出来,眼前一亮。李元霸走上前,躬身道:“姐姐在上,请受小生一拜。”说着一揖到地。

颜萱咯咯一笑,见李元霸穿上新衣衫,清俊洒脱,竟是个翩翩美少年。想到这件衣衫本是给张二哥缝的,想不到今日先给他穿了,望着李元霸,若有所思,道:“你穿这衣衫,虽宽大了些,倒也洒脱。这才像个人样呢。”将莲米羹放到桌上,又道:“折腾了这半天,我猜你也饿了,先喝了这碗莲米羹,待会儿再做些斋饭供养你吧。”

李元霸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的一向无功无德,不意今日既蒙赠新衣,又承赐莲羹,姐姐真是大德,小的何以为报?”颜萱莞尔一笑,道:“少跟我贫嘴,你是一尊金刚罗汉,既肯下驾寒舍,小女子自当一心供奉,哪敢怠慢!小女子但行善事,不求回报,也就罢了。”

李元霸接过莲米羹,张口就喝,清香异常,极是可口。见颜萱手里提着木桶装了自己换下的衣裳,走到水井边,打水搓洗。他自幼生于官宦之家,说来也是个公子哥儿,只是自他离家随师父修行,一直过的是极清苦日子,衣食起居,一切自理,如今得颜萱如此款待,竟有如归之感。

李元霸低头见自己一身新衣,猜是颜萱亲手缝制,又想起她的双手,心下怦然。正胡思乱想,只听颜萱道:“怎不见你说话,敢是味道太差,做哑巴吃黄连吗?”李元霸摇头道:“不是,味道好得紧,实是平生头一遭喝此美味莲羹!”

“你不知这莲羹是可遇不可求的,喝了它,许了愿总能成的。”“只可惜我还没许愿,早喝光了。姐姐怎不先告诉我?”

颜萱扑哧一笑,道:“你想许什么愿?”“我许愿每天都能喝上姐姐煮的莲羹,那该多好!”“嗯,现在说好也没得你喝了。”

李元霸见颜萱往井里提水,跑过去帮忙。颜萱推开他,道:“去吧,去吧,才换了衣衫,别又弄湿了,谁耐烦老帮你洗?”自己汲上一桶水来,手脚麻利。李元霸见颜萱清丽不可方物,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别有一种风情,不由得看痴了。

颜萱回头笑道:“只不见你嬉皮笑脸的,倒成个傻金刚呆罗汉了。”李元霸回过神来,道:“姐姐莫怪,也不知怎么的,我看见姐姐,就像见到念佛庵的菩萨,莫非你是观音娘娘转世?”

颜萱哧的一声,道:“哎哟,才吃了点糖水,嘴上就甜腻腻的了,你既说人家像观音娘娘,怎不见你拜下来?”哪知李元霸听了,噗的一声,真的跪了下去,拱手而拜。颜萱哎哟一声,伸手去拉他,不料脚下一滑,手中木瓢脱手,往后就倒。李元霸一个箭步抢上,伸手拉住颜萱手臂。颜萱一个趔趄,身子一歪,竟倒在李元霸身上,慌乱之际,抓住他衣襟,二人面庞几乎碰到一处。颜萱微喘着气,举手打了李元霸一下,嗔道:“当真你傻了,怎么就拜下去了呢,害我……”低头见自己全身挨着李元霸,脸腾的红了,推开了他。

正在这时,忽听院子外有脚步声,一个沙哑声音道:“萱儿,你鬼丫头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出来给我老人家开门?”颜萱听出是外公的声音,心中一喜,应了一声,跑过去开门。李元霸心想:“倒看看这老头是个什么样人物。”颜萱一边开门,一边怨道:“外公又喝酒了,醉醺醺的,回头老毛病又该犯了。哎哟,外公,小心!”

只见颜萱搀扶着一个老者走进门,跨门槛时,脚下被绊了一下,打个趔趄。颜萱伸手去扶,他却一下站稳了,推开颜萱,自己一拐一拐地进了屋。李元霸见老者果然是个瘸子,身手敏捷,似醉非醉。颜萱接过老者背后的竹篓,挂在墙上。老者身形瘦小,穿浅灰布袍,背有点驼,左手拿个酒葫芦,右手拿根竹杖。醉眼惺忪,斜了李元霸一眼。

李元霸上前躬身道:“前辈清健,晚辈有礼了。”老者听若罔闻,颤巍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客厅,往椅子上一歪,眯缝两只小眼睛,朝上一翻,骂道:“鬼丫头,一整天不归家,也不管我老人家酒饭,只顾自己找情哥哥去了。”

颜萱一跺脚,道:“外公喝醉了,又来胡说,谁又找什么情哥哥……我见你一大早一声不吱出门去了,以为你云游去了,才趁空往念佛庵烧香去,谁知你又转回来了。”

老者哈哈一声,道:“嫌我老人家回来坏了你的好事不是?哼哼,鬼丫头,我老人家是喝醉了,脚也不灵光了,可是眼还没瞎呢。你说没去找情哥哥,门外傻站的愣小子不是你带回的吗?”

颜萱羞得满脸通红,素知外公喜欢打趣人,又在醉酒中,气极反笑,道:“外公可瞧仔细了,到我们家来的客人是个出家人。他找的是你呢,不信你自己问他。”向李元霸招手。李元霸走到老者跟前,突然眼前一晃,一根黑竹指到跟前,心中一惊,想避开去,已然不及,膝下一麻,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李元霸大惊失色。老者架起一条瘸腿,一晃一晃的,举起葫芦,喝了一口,道:“好,好,这小子虽长得笨点,还算知礼数,见了我老人家就跪下。好,很好,好得紧!”颜萱在李元霸身后,没看见外公动手脚,见李元霸自行跪到外公跟前,显是敬重之极,心中一喜,道:“元霸兄弟,你可瞧仔细了,我外公可是你要找的人?”李元霸见老者不瞧自己一眼,自顾喝酒,想站起身,谁知两腿酸软无力,心中骇然。眼前竹杖又是一晃,右侧颈脖“天容穴”麻了一下,顿时哑口难言。老者仰天打个哈哈,道:“怎么,萱儿,这小子难道是个哑巴,见我老人家也不问一声好,光跪着做什么?”

李元霸有口难言,呀呀唔唔的,说不出话,不知老者是何用意,突然感到一丝惧意,但他生性倔强,始终昂头,不肯示弱,心想:“这老家伙莫非给我下马威?看他手段之高,神不知鬼不觉,定是邵正奇无疑了。”实则他并非什么受师父之托下江南寻找邵正奇,只是从牧道人口中听到邵正奇和王焱结仇之事,不过找个由头跟颜萱套近乎罢了。不料,竟真的歪打正着,遇上了邵正奇,心中暗暗叫苦,一时无以自明,拿眼望颜萱。

颜萱蒙在鼓里,见李元霸不说话,奇道:“元霸兄弟,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一见我外公你就……”本想说“哑巴”,转念一想,这样说岂不应了外公的笑话,连忙打住。

老者笑道:“鬼丫头,还敢说我老人家眼瞎,原来你找的情哥哥竟是个哑巴。”颜萱见外公越说越不像话,怨道:“外公说话老不正经,什么情哥哥不情哥哥的,我不跟你说了。”上前扶李元霸,见他欲言又止,神色不对,悄声道:“元霸兄弟,你怎么啦,是不是说不出话?”李元霸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颜萱又问:“你可看清楚了,外公可是你要找的人?”李元霸正想点头,忽见老者的竹杖又动了一下,似在警告,顿时不敢动弹,生怕竹杖再来戳一下,自己真就成了呆金刚傻罗汉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遇见邵老怪,算是撞上晦气啦。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看你能把我怎样,先忍一时再说。”

颜萱见李元霸竟傻了,悄声道:“别怕,果真是了,外公也不会难为你的。”李元霸点点头。醉拐李醉眼蒙眬,睨了李元霸一眼,抬起拐杖,轻轻点了点他头顶“百会穴”,嘿的一声,道:“傻小子,我听萱儿这鬼丫头说,你要找我老人家,是不是?你找我老人家做什么?”伸腰打个哈欠,显是困乏之极。

李元霸头顶经此一点,顿感舒畅之极,喉咙也畅通了,显是哑穴得解,料想醉拐李不想他说出真相,改口道:“前辈在上,晚辈……”一抬头,见老者已歪在桌上,呼呼睡去。颜萱眼看李元霸,将手竖在嘴上,拉他往外走。

二人走到天井,颜萱问道:“你怎么变傻了?快说外公是不是你要找的……”不待说完,里面传来醉拐李连连咳嗽的声音。李元霸眨眨眼,故意大声道:“姐姐,原是我弄错了。”

颜萱会意道:“就是呢。外公怎么会是你要找的邵正奇邵大隐士呢?定是你弄错了。”李元霸道:“是,姐姐外公不是我要找的人。不过,我才见过外公一面,就佩服得紧,他老人家说话真是极风趣、极有道理的。”颜萱啐了一口,道:“什么极有趣、极有道理?简直是胡言乱语,老不正经!”

客厅传来醉拐李哼的一声,道:“鬼丫头在背后说我老人家的怪话,待会儿赏你几根拐棍。”颜萱吐吐舌头,不敢再吱声。又听醉拐李道:“那傻小子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快叫他过来,我老人家有话问他。”颜萱和李元霸对望一眼,只能一起走回屋里。见醉拐李已醒过来,颜萱道“:外公不是睡着了吗,怎么还要问东问西的?”

醉拐李眼睛一翻,哼的一声,道:“谁说我老人家睡着了?鬼丫头自作聪明,当我老糊涂了。”目光直射过来,上下打量李元霸。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道:“你叫什么?”颜萱咳的一声,抢道:“外公,你老真健忘呢。人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跟你同姓,叫李元霸。”醉拐李怒道:“鬼丫头闭嘴!我老人家只问这小子。”李元霸赶忙上前,垂手道:“晚辈姓李,名叫元霸。”

醉拐李哼了一声,问道:“哪里来的?”“从蜀山过来。”

“做什么来了?”“受恩师之命,到江南寻访一位隐逸多年的大师,名叫邵正奇,以承其教。”醉拐李闻言,默不吱声,半晌又道:“你师父是谁?”李元霸道:“恩师不许晚辈说出其名号,尚请前辈见谅。不过,二十年前,恩师曾与邵大师有一面之缘,好生佩服,一直思得再会。恩师推测邵大师正隐居江南,因此命晚辈寻访至此。”醉拐李忽睁开眼,眼盯李元霸,慢吞吞问道:“可曾找见没有?”

李元霸默不作声,躬身施礼。颜萱在旁猜出了八九分,她冰雪聪明,眼看醉拐李,欲言又止。醉拐李又问:“怎么不回答我老人家的话?”李元霸依然不语,颜萱紧抿双唇,心里着急,正想催李元霸答话,忽见外公的竹杖在李元霸头上敲了一下,喝道:

“我老人家问你,如何不答?”李元霸的头挨得这一下,好似醍醐灌顶,心中一喜,伏在地上,顶礼膜拜。

醉拐李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道:“很好,很好!”又抬起竹杖在李元霸头顶轻轻一点,道:“我老人家最讨厌喋喋不休之人,自古道祸从口出,圣人犹三缄其口,其得益也多哉!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呀……”喃喃自语,转身摇摇晃晃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传出了打鼾声。

李元霸见醉拐李进了屋,心中又喜又愁。喜的是醉拐李果然是邵正奇,愁的是自己转眼又被点了哑穴,有口难言。颜萱见他神色古怪,着急道:“元霸兄弟,你怎么啦?”

李元霸笑嘻嘻的,手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又指指里屋,一脸奈何。颜萱忍不住想笑,掩口道:“哎呀,你变成个哑巴也好呢,省得老在我跟前油嘴滑舌的,这才叫报应不爽呢。”叹了口气,又道:“也罢,外公既不撵你走,以后你就乖乖地在我家做个哑巴罗汉吧。”

颜萱眼看李元霸,轻轻道:“嗯,时候不早了,我要做饭去。要不,你来帮我劈些柴吧。”李元霸假装听不见,睁大眼睛望着她。颜萱比划劈柴的手势,李元霸连忙点头,神情甚是欢喜。颜萱见李元霸不改嬉皮惫懒样子,盈盈一笑,道:“唉,哑巴傻罗汉,傻笑什么,跟我来吧。”手牵李元霸走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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