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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枕

第13节 “借佛”削竹

李元霸一进厨房,当即盘膝而坐,调息运气欲打通经脉。调了半天,气脉无动静,浑身乏力,心下大惊。

颜萱见他满头大汗,问道:“元霸兄弟,你怎么啦?”见他一脸苍白,表情古怪,心里担心,伸手去推他,却觉一股极大的力道反弹回来,不由得倒退几步。

李元霸被颜萱一推,浑身一颤。颜萱知他打坐用功,不敢打扰他,自去做饭。见他盘坐在地,手捏指诀,双掌环抱胸前。颜萱做好饭,走过来道:“元霸兄弟,你可好些了?”李元霸突然一跃而起,嘻嘻一笑,道:“姐姐,我没事了。”竟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又能开口说话,心想多亏颜萱这一推,才借其力胡乱打通了经脉。

颜萱道:“嗯,你没事了,还有力气就帮我劈劈柴吧。”李元霸走到灶旁拿起斧头,举手劈柴,手脚麻利。颜萱见他这样,暗暗称奇,欲言又止。李元霸一边劈柴,一边道:“姐姐你想说什么?”颜萱叹道:“若外公当真是你说的那人,我倒也不奇怪。只是为何外公总不跟我透点风声,我心里闷闷的。”

李元霸道:“姐姐莫多虑!你外公隐避二十年,仇家一直到处寻访他的踪迹,意图加害。他不对你说出真相,也是出于无奈。”颜萱脸色微变,点了点头。李元霸安慰道:“我猜时候到了,你外公自然会跟你说的。他不是存心瞒你,姐姐别放心上就是了。”

颜萱道:“外公不告诉我也罢了,不管怎样,外公还是外公!唉,我倒不愿他是什么大隐士大宗师呢。”李元霸心想:“她怎么只有外公,不见父母兄弟?”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请说?”“姐姐除了外公,还有什么亲人……”

颜萱叹了口气,道:“猜你就会问这个。”转过身去,却不作答。“我随便乱问的,姐姐不说也罢,也莫见怪。”

颜萱道:“唉,我哪会怪你,只是我的身世自己也说不清。外公说我很小时候,家里遭了大难,爹娘给仇家杀害了。我从小没了爹娘,什么都不记得,也没什么兄弟姐妹……”说到这里,已然哽咽。

李元霸道:“姐姐别难过。我父母虽在,兄弟不少,从小却早早被推出家门,又被逼习武修行,苦不堪言,乐趣无多,长这么大,就跟没爹没娘一样。”嘻嘻一笑,道:“我们同命相怜,若说起来,姐姐还比我好些呢。”

颜萱抹去眼泪,道:“我怎么比你好了?”李元霸道:“你虽没了爹娘,毕竟还有个外公,这可比我好一点啦。”颜萱破涕为笑,道:“你就会说好听的。外公有什么好?整天喝酒,又不常在家,一年到头跟我说话也不到十句。这些年我随外公也不知转了多少地方,现在才知原来东躲西藏全为了躲避仇家。嗯,每到一个地方最多只住一年半载的,从来没个长久相熟的邻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不知我平时有多闷呢。”

李元霸叹道:“姐姐一定吃了不少苦呢。所幸到了江南,姐姐和外公不用再到处奔波了。你们住在这里,也有七八年了吧。”颜萱嗔道:“原来我在念佛庵里向观音娘娘说的话全让你听去了。”李元霸笑嘻嘻的,一揖到地,道:“谁叫我和姐姐如此有缘呢。我躺在梁上,偏偏姐姐拜在梁下。不过,姐姐对观音娘娘说的话,我也没听见多少,就是听见了,也忘得差不多了。”

“不许你嬉皮笑脸的。你听到什么全忘了最好。”“姐姐放一百个心,我现在已忘了一大半啦。”

颜萱一面和李元霸说话,一面围着灶头转,忽想起什么,道:“对了,我总纳闷呢,你说你师父逼你下山寻我外公,却为哪般?”李元霸迟疑不答。

“什么事儿不好说,神神道道的。也罢,你不想说,我也懒得听呢。”

李元霸顺口诌道:“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恩师要我寻见姐姐外公,不过想要我拜他为师,学一门神奇武功。”

“外公能有什么神奇武功?他除了会编竹器外,就会弄些阴阳八卦罢了,平时跟常人也没什么不同的。”

“大智若愚,大隐若常!姐姐外公是当今武林中罕有的顶尖高人,厉害得紧。他的身手在江湖武林中也难找出几个的。不然以我师父那样的世外高人,也不会逼我千里迢迢前来投师的。”

颜萱似信非信,道:“果真这样,只怕你师父还更了得,像外公这样的大隐士都躲不过他的料算呢。”

“这个自然。我师父看上去跟常人无异,但修为深不可测。我跟他多年,也不能尽知他的能耐。不过,说到姐姐外公,据我恩师说,却有几样是举世无匹的。”颜萱睁大眼睛,奇道:“快说,外公有什么能耐?”李元霸微笑不答。颜萱见他卖关子,嗔道:“不说也罢,我瞧你也不一定知道呢,我自己去问外公就是了。”转身作势走开。李元霸忙道:“不可,外公既不愿说,姐姐问也没用的。你若一问,他知自己行迹已露,说不定一怒之下把我赶走。”颜萱故意气他,道:“我偏要问,巴不得外公把你这油嘴滑舌的小道士赶走了才好。你等着吧。”说着手捧饭菜,转身走出厨房。

眼看颜萱离去,李元霸呆在厨房,不免提心吊胆。过了一会儿,颜萱转回来拿碗筷,见李元霸神色紧张,抿唇一笑,道:“瞧你没出息的样儿,果真是个傻金刚呆罗汉,还不快去洗手吃斋。”转身出去。

李元霸走出厨房,听见颜萱咦的一声,道:“外公不见了。”又埋怨道:“刚做好饭,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多出的饭菜叫人家怎么吃嘛。”李元霸心下大宽,喜形于色,道:“怎么,外公不见了,他去哪里?”颜萱气鼓鼓的,道:“鬼知道呢,反正一年半载他总有三五个月往什么玄竹谷去,从不把这里当成家。”

李元霸心下一惊,道:“玄竹谷,哪是什么地方?”曾听恩师说江南有个深谷大泽,修竹参天,是个极好的隐修之地,不能确定是不是玄竹谷。

“别提什么玄竹谷黑竹谷了,快先吃饭吧。”

李元霸不好多问,忽想起一件事,道:“姐姐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现在请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不敢推辞。”颜萱迟疑片刻,笑道:“我也没什么难事求你,不过是想请你陪我去一趟江都扬州罢了。”李元霸一听,大为兴奋,道:“去江都扬州,这有何难?扬州我最熟不过了。”

“那就好。我早想去了,也不知要走多远的路?”

“也没多远的路,走一日半宿便到了。只要姐姐想去,明日便可起程。”

“明日去不成的。我答应阿龙婆去看她的,都半个月没去看她老人家了。上次阿龙婆托我做的针线活也要拿给她呢。”

“你现在去看阿龙婆,明日我们就上扬州,如何?”

颜萱见李元霸如此急切,微微一笑,道:“那怎么成,针线活到今晚才赶得出来的。你答应陪我去,多谢你啦。只是去扬州也不忙在一时。”瞪了李元霸一眼,又道:“怎么我瞧上去,你听见外公出去了,好似松了一大口气呢。莫非你想逃之夭夭,心里怕外公不成?”

李元霸昂然道:“我生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外公又有什么可怕?我奉师命来寻找师父,一心求艺,岂有怕师之理?”颜萱意含嘉许,点头道:“说得在理。可是你要跟外公学什么呢?外公编竹器的手艺远近几百里都是有名儿的。若他答应教你编竹器,说不定要让你跟他去玄竹谷闭关学习呢。”

“说不准外公的绝妙武功尽在竹艺中,就算跟他学学竹艺又何妨,只是不知玄竹谷离此有多远?”

“说来只怕你不信,世上还有这么个去处,当真古怪得紧。我听说那地方是个深谷大泽,离镇有几十里远,只有一个出入口,平常隐蔽不见。听说有个砍柴樵夫误入其中,走了七天七夜,仍找不到出口,被困死里头,从此无人敢问津。外公一个独来独往,他编的竹器是玄竹谷最好的竹子,那些竹子不像寻常的一色青绿,却是紫黑发亮,色泽又好,编成竹器拿到镇上一摆便被抢买一空。外公也不常动手编的,一年只编十几个罢了。”

李元霸为之神往,道:“玄竹谷定然好玩得紧,姐姐怎么没求外公带去瞧瞧?”“外公从不跟我说这些事儿的,我也懒得去问。什么玄竹谷我也是听那些编竹师父说的。”

李元霸若有所思,道:“定是个极幽僻极逍遥的去处。”心中居然遐想与颜萱相偕隐居玄竹谷中,一生足不出谷,其乐融融,何等美妙!

颜萱见他表情古怪,哪知他肚子想这些,叹了口气,道:“是了。前些日子外公有些古怪,老在看天,又掰手指头,长吁短叹的,忽喜忽愁,这几年从不见他那样多愁善感的。”

“外公观察天象,看天下时势变化。掰手指是掐算什么事呢,兴许他早料到有人来找他了。”

“你说外公竟会掐算,岂不神了?”

“这不算什么的。以后更神的事儿还多着呢。”又道,“姐姐平时有啥心事,以外公之能,必有所知的。”

颜萱闻言一惊,道:“你说外公竟能知我心事?”李元霸脱口道:“当然能知。不过姐姐也不用担心,外公心知肚明,却不会说破的,姐姐尽管放心……”颜萱脸上一红,嗔道:“你又胡说了,什么心知肚明?”顿了一顿,道:“倒愿你是个哑巴,这样我耳根就清静了。”搁下饭碗,站起转身离去。

李元霸自悔失言,呆坐桌旁。不一会儿,颜萱转回,手中多了一壶酒。李元霸假装不见,低头吃饭,连声道:“姐姐厨艺真是一流,好香,好吃!”颜萱一语不发,将酒壶搁在桌上,转身自去。李元霸见居然还有酒喝,喜出望外,拿起立刻大喝两口。醇香扑鼻,入口清冽,心中大乐,只可惜仅有小半壶。

李元霸用过酒饭,自觉无聊,走入后院,见修竹森森,清幽之极。颜萱走到跟前,瞪了他一眼,道:“斋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这尊大罗汉意欲何为?要走要留,请自便。”李元霸笑道:“多谢姐姐布施,大罗汉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就走,打算在此盘桓几日。”

颜萱扑哧一笑,道:“你要赖着不走,也拿你没法子。晌午天热,你要歇息,就在竹架下躺躺吧。”李元霸道:“此处甚好,正合我意。姐姐不用管我,请自便。”颜萱点头道:“我做针线活去了,你自个儿玩吧,有什么等外公回来再说。”

紫竹架下,凉风习习,架下一个紫竹躺椅,李元霸歪身倒下,闭目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到了晚间戌时,仍不见醉拐李回来。颜萱拿来一床席子,铺在柴房墙角下,下垫干禾草,不冷不热道:“多谢你帮我劈柴,辛苦了。外公还没回来,今晚你将就柴房里歇歇吧。饿了,锅里有饭菜,自己拿来吃。”说完自去。

李元霸躺在草席上,见月上东窗,虽觉疲乏,却全无睡意,便盘膝坐起,闭目观心,吐纳用功。不一会儿,气脉方始舒畅,练至凌晨,方才睡下。才躺下来,仍心神不定,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只觉这几日江南之行,可算奇遇。少年心怀,儿女情思难去,脑海中飘来荡去的全是褒姒和颜萱的影子,一夜难眠。辗转至三更,才迷迷糊糊睡去。

正睡得香,突然屁股被什么狠狠打了一下,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喊道:“干什么,谁打我?”抬头一看,却是醉拐李,一下愣住了。

“哼哼,好小子,睡得好,很自在吗?”

李元霸见醉拐李站在眼前,手拿竹杖,怒气冲冲,出言指责,大感意外,躬身道:“前辈息怒!弟子不敢偷懒,昨夜打坐练功至三更……”

醉拐李轻哼一声,道:“管你什么坐不坐、功不功的!太阳都上三竿了,你小子居然还呼呼大睡,你当我老人家这里是旅店客栈吗?”李元霸一看窗外,才知天已大亮,已近午时,自觉理亏,赔笑道:“师父骂得是,弟子该打。”

醉拐李以手捻须,道:“你先别叫我师父,我可没什么本事教你。若你有心跟我老人家学艺,从今日起,限你三日内将后院的竹子全部削成竹篾,每条三尺七寸长。长一分不能,短一寸不得。否则,趁早走人,给我滚得远远的,别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

李元霸心想:“后院放了一大堆竹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根。三日内削完,分明是难为我。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有个落脚处,何况又是跟颜萱这样的稀世美人儿朝夕共处一室,再苦再冤也值,一切顺水推舟,相机行事,先胡乱答应下来再说。”于是忍气吞声,躬身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无有不从。”

醉拐李见他态度恭敬,倒也意外,微微一笑,道:“很好,今日我老人家须出门会老友。三日方归,到时你按时完工,自有你的好处。若完不成,你也脱不了干系,我自有法子治你。”颜萱跑过来,埋怨道:“什么三尺七寸长,外公分明故意为难。我们家后院的竹子足足有八九十根,你叫人三天两头怎么削?元霸兄弟,你不要在这里磨蹭啦,别想学什么稀奇功夫,我瞧外公也没什么大本事,劝你还是趁早走了的好。”

醉拐李哈哈大笑,道:“鬼丫头,你怎知我老人家没本事教这傻小子?他既然找到这里,也算这小子有造化。可是我偏要让他吃点苦头,让他明白不要轻易得来便作等闲看,方知世间之事,非艰不至,非苦不成。他若怕吃苦,趁早滚蛋好了。”颜萱正要说话,李元霸抢道:“请师父放心,三日内必完工,完不成我自己走人。不必劳烦师父下逐客令。”醉拐李哼的一声,道:“看你小子倒很有把握,可是我老人家改变主意了,再减一天,限你两日完工。”

颜萱吃了一惊,道:“怎么又变成两日了?外公说话不算数。元霸兄弟,你别在这里费口舌啦,还是现在就走了吧。”醉拐李冷眼看李元霸,问道:“小子,你走还是留?”李元霸确信眼前的醉拐李正是邵正奇,半点也不迟疑,拜下身去,道:“弟子承命,一定按时完工。”

醉拐李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你小子倒有志气。你听着,我老人家不让你进玄竹谷砍竹,只让你小子在家削竹,已大大便宜了你。好,就给你一个机会,两天后我回来验收。”说完,也不转身,倒纵出门,转眼已在百步之外。随之传来一道清啸之声,响彻云霄,悠远绵长。

李元霸骤闻此声,又惊又喜。颜萱一脸茫然,见外公果真身手了得,以往哪里见过,不由得呆了。

“姐姐瞧见了么,外公岂是寻常之人?”

颜萱叹道:“可是,他叫你两天削完那么多的竹子,你行吗?”拉过李元霸,带他到后院,手指一大堆竹子,道:“你看好了,这些竹子少说也有六七十根,别说一人两天削完,就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够。”瞪一眼李元霸,怨道:“你不知有多少竹子,便满口答应下来。现在好了,看你怎么办?”

李元霸笑嘻嘻地道:“一个人怎么削得了,外公也没说叫我一个人削呀。”“不叫你一个人削,难道叫我帮你削吗?”“岂敢有劳姐姐!只求姐姐告诉我,镇上有几户编竹人家?”

颜萱疑惑不解,道:“镇上人家户户都能编,你问这个作甚?”李元霸双手一拍,喜道:“这就成了。别说给我两天,就是两个月,我一个也未必能削得完。嘿嘿,人多工不累,若能请来六七八个竹匠师傅来,不用一天半宿,就可完工了。”颜萱惊道:“亏你想得出,原来你想偷工取巧哄骗外公呀。”

李元霸摇头道:“好姐姐,不是哄骗外公,是钻外公的空子。谁叫他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叫作随机应变。”颜萱点头道:“倒也是的,我在旁瞧外公刁难你,存心逼你走。”见李元霸早有计谋,转忧为喜,又不禁担心,道:“可是你怎么请得动镇上的竹匠师傅呢?”

李元霸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币,笑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外公也没说定要我一根一根削,也没说不能请人。”颜萱奇道:“你一个行脚云游、四海为家的人,就算化缘得来的这些钱也不够请人呀。”

李元霸从兜里又掏出一锭金子,道:“这是我从富人家化缘得来的,随身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他救出褒姒兄妹等人,曾慨然对船主说已倾囊而出,不过是借情势激起船家义气,让他将众人送回家。实则他囊中一向都不缺钱,也是他行走江湖以来的经验:“有理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

颜萱道:“嗯,你不是贫道穷僧,倒是个有钱阿罗汉呢。好吧,你说要怎么做?”李元霸笑道:“姐姐只须带我去镇上,随便找七八个老竹匠就成了。”颜萱见李元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略安了心。不知为何,她竟担心李元霸完不成削竹被外公撵走,心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又叹一口气,道:“你如此取巧,若是让外公知道,他不会认数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姐别担心,外公出的这点难题岂能难我?我既然来了,怎能没学到功夫就走,何况我还要陪姐姐上一趟江都扬州呢。”

“哪里还指望你陪我上扬州呢,快别提这事儿啦,你倒是先想想怎么削完这堆竹子吧。”

李元霸哈哈一笑,道:“莫慌,莫慌!姐姐放一百个心,此事难不倒我。削竹之事,也不忙在一时。现在有钱阿罗汉的肚子咕咕叫了,又到化斋时候啦。”颜萱扑哧一笑,道:“怎么叫我碰见你,倒像上辈子欠了你似的。”转身进厨房,捧出些咸菜稀粥,让李元霸胡乱吃了,二人一起去到镇上。

李元霸随颜萱走进竹匠家中,见家家户户都供奉观音菩萨,灵机一动,对竹匠们说:“削竹是用来编竹器做法事的。”又说“李师傅临时有急事出门去了,过得几日方回。可是念佛庵尼姑急等着用来供奉佛菩萨做法事,事出紧急,李师傅嘱托我们登门恭请各位,有劳诸位师傅”云云。原先颜萱担心请不来镇上竹匠,谁知这些师傅一听是做法事用的,又是应醉拐李之请,竟个个满口应承下来。

当下八九个竹匠一起来到九曲巷听竹居,进了后院,二话不说,一齐动手削竹。这些竹匠手艺都不赖,兼之心中敬佛,手脚麻利,不到一天工夫就削完竹子,三尺七寸长的竹篾,一摞摞的,摆满一院子。

颜萱忙里忙外,烧茶做饭,殷勤招待竹匠。李元霸借口要念经祷告,早已溜开,自去柴房大睡。一觉醒来,见大功告成,心中大喜,掏出一把银钱,递到竹匠们面前。谁知竹匠们坚辞不受,都说此举乃行善之事,修的是阴功,万不可收钱的。

一个老竹匠道:“小道爷别见外,这钱说什么我们都不拿的。说句实话,大伙儿今天来帮李老师傅削竹,也不是图这几个钱来的。快请收回!不过,话又说回来,竹子是削好了,只是我们几个手艺不精,笨手笨脚的,竹子削得恐怕不合李师傅他老人家的意呢,也只好将就了。大伙儿说是不是?”众竹匠异口同声附和,齐说:“是。”

颜萱过意不去,连声道谢,送走了众竹匠。回头看了李元霸一眼,叹道:“你连蒙带骗,哄得人家白白帮你把竹子削好了,也不知外公会不会信你。唉,你出家修行人撒谎打诳语,真是罪过,但愿观音菩萨慈悲为怀,不怪罪于你才好。”

李元霸道:“以菩萨心肠,施霹雳手段。大丈夫行事为人,岂拘于俗礼常规?外公明明是刁难我,我一个两天怎么能削完这些竹子?可管不了这许多了。竹匠师傅们帮削了竹,都很开心,也算他们一场功德呢。到时外公若不信我,姐姐难道不肯帮我做证吗?”

颜萱嗔道:“连我也被你带累了。反正外公脾气古怪,也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信不信你,我管不着。”

“待他回来,还不知更有什么事难我呢,总之我是跟他耗上了。”

“嗯,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外公答应教你编竹,让你先从削竹开始,只怕也不是成心为难你。你要能跟外公学会这门绝活手艺,哪里就亏了你呢?”

李元霸脱口道:“本公子到此,岂是为着什么竹艺而来的?我也没什么求的,只要能多几日跟姐姐在一起,什么竹艺武功的,学不学也没什么打紧。”

“你说什么?”

李元霸自知失言,改口道:“我说我喜欢这里清净,来了也不想就走。要说学竹艺学功夫,也要看缘分啦。我乐得逍遥自在呢。”

“什么逍遥自在,都是懒性儿作怪。年纪轻轻便这样,以后如何成器?你不是说你师父嘱你做什么事吗?你既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姐姐说得是,原是我好逸恶劳,胸无大志。我听你的便是。”

“你呀,凭你这机灵劲儿,什么本事学不来呢?只是再聪明的人,若不苦学、不历练也难成大器的。你一个修行人,更要能吃苦才成。外公要你削竹也不全是为难你,谁知你就这样变着法儿来搪塞!哼,说好说不好,到时我也不定替你保密呢。”

李元霸一揖到地,道:“全仗姐姐恩典了。你若不替我保密,我只好走人了事。”又道:“不过,我答应陪姐姐去一趟扬州,说什么都要算数的。不如这样,我们明日就出发,到了扬州,我猜张二哥的消息一定能打听到的。”颜萱脸上一红,道:“你说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跟你说话了。”说完转过身去。

“姐姐,我……”

颜萱嗔道:“我什么我?不要你多管闲事,也不要你陪我去扬州。你跟不跟外公学艺练功,也不关我的事!”一跺脚,拂袖而去。李元霸本想讨好颜萱,谁知碰了一鼻子灰,后悔莫及,灰溜溜地往后院走去,倒头躺在竹椅上。一翻身,忽见一物,纯白如雪,晶莹剔透,伏在怪石下。

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龟儿,小如鹅卵。心中欢喜,伸手去抓,蓦然一股灼热之气直冲而来,不及闪避,手心如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痛如火灼,哎哟一声,缩手退开。

忽听有人在背后道:“快别碰它,仔细刺伤了你。它岂是你能招惹的?”李元霸回过头,见颜萱走过来,面露惊喜,道:“龟老仙,原来你躲在这里,快过来吧。”手拿起一根细竹竿,指向白龟。白龟不慌不忙,似能听懂颜萱的话,居然点头摆尾,神态恭敬。

李元霸只觉手心灼痛麻痒,忍不住哼了一声。颜萱将白龟赶至井边,回屋拿出一个小竹筒,打开盖子,蘸了些黄色药水,抹在他手心,道:“你怎么去惹它?你不知这龟老仙的厉害,它不认得你,不会客气,总算它没对你吐火刀,要不你就惨了。”

李元霸手心一阵清凉,麻痒感稍减,道:“这白龟什么古怪,如此厉害?”“你快别骂它,它听得懂你的话。”

李元霸回头见白龟冲着自己昂头瞪眼,奇道“:这可邪门了,龟儿还能听懂人话?”颜萱笑道:“你可别小看它,这龟儿可神啦,要不也不叫它作龟老仙呢。你说你有三四百年的道行,跟这龟老仙比就少多了,它少说也有千年道行呢。”李元霸将信将疑,靠近白龟,想看仔细些。白龟扭过头去,闭上眼睛,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神情甚是倨傲。李元霸一揖到地,道:“原来是龟老兄,失敬,失敬!千年道行,非同小可,敢问道号尊称?”

颜萱道:“今天算你开眼界了。告诉你吧,这是外公三年前从玄竹谷带回的神龟,它浑身如火,人若碰着它,就像被火灼一样,触手又觉寒冷彻骨。外公给它起了个名叫火龟儿。”李元霸心道:“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冰火交融’神功?师父说过只有达到水火既济之境,才有这种征候。能练到这等功夫的也没几个,世间罕见呀。看来这火龟来头不小。”啧啧称奇:“妙极!法号火龟儿,怪不得周身全是真火之气。果然是个得道仙家。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便宜,如你不嫌弃,以后我就叫你作龟兄如何?”颜萱哧的一声,道:“你倒不谦虚,人家是千年道行,你也不过三百年修为,便想跟人家称兄道弟?龟仙儿才不会理你呢。”果见白龟懒洋洋地伸了伸四足,匍匐井边,不看李元霸,将头一缩,一动不动。

李元霸笑道:“称你龟兄还不乐意,难道要叫你龟太爷龟祖宗不成?”

“外公对火龟儿都礼敬三分呢,你辈分不知比它低几辈。你对它不恭,它懒得理你!你看,它开始打坐了,多像个入定的老僧。”

李元霸见白龟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心中大乐,也学它样子,神情俨然,盘腿而坐。

“嗯,你两个倒像一对活宝儿!只是你还要吃些人间烟火,火龟儿只吐纳而已,真正是神仙之体。你赶紧拜它作祖师爷,省得到时外公不收你,你还可以跟龟仙儿学呢。”

李元霸笑道:“倒说得是,既有千年道行,我不妨虚怀若谷一点,敬它作前辈,便拜它几下也不算吃亏。”站起身,又道:“龟老仙,老龟仙,敬你是千年道行,我拜是拜你啦,不过话说在前头,本公子可不想学你这缩头功的。”接着朗声道:“龟仙在上,请受晚辈一拜!今后若有机缘,便请龟仙指点一二,也不负你我今日之遇。”

白龟似听懂李元霸的话,伸出头来,点了点,神情之间,似含嘉许。

第14节 酒虫发作

颜萱见李元霸说拜就拜,早笑弯了腰,道:“这才是了,你看龟仙儿认你了呢。它可通灵得很,你千万不可欺心,它能感应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它能未卜先知的。往后你就叫它祖师爷吧。”

李元霸摆手笑道:“我只敬它修行深,叫祖师爷就免了吧。”鼻子一皱,连嗅几下,道:“咦,谁家的饭烧糊了,好香,好香!”

颜萱哎哟一声,道:“看让你搅的,这下你有糊饭吃了。”转身跑进厨房。

用过晚饭,颜萱自在庭院葡萄架下做针线活。李元霸仍去看龟仙,见龟仙已跳入井中,在水中来回嬉游,自在惬意。忽想起颜萱说的玄竹谷,问道:“姐姐,玄竹谷离镇上不远,那地方能出这龟老仙,一定有天大的古怪,我倒想去瞧瞧,你可否给我带路?”

“玄竹谷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往常外公总在八九月秋汛来时才去的,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也不知是什么古怪去处。”

“哦,外公经常外出,姐姐平时在家,也没个人说话,不知有多闷。”

“可不是么,不过也习惯了。我闲下来也去串门儿的。镇上张记药铺对门的阿龙婆最喜欢跟我说话啦。阿婆老了,眼神不好,耳朵又背。我常去看她,一整夜说话儿,她可会讲故事呢。”

“张记药铺就是张二哥家的是不是?”

颜萱低头刺绣,随口应道:“是。”抬头见李元霸似笑非笑,脸上一红,咬咬唇,正想嗔他。忽见李元霸双手紧捂肚子,哎哟乱叫,跟着额头冒汗,忙放下手中活,问道:“怎么啦,刚才好好的,突然就一头的汗,肚子很疼吗?”

李元霸龇牙咧嘴,道:“姐姐救我!老毛病又犯了。因我常年在江湖行走,一天到晚有一顿没一顿的,饿得急了就拿酒当食。灌醉了胃,也忘了饿。谁知天长日久,竟养出酒虫来。这些虫儿在肚里三天两头若不见酒水,便会闹腾一番。如今我已落下个酒虫噬胃之症。哎哟,好痛,好痛,痛死我啦。”

颜萱信以为真,着急道:“那怎么办?既是病症,我去张记药铺抓些药给你吧。”李元霸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吃什么药都没用的,只要有酒就行。郎中说一旦酒虫发作只须灌些酒下肚,酒虫一醉,就什么事都没了。前天我才灌了几斤黄酒下去哄得酒虫昏睡几天,哪知现在酒气一过,它又醒过来啦。哎哟……哎哟……”说到这里,口中不住呻吟叫唤。

颜萱见李元霸越说越离谱,嗔道:“哪有这样古怪?定是你胡诌。”李元霸一本正经道:“怎么没有,千年龟仙都有呢,怎么就没酒虫?当真这世间无奇不有的,姐姐你若不信,请摸摸我的肚子,酒虫正翻来滚去闹腾不停呢。”

颜萱呸的一声,道:“稀罕么,谁又去摸你肚子!”李元霸忍住笑,道:“千真万确,姐姐可怜救我。去买几斤酒水来,最好弄些什么迷魂汤来,这一回我要醉死这千刀万剐的酒虫。”

“什么迷魂汤,哪里有那些东西?嗯,你想喝酒,我便给你买去就是了。”“多谢姐姐!请快去快回。”李元霸肚里暗笑,眼看颜萱出门,远远跟在后面。颜萱走到镇上,朝一条小巷走去。原来张记药铺就在小巷当街口。她不进药铺,径直走向对面一个小摊。一个七十来岁的干瘦婆婆坐在家门前,吆喝叫卖,摊上摆满了大小汤罐,热气腾腾。

那阿婆眼神不大好,耳朵也背,颜萱走到跟前也未看见。颜萱凑到她耳边,大声道:“阿婆,萱儿看你来了。你还好吗?”原来是颜萱说的阿龙婆。阿龙婆生得慈眉善目,穿的衣服十分整洁。阿龙婆终于认出颜萱,一见到她,好似天下掉下个大元宝,顿时眉开眼笑,抱住不放。

“好,好,只是久不见你来看我,没人陪阿婆说话儿呢。”

颜萱帮她捶了捶背,笑道:“阿婆,我也想来陪你呢,只是这几天都不得闲。你的腰痛好些了吗?”阿龙婆摆摆手,咳了一声,道:“唉,前几日还好,只今儿一早起来又觉酸痛了。”

“没事,晚上我来给你捶背吧。好久都没得听阿婆说书了。”“好,好,阿婆新近听来许多好听故事,现在就说给你听……”

这时跑出一只大黄狗,见了颜萱,不停摇头摆尾,似见主人一般。颜萱看见大黄狗,伸手在它头上摸了几下,道:“阿婆,你好好看摊吧,我先抓些药回家去,晚上再来。”

“好萱儿,乖萱儿,你怎么才来就要走,也不陪陪阿婆说几句话呢,莫不是嫌弃我老人家唠叨?”

“不是呢。阿婆,我答应你,晚上来陪你说话。现在我先回家去,因今天家里不知哪里跑来一只流浪狗儿,正闹肚子疼呢,我得去抓药回去治治它,不然成天乱叫呢。”

李元霸远远听见,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好萱儿,乖萱儿,居然说本公子是流浪狗儿。本公子哪一点像狗儿啦?”阿龙婆听不清楚颜萱说什么,道:“什么癞皮狗?我家阿黄不是癞皮狗呢。阿婆只炖猪脑汤,狗肉汤却没有。”颜萱忍住笑,道:

“是,阿婆,我吃猪脑汤,不吃狗肉汤。不跟你说了,我去了。”转身朝张记药铺走去。药铺柜台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见到颜萱,笑道:“颜姑娘来了。”“张伯,近来可好?”

张伯叹道:“也就这样了。唉,自从宝庚走后,生意就淡了好多。镇上的人也都走空了,我也没什么心思打理,将就罢了。”

“张伯,生意淡点也无妨,只要你老人家身子康健就好。嗯,宝庚哥可有消息回来?”

张伯摇头道:“哪儿来的消息呢?这些天来我正犯愁。听说江北那边修船役苦,一个人站在水中,一连七天七夜,怎么熬得住?唉,也不知宝庚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张伯放宽心,宝庚哥身体结实,别人熬得住熬不住,他一定熬得住的。”“能这样自然好,不说他也罢。颜姑娘,你外公可好?”“还是老样子。就是经常出去,一喝酒便几天不回,我都习惯了。”

张伯道:“你今天是来看阿龙婆的吗?”颜萱点头道:“是,顺便也买些酒。”张伯道:“给你外公的吗?我这里正好有一坛陈酿,是客人送的。我平时也不喝,你就拿回去吧。”颜萱摆手道:“张伯,不用的。我到后街陈家酒铺买好了。”张伯早转身进里屋,不一会儿,捧出一个小坛,上贴“绍兴女儿红”酒帖。颜萱欲称不要,张伯说什么都要她拿着。

李元霸躲在附近,见颜萱手捧一个酒坛从张记药铺出来,心中大乐,差点笑出声。转身依原路回到九曲巷听竹居,躺下歇息,不觉睡去。

正迷迷糊糊,颜萱将他推醒,道:“醉罗汉,酒来了。赶紧让你肚里的酒虫儿过过瘾吧。”李元霸见一坛酒放在睡椅旁,跳起来抱住,喜道:“姐姐辛苦了,多谢姐姐。”揭开盖子,仰头便喝,咕噜有声,一坛酒便喝去了一小半。

颜萱找些花生来给他下酒,道:“酒下肚了,可好些了?”李元霸抹一把嘴,点头道:“好多了。”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笑道:“多亏姐姐买来好酒,我肚里的酒虫总算老实些了。现在我得去睡一会儿。”

“嗯,你喝了酒就睡吧。还有饭菜在锅里,你睡醒饿了,自己热了吃。今晚我要去陪阿龙婆说话,不回来了。”

“怎么,姐姐今晚不在家睡,留我一个在家岂不孤凄?”

“什么孤凄?说得什么似的。你不是地行仙吗?今夜正好跟神龟儿做个伴儿,明日一早我就回了。”

李元霸正想说白龟不见了,颜萱转身已去。看着颜萱曼妙动人的背影,李元霸不觉呆了。待颜萱走开,一口气把一坛女儿红酒喝了大半,已有些醉意。倒头睡去,一觉起来,天已黑了。饥肠辘辘,摇摇晃晃起来。

走进厨房,见颜萱放在锅里的饭菜,拿来充饥。忽想起阿龙婆的猪脑汤,心念一动:“不知猪脑汤味道怎样,何不趁夜往镇上走一趟?或能尝尝也未可知。”如此一想,食指大动,将剩下的小半女儿红酒倒入酒壶带上,起身往双桥镇奔去。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到了镇上。

夜近子时,镇上人家都闭户睡了。白天他跟踪颜萱到过镇上,已知路径,一路径直摸到阿龙婆家后院,轻轻一跃,上了墙头。正要跳入院子,忽听有狗低唔发威的声音,才想起阿龙婆家养了一条大黄狗。不敢惊动大黄狗,折往正门。紧贴墙壁,屏住声息,蹑手蹑脚,靠近窗下,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咳,这死阿黄怎么又突然叫开了呢?”原来是阿龙婆在唠叨,“不对呀,今晚它可啃了不少骨头呢,莫非来了偷鸡贼不成?萱儿,你闩好门没有?”

颜萱应道:“门早闩上了。阿婆,阿黄不会乱叫的,说不定真有什么贼摸进来了呢,要不我出去瞧瞧。”阿龙婆道:“不用的,都睡下了。闩好了就没事儿。现在阿黄也不叫了。平日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见老鼠窜出来也要吠几声的。近来家里老鼠也多起来啦,一到夜晚就钻出来找东西咬,吵得人睡不着。”

“阿婆别管它了,今晚我来陪你,那老鼠多半不会出来了。”

“谁说呀,老鼠也会成精的。它看见有个天仙一样的人儿来了,也会跑出来瞧瞧的呢。”

“阿婆,你老别拿我取笑了。你接着讲故事吧,后来怎样?”阿龙婆沉吟道:“哎哟,阿婆都忘了呢,先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有个书生在寺里用功读书,眼看秋试将近,却没钱上京赶考。可巧有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来寺里烧香,后来……”

阿龙婆一拍手,笑道:“哎哟,是了。只说这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哪,见到那个书生生得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便多瞧了几眼。加上又听说那个书生苦读诗书的事,更加钦敬,对他就悄悄留上心啦。”

又道:“后来呀,她从寺里和尚口中得知,那个书生姓钱,名叫不苟,平时人都称他钱相公。只可惜家境太穷,眼看会考将近,竟没盘缠上京求取功名。这大小姐呢,姓赖,名叫可儿,从小也识字,喜读诗书。长到十四五岁,媒婆到家中说媒也有几回了,可每次都谈不拢。原来是求亲的人家一来嫌赖大小姐脚生得大,二来竟嫌她姓得不好,芳龄都十九二十了,居然还待嫁闺中。这两个人儿都好可怜的。姓钱的偏偏无钱,姓赖的偏偏不赖,你说两个怎么就有缘碰到一块了呢,岂不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吗?”

李元霸一面听阿龙婆唠唠叨叨,一面寻思如何溜进屋去。

只听颜萱叹道:“阿婆,想来那赖大小姐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呢,怎么偏偏就没有人家看得上呢?”阿龙婆又不吱声了。颜萱催道:“阿婆,你怎不接着说下去呢?老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让人听了多着急呢。”

阿龙婆唔的一声,似从瞌睡中醒来,打个哈欠,道:“好,好,好萱儿,乖萱儿,阿婆接着说给你听,别着急。”又不紧不慢地道:“话说呀,这赖大小姐可是个聪明人,平日在家也是饱读诗书的。自打知道寺里住了个书生后,有一天,她又往寺里敬香,借口说喜欢那里清静,须静养几日,就没再回家。她带了个小丫头陪着,便在寺里住了下来。因她常到寺里布施,寺里和尚待她如上宾,见大小姐要留下住几日,赶紧打扫一间清静房间给她。可赖大小姐偏偏不要,只要后院一间小禅房。寺院住持说那是给过路客人住的,房间不大清静,也不干净。谁知赖大小姐打了个禅语,说道:‘心静处何处不安?意净时万物皆净。’寺院住持竟不知如何作答,惊于她的机锋,也就由得她了。”

颜萱道:“这赖大小姐还会谈禅呢。”阿龙婆哧的一声,道:“哪里是什么禅呢?原来呀,这间客房隔壁就住着钱相公。”

“原来这样。”

“可不是么,因禅房久不住人,堆放许多杂物,住持忙叫小和尚们搬出,将客房收拾干干净净,然后才请赖大小姐和丫头住了进去。赖大小姐当晚住进小禅房,夜来就听到隔壁钱相公诵读圣贤书,心里更加敬佩,又听见钱相公唉声叹气,哪里还睡得着呢。赖大小姐存心要资助这个钱相公的,寻思着怎么和他搭上话。想了许久,倒想出个法儿来了。”

“她想的什么法儿?”

“她想呀,若是生生拿出金银赠给钱相公,钱相公多半不会接受。读书人的廉耻心最重了。你若平白无故送钱给他,他会说无功不受禄。便是布施给他,还要顾及他的脸面。因此赖大小姐真是踌躇了许久,才拿定主意。她想先让自己欠着点人家什么的,然后才好借口报恩,以钱相赠,那样才顺理成章。她寻思着,怎么才让自己欠上钱相公一个人情呢?”

说到这里,阿龙婆又咳了几声,才慢吞吞道:“萱儿,你也替这赖大小姐想想法儿呀。”李元霸在外面听见,也觉有趣,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听颜萱笑道:“阿婆,你快告诉我吧,我可不知怎么想法儿呢。嗯,是了,莫非赖大小姐装作生病?”她想起李元霸白天胡说什么酒虫发作,哄她去找酒给他吃,不禁暗暗好笑。

忽听阿龙婆拍手笑道:“是了。你这小妮子,倒聪明得紧,你和她赖大小姐竟想到了一块。你们是不谋而合,赖大小姐就是这么想的。”李元霸差点笑出声来,心道:“原来赖大小姐也会这一着。”他蹲在窗下,肚里咕噜直叫,一时想不出怎么进得阿龙婆家,急得团团转。

又听阿龙婆道:“那赖大小姐打定了主意,等到半夜时分,歪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陪着她的小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忽见大小姐好像发了什么急热病似的,不知咋办,便着了慌。赖大小姐看在眼里,偷偷发笑,见小丫头着急,便说:‘小翠呀,你别着急,我现在头痛得紧,浑身发冷发热,吃一两服药多半就好了。只是半夜三更,你一个小女子怎么好外出,也不必惊动寺里的和尚,你到隔壁去央告钱相公,求他出去替我们请郎中来就是了。’”

“小翠哪里懂得大小姐的心思呢,果真跑过去乱拍钱相公的门。钱相公已睡下,听见拍门声赶忙点灯起来,开门见是隔壁丫头小翠,惊问何事。原来钱相公也知隔壁住着个女施主,却不知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听到小翠哭道:‘我家大小姐得了急症,这黑灯瞎火的,我们女流外出就医多有不便,只求钱相公替我们去请郎中来。’”

“钱相公也是个热心肠的男儿,听如此说,便道:‘小生愿意前去代为求医。我知离此不远,有个郎中姓温,医术高明,我和他还有些交情,我这就去请他来。’立刻穿衣出去请郎中。”

“小翠连声道谢,说:‘多谢公子仗义,我家小姐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赖大小姐在隔壁听见,心中暗喜。她使这个法儿,却是一箭双雕。一来可以试出钱相公的冷热心肠,二来自己明儿资助钱相公上京赶考就有由头了。”

颜萱笑出声来,赞道:“赖大小姐果真聪明得紧!”见阿龙婆说到这里,又不出声了,便问:“阿婆,后来怎样呢?”阿龙婆叹一口气,笑道:“后来么,钱相公果然请来个老郎中,给赖大小姐诊脉,居然诊出中了风寒,得了急热病。你看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颜萱听得稀奇:“怎么真就生出病来了呢?”

阿龙婆道:“原来呀,赖大小姐等钱相公出去请郎中,借口说喝茶,支开小翠,她从小便略识医药的,将早备好的药丸吞了下去。这药吃下去,竟使自个浑身忽冷忽热的。待小翠转回来,看见小姐脸色忽红忽白,以为大小姐真病得不轻呢,谁知都被赖大小姐瞒过了。”

“老郎中隔着床帘给赖大小姐诊了脉,只说不妨,吃些药就好了。钱相公一直候在房外,不敢进去。等老郎中出来,又随他去取了药来。如此来回走了两三趟,便到了五更时分。取药回到寺里,敲开赖大小姐的门,小翠接过药,感激不尽,说:‘我家大小姐的性命全是相公你救的。’钱相公连说‘不敢’。回到自己房中,钱相公也着实替赖大小姐的病担了一夜的心呢,翻来覆去,竟睡不着,又不敢敲门相询。挨到天明,过去探问,谁知赖大小姐的病已好了。请他进了房,隔着床帘和他说话。”

“这当儿,钱相公才知赖大小姐原来竟是个知书达理的富家大小姐,也不禁心生好感。只是他不敢正眼多看赖大小姐一眼,也不知赖大小姐生得什么模样。二人惺惺相惜的,不知不觉就说了半天。钱相公自己不好意思了,忙起身告辞,赖大小姐命小翠捧出一大包银子送到钱相公跟前,可是钱相公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赖大小姐微微一笑,说道:‘相公你别推辞了,这些银子不过是小女子一点心意罢了。一则答谢代为求医之义,二则请钱相公上京代送一封紧要家书,三则眼见秋试将近,相公当以仕途为重,何必为此小赠之事介意?’又说:‘小女子唯愿相公取得功名,那时若还记得小女子,就是相公的恩德了。’”

“说罢,将一封信交给钱相公,嘱他到了京城,先到某某街坊寻见她家亲戚后,请亲戚当面拆封。如此,钱相公便不好再推辞了,接过书信,答应一定将信送到,只拿了二十两银子。赖大小姐见钱相公并不贪财,心中更加喜欢。考期将近,赖大小姐劝钱相公次日便起程上京去了。”

说到这里,又传来阿龙婆咳嗽不住的声音,声音已沙哑。她毕竟上了年纪,瞌睡又上来了,咳了两声,说道:“阿婆口渴得紧,萱儿,你去倒碗茶水来我吃吧。”

颜萱道:“阿婆,你说得辛苦了,我就去给你倒茶。”接着听见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窗户亮了起来。李元霸用手戳破窗纸,透过窟窿往里瞧,一时看呆了。只见颜萱身穿水色小褂衫,长发轻挽,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手执一根蜡烛,烛光下,映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十分动人。

眼看颜萱进了厨房,又传来阿龙婆打呼噜的声音。李元霸心念一动,推开窗户,跳了进去,一弯腰,走到阿龙婆的床前,见阿龙婆已酣然大睡。他腹中饥饿,一心想寻觅猪脑汤。忽见离床三步外有一木桌,上有一碗,闻到一股肉香味。他两步跨过去,捧起碗来,正是炖好的猪脑汤,尚余热气。

李元霸正要吃下,忽见颜萱从厨房走出,忙放下汤碗,无处躲藏,情急之下,将阿龙婆从床上拉下来,推进床底下,一面跳上床,扯过床被,钻了进去,遮住头脸。

“阿婆,茶来了,你起来喝几口吧。”颜萱进了屋里,柔声说道。

李元霸将身体蜷缩在床被里,支吾几声,不得不逼紧嗓子,学着阿龙婆沙哑的声音:“咳,咳咳,好萱儿,你把茶水放桌上吧,阿婆这会儿又不渴了,你先上床睡了吧,待会儿阿婆自己起来喝。”

他想先哄颜萱上床睡下,自己才好起来去偷吃猪脑汤。谁知这个颜萱孝心极好,居然对阿龙婆说:“阿婆,你还是起来趁热先喝了茶吧,冷茶喝了会伤身子的。我扶你起来吧。”说着将蜡烛放在桌上,捧茶至床前。

李元霸大惊,忙转过身去,背对着颜萱。虽身在被里,却不敢面对她。又学阿龙婆的声音道:“唔,我说萱儿,你不用管我老人家的,快过来,阿婆先给你讲完故事再喝不迟。”

颜萱见阿龙婆答应先说完故事,正中下怀,应了一声,笑道:“阿婆,你老不瞌睡了吗?好吧,待会儿你老想喝茶了,我给你再倒碗热的吧。”说着也上了床。她原来睡里头,阿龙婆睡外头。上床时要爬过李元霸身上。李元霸背对着她,借着微茫月光,从被缝里偷看,见她身材苗条,肤如凝脂,爬过自己身边,长发缓缓拖动,不敢多看,忙闭上眼。

不想颜萱上床躺下,竟伸手过来搂住李元霸的脖子,头发散在他的脸上,娇声道:“阿婆,你老若还不乏,便接着说故事我听吧。”李元霸见颜萱身子紧挨着自己,温软可触,顿时浑身发热,大气不敢出。他身材瘦小,和阿龙婆相似,虽近在咫尺,居然未被发觉。颜萱哪里想到,转身之间,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竟已换了别个。

第15节 发肤相接

饶是李元霸生性不拘,当此情形,也不免心慌意乱。他原想假扮阿龙婆,哄得颜萱上床睡后,自己将猪脑汤偷吃了走人,不料还没喝到口,已脱不开身,只好硬着头皮答应编故事给颜萱听,不知从何诌起,急出一身汗。阿龙婆的声音尖细中略带沙哑,李元霸学得却不大像,只因颜萱听故事心切,竟不察觉阿龙婆的声音和原先不一样。

李元霸学着阿龙婆的声音,忽道:“哎哟,刚才可说到哪儿了?萱儿,阿婆岁数大了,说了前忘了后的,唉,老啰,不中用了……”故意咳了几声。

颜萱吃吃笑道:“阿婆,你老忘了吗?你才说到钱相公受了赖大小姐的馈赠,捎着赖大小姐的书信上京赶考去了。后来不知怎样,你老快接着说吧。”

李元霸道:“是了,是了。且说赖大小姐送钱相公走后,心中着实挂念。你想呀,两个青年男女,一见之下,彼此都生了好感。那赖大小姐平生从未和哪个男子如此亲近,一直身在闺中。见到钱相公如此品貌,便一见钟情、倾心相许,她挖空心思地变着法儿资助钱相公进京赶考,心里头早将他当作未来夫婿看了呢。”

他诌顺了口,又接着说:“自从钱相公一走,赖大小姐就像掉了魂似的,整日茶饭不思,连小翠也瞧得出了,知道大小姐犯了相思病啦。这当儿,倒是小翠来帮她拿主意呢。这个小翠,虽是丫头,心却活络。她自己早想去京城看看,听说当今皇上是个英俊潇洒男子,就想看看皇上到底长的什么样,便给赖大小姐出主意,说不如咱们也趁此机会上一趟京城,一则寻访钱相公的消息,二则也可到亲戚家住上几日,逛逛京城。又说愿意陪小姐去一趟,若得瞧瞧京城国都的繁华盛景,也不枉了这一世为人。”

“赖大小姐听得心动。可转念一想,如今这世道乱着呢,出门在外,保不准会遇见什么盗贼,何况又是两个弱小女子,怎能出那么远的门?赖大小姐家在中州河南,离京城也有几百里路远呢。如此一想,未免大为踌躇了。谁知小翠一声不吱,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见一个小书童直愣愣跑进闺房来,赖大小姐以为哪个小家僮昏了头呢,正要呵斥,猛地一瞧,却道是谁,原来是小翠,不禁拍手笑了。就这样,主仆两个都穿上了男装……”

李元霸信口胡编,不想颜萱听来,甚觉稀奇,伸过头来,挨到李元霸胸前,嘻嘻一笑,道:“阿婆,赖大小姐和小翠两个人也真有趣呢,居然想到女扮男装。”

李元霸浑不知觉,又诌道:“可不是么,赖大小姐和小翠两个乔装打扮一番,留一封书信给父母,带上银两软细,便偷偷出门去了。赖大小姐扮作一个俊雅书生,小翠装成一个白净书童。”说到这里,见自己胡诌的故事居然令颜萱大感惊奇,偷偷好笑。想起那碗猪脑汤,突然哎哟一声,道:“唔,好萱儿,阿婆这会儿口渴了,我先起来吃些茶水再讲不迟。”

颜萱道:“阿婆,你老不用起来的,我给你端过来。桌上那碗猪脑汤你也吃了吧。”原来猪脑汤是阿龙婆特意为她留的,只是她嫌油腻不食,这时才想起叫阿龙婆自己吃。李元霸急道:“罢了,罢了,我说萱儿,你不用管我,那茶水……汤么……阿婆自己起来吃……”

不待颜萱回答,一挥手,振起一股风,桌上的烛火便灭了。

其时,窗外月隐西山,烛火灭后,屋里一片漆黑。李元霸下了床,道:“萱儿,你别担心,我老人家夜里起来吃东西,却不用点蜡烛的,只闻见香味便知好东西放哪儿了。”

颜萱咦的一声,道:“怎么烛火竟灭了呢?阿婆小心了,可别摔着。我起来给你点蜡烛吧。”李元霸忙道:“不用,你不用管阿婆的,你躺着别动,待阿婆吃了茶汤再讲故事你听吧。”他动作稍急,却不知酣睡的阿龙婆已翻身出床底,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慌忙将阿龙婆又推入床底。

他摸黑走到桌旁,拿起猪脑汤,只觉香气扑鼻,心道:“阿龙婆果然手艺不凡,炖得如此香美的猪脑汤。”三口并作两口,便往嘴里灌。颜萱听见他狼吞虎咽的声音,笑道:“阿婆,你老别急呀,慢慢吃,可别噎着。”不等颜萱说完,李元霸早把猪脑汤喝光了,掏出酒壶,喝了一大口。

正在这时,床底下阿龙婆打呼噜的声音居然响起,李元霸大惊失色。颜萱奇道:“咦,谁在床底下?”李元霸急中生智,道:“啊哟,傻丫头,你忘了吗?是阿婆家的大狗阿黄呀,它平时喜欢钻在床底下睡觉,一睡就打呼噜,我也习惯了,若哪天不听见它打呼噜,倒睡不着呢。”

颜萱坐起身来,奇道:“阿婆,阿黄不是关在后院吗,几时又跑进屋里来了?”李元霸道:“哎哟,我老人家一个人住,也怕小偷打我猪脑汤的主意。因此在墙角打了一个洞儿,让阿黄可以钻进钻出的,若有什么事儿它也有个照应呢。”颜萱听了,不再追问。李元霸见暂且搪塞过去,猪脑汤也偷吃了,便想尽快脱身而去,怕时候挨长了露馅。颜萱道:“阿婆,你吃好了吗?你老别折腾了。你也困了吧,快来睡了,故事明天再说不迟。”李元霸见颜萱一双妙眼,顾盼有神,不禁又踌躇起来。欲待过去,一时不能挪动脚步。他自遇见颜萱以来,喜她有菩萨心肠,清丽不可方物。少年情怀,早已种下一段心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夜虽有如此机会亲近她,却莫名地胆怯起来。

实则在李元霸内心,他不愿欺瞒颜萱,更不想因此亵渎了她。可是事已至此,眼看不能即刻脱身。说不得,口中支吾应了一声,硬着头皮,慢慢踅了过去。上床之际,顺手点了一下阿龙婆颈后“玉枕穴”,令她在两个时辰内酣睡不醒。一掀床被,迅即钻了进去,背对着颜萱,抬袖遮住头脸,生恐颜萱看出。其实即便他不遮掩,颜萱也未必看得出。只是他心虚,不敢大意,才有此举。

颜萱挨过来,双手在李元霸背上轻轻揉搓,柔声道:“阿婆,你老给我说了那么久的故事,一定乏了,我给你揉揉背,你一边睡吧。”李元霸见颜萱如此善解人意,虽对一个老人,也如此温柔款款,心中大动,心道:“不如我趁此机会,将阿龙婆编的故事诌完了。待得阿龙婆醒来,萱儿也不再问起,今夜之事才好混过去。”嘴上说道:“不乏的,阿婆我才吃了好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的,不如就把钱相公与赖大小姐的故事全讲给你听吧。”

颜萱早悬了一夜的心,想知道钱相公和赖大小姐的结局,听阿龙婆如此说,喜出望外,道:“好呀,阿婆,我就喜欢听你讲故事,一天一夜不睡也不觉乏呢。”举手给李元霸揉背,忽闻到一股酒气,问道:“阿婆,怎么你身上有酒气,你喝酒了吗?”

李元霸一听之下,又是一惊,忙道:“咳,咳,阿婆几时喝酒了?只因适才我吃茶汤,黑灯瞎火的,谁知碰倒了酒瓶。哎哟,萱儿,别老打阿婆的岔,要不我可说不下去了。”颜萱道:“好了,我再不打岔了,好阿婆,你快接着说吧,后来怎样?”

李元霸咳了几声,接着诌道:“却说赖大小姐和丫头小翠乔装改扮成男子,一路就租了马车,往京城而去。不日就到了京城,进了城门,也没去亲戚家,只在清净的里坊找客栈落脚。次日一早,径直去学监府打听会考发榜的消息。一路寻至学监府门外,可在榜上怎么也找不见钱相公的大名。赖大小姐心中起了疑惑,回到客栈,才叫小翠去亲戚家打听消息。”

“才知钱相公如期上了京城,也将书信给亲戚看了。原来赖大小姐在信里嘱咐亲戚照顾好钱相公,谁知赖大小姐亲戚挽留他住在家,他说什么也不肯,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不便叨扰。自己到学监府附近的旅舍住下,后来也回访过赖大小姐亲戚一两回,送了些礼物去。钱相公为了省钱,平时吃的全拣些便宜不洁的食物,如此就弄坏了肚子。到了会考时,竟发了急痢,中间上了几次茅厕,考卷居然没能做完,等到发榜下来,果然榜上无名。钱相公如遭五雷轰顶,病倒在旅舍里,赖大小姐亲戚忙请来郎中,派个丫头伺候,吃了三五天的药才慢慢见好了。”他一口气将故事情节诌出来,竟也在情在理。

颜萱叹道:“这位钱相公也真可怜。”李元霸暗暗好笑,又挖空心思诌道:“赖大小姐心里着急,依着亲戚给的地址找到旅舍,却不见钱相公人影。询问客栈老板,才知他病好以后,常到一个名叫遇仙楼的酒楼去坐。”

“赖大小姐和小翠忙到处寻找,到了遇仙酒楼,果然看见钱相公,孤零零一个坐着,桌前空摆一壶酒,已有三分醉意,正望着窗外湖水,欷歔叹息。”

颜萱道:“想来这位钱相公正在借酒消愁呢。”李元霸道:“是了。正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酒中醉客多烦忧!小翠正想上前相认,赖大小姐却拦住了,让她先回客栈,自己要单独和钱相公见面。”

“钱相公神情落寞,独自一人,自酌自饮。赖大小姐迟疑片刻,上前一揖道:‘小生这厢有礼了。’钱相公抬头见一个书生对自己作揖,也忙起身答礼。赖大小姐又道:‘小弟冒昧了,见仁兄独此饮酒,不知有何不解之愁?’”

“谁知钱相公闻言,惨然一笑,摇头不语。赖大小姐又道:‘人生几何,中秋将近,仁兄如何空对此佳景良辰而叹?仁兄如不嫌,小弟敢自请作个东道,陪君一饮如何?’不等钱相公作答,一挥手,招来小二道:‘请上一桌上等酒菜。’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小二。”

“钱相公见了,忙起身道:‘不敢,萍水相逢,岂能让贤弟破费?’赖大小姐也学男儿慷慨模样,哈哈笑道:‘仁兄何必介怀?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皆为圣贤弟子,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家会考京城,偶遇于此,也算有缘了,不如开怀畅饮,何必问他酒钱何来?’”

“钱相公见这位书生生得眉清目秀,出言不凡,大有燕赵慷慨悲歌之风,颇生好感,也不再推辞,彼此相让着坐下对饮。赖大小姐自称姓金,来自河北,也是个落榜的考生。钱相公听见,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三杯下肚,两个谈得甚是投机。”

“提到落榜之事,赖大小姐劝道:‘大家同命相怜,也不必太过愁闷。今秋落选,来年再考,但须腹有华章,何愁无高中之时?’”

“说到愁闷之故,钱相公突然感叹,自己自负才学,便是落了榜也不足介怀,只是辜负了资助自己的赖大小姐。谁知这赖大小姐听了,更觉钱相公乃重情守义之人,心下暗暗欢喜……”

颜萱听得出神,奇道:“真是有趣!嗯,阿婆,莫非是你老编排的,难道钱相公就看不出赖大小姐是个女儿身吗?”李元霸道:“唉哟,你这丫头哪里懂得,钱相公虽与赖大小姐相识,可从未正面瞧上她一眼,便是两个面对面,近在咫尺,若不说破,也难认出的。何况他喝了酒,已有几分醉,哪里想到眼前这个书生竟是女扮男装的赖大小姐呢。不过嘛,他也有点奇怪,觉得这个姓金的书生,模样甚俊,身子单薄,说话也尖细,十足一个文弱书生。”

“他两个一来二往,把酒相酌,到了后来,一壶酒就喝没了,两人都有些醉意啦。一个姓钱,一个姓金,两个书生下得酒楼,摇摇晃晃的,勾肩搭背,相挽相扶着,只往钱相公住的客栈方向行去。”

颜萱掩口道:“阿婆,你是说赖大小姐和钱相公他俩一起回客栈吗?”李元霸道:“可不是么,真是稀奇呢,赖大小姐可是从不知酒为何物的深闺大小姐,这一次为了陪钱相公解闷,才喝了酒。她一心只想劝解钱相公,也不知酒入口后是何滋味,居然喝了六七杯而不倒。到后来,没回到客栈,早已烂醉如泥。倒是那钱相公没醉糊涂,走到半道上,见这位金贤弟喝几杯竟醉成这样,还笑他不胜酒力,拍他不见醒转,又不知他寄住何处,只好半扶半抱地送他回自己住的客栈……”

颜萱听到这里,身子微抖,挨李元霸更紧了,道:“阿婆,我猜这钱相公是个正人君子不是吗?”她担心赖大小姐醉得不省人事,未免狼狈。李元霸见颜萱往自己怀里钻,手足不敢动弹,心想:“须赶快脱身才好,不然温香在抱,本公子却无柳下惠之风,时候一久,难保不出乱子。”于是强自镇定,故意咳了几声。颜萱又给他捶背,道:“阿婆,你以后吃东西可要慢些,适才我见你吃猪脑汤也太快了呢,看把你噎的。”

李元霸辩道:“我老人家哪里噎了?不过老毛病犯罢了。”又接着道:“却说钱相公毕竟未十分醉,只因他出身寒门,一向没一件衣裳是多的。上了京城,随身就两套衣衫换洗。回到客栈,虽喝多了,还记得解了头巾外服上床,不然睡皱压折了,明日便没衣冠出门了。回头见金贤弟衣冠不解,趴在床上倒头就睡,便笑说:‘贤弟真醉了,衣冠不解,何得安睡?也罢,愚兄来帮你一把……’”

颜萱急道:“哎哟,这可怎么得了。阿婆,这……这金贤弟可是赖大小姐呀,钱相公怎么能……”李元霸肚里暗笑,道:“正是呢,钱相公也喝得差不多啦,他只知跟自己一道回来的是金贤弟,哪想到眼前这个金贤弟竟是个大美人儿,更哪想到就是赖家大小姐呢?那当儿,他过去推了几下赖大小姐,见她满脸通红,双目紧闭,沉酣入梦。说不得只好动手帮她解去冠带,脱开衣裳……”

颜萱大是紧张,啊的一声,紧紧钩住李元霸的颈脖,浑身发颤,道:“钱相公真就这样解了人家赖大小姐的衣裳吗?阿婆,我不许你说钱相公欺负了赖大小姐……”李元霸诌得正起劲,也不及答她,道:“钱相公笨手笨脚地把赖大小姐的衣裳给解了,又胡乱将赖大小姐往床里一推,也爬上床去。床榻上只一个枕头,两个就共了,一起并头呼呼睡去。”颜萱闻言,舒了一口气,叹道:“钱相公倒是个呆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元霸又道:“赖大小姐一直醉梦不醒,哪知自己竟和钱相公同床共枕呢。”见颜萱出气时长时短,显是大为扭捏,忍不住道:“钱相公真是个呆子!可是,人家赖大小姐看中的就是个呆子。我说萱儿,你跟阿婆说实话,若换作你,是不是也喜欢这样的呆子?”

颜萱听“阿龙婆”忽有此问,吃吃一笑,道:“阿婆,虽说钱相公有些呆气,可也傻得可爱。我猜像他这样的男子,将来功成名就了,也不会忘了赖大小姐对他的恩德的,多半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他心也细着呢,自己喝醉了还记得帮人家金贤弟脱衣解帽的。”

李元霸哈哈一笑,道:“难怪你喜欢阿婆对门的张家二小子呢。我瞧着,多半也是个傻小子。”颜萱咬唇道:“阿婆,你老可别这样说张二哥。张二哥为人最老实的,他虽读书不多,逢人憨笑,可是我看着他,心里就觉得踏实。”李元霸肚里哼的一声,口上却道:“好,好,萱儿,你便说说,怎么就和张家小子好上了呢?”

颜萱见问,羞得将头埋入“阿龙婆”怀里,不住扭动身子。李元霸不知不觉已转过身来,赫然面对颜萱,竟忘了以袖遮面。颜萱哎呀一声,道:“阿婆,你不要问了,你先把故事讲完吧。我哪有自己和张二哥好上呢,都是受外公之命、媒酌之言的。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外公早想逼我快点找婆家呢,我也是身不由己。”

李元霸奇道:“你外公怎么逼你?”颜萱叹道:“阿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老糊涂了,现在又来问人家,人家都难过死了。”说到这里,鼻子发酸。李元霸道:“哦,阿婆我是老了,记不起了。只是你再说一次又何妨?乖孩子,你若有心事,都跟阿婆说吧,阿婆岂能袖手旁观?”

颜萱叹道:“唉,阿婆,你老可怎么管呢?我今年都二十岁了。要在别人家的女儿早嫁为人妇、儿女成群了。只因我想照顾外公他老人家,一直都不肯找婆家。可外公却不这么想,他反责怪因为我,一直未能离家访道。以前他带着我东奔西跑的,过的是一年到头没几天安定日子。后来到了双桥镇,他说喜欢这里清静才不走了。他老逼着我找婆家,我实在推不过去,只好赌气要他请人去说媒,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就算了。谁知外公说请媒人费事,竟叫我自己找去……”

李元霸闻言哈哈大笑,道:“你外公真是有趣!怎会想到叫你自己去找婆家?”忘情之下,居然忘了学阿龙婆的嗓音,幸好颜萱未察觉。颜萱自伤自艾,又道:“唉,就是呀,叫我自己哪里去找婆家呢?那时真想削发出家做尼姑算了。阿婆,我那时就想好了,要是外公哪一天真的仙去或访道去了,我当真去念佛庵当尼姑的。”李元霸摆手道:“不可,万万不可!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做尼姑去,多可惜呢。”说话又变回阿龙婆的嗓音。

颜萱叹了一口气,道:“阿婆,你老快别笑话我了。你不知现在说起这件事,我心里多愁呢。你不知外公听我说要出家做尼姑,还骂我说我没出家的命,注定是要嫁人的。我气得哭了好几回,他见我这样,才不逼得紧了。”李元霸伸手过去,轻轻拍颜萱的背,安慰道:“乖萱儿,别愁喔,阿婆知你一直都不开心……”才说到这里,颜萱突然哇的一声,两只手臂搂住“阿龙婆”的脖子,眼泪哗啦啦流下来,顿时沾湿了“阿龙婆”的衣襟。

“别哭,别哭,好萱儿,阿婆疼你,你便有什么不顺心的都跟阿婆说吧。”见颜萱如此,心中对她更生爱怜。

颜萱的脸已贴在李元霸的怀里,喃喃道:“阿婆,我知道你老疼我,常炖猪脑汤给我吃,又讲故事我听,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亲人……”李元霸忍不住用手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萱儿,阿婆命也苦,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没养着儿子,身边没个孝敬的儿孙,孤零零一个……”颜萱在他怀里扭了一下,扑哧笑道:“阿婆,谁说你没有儿子,阿龙父子不是你儿孙吗?只今儿他们都被征去江北修船,你老又犯糊涂了……”

李元霸也是顺口胡诌,却不知阿龙婆并非孤身一人,家中尚有儿孙,听颜萱说出来,忙道:“哦哦,可不是么,阿婆见你哭,心里一着急,这不就忘了阿龙父子两个吗!”颜萱拭去眼泪,笑道:“好吧,都怪我不好,阿婆,你快把故事讲完,我们好睡去吧。”

第16节 终成眷属

李元霸急着想探听颜萱如何和张记药铺的小二哥好上的,道:“唔,钱相公和赖大小姐两个都喝醉睡去了,一时半响也醒不起的,待他们醒了再说不迟。你倒是先跟阿婆说说,你和张家小子怎么好上的?”

颜萱奇道:“什么呀,阿婆,难道钱相公和赖大小姐的故事全是你随口编的,人家两个醉了睡去,又碍着你讲不来以后的事吗?”

“正是。他两个后面的事儿,阿婆还没想好呢,你先说说你的好事给阿婆听听吧。”

颜萱忍住笑,款款道:“阿婆,你老真风趣。天快亮了,我也乏了,不如我们都睡了吧。”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李元霸道:“好萱儿,阿婆平生可有个怪毛病,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呢,难道你就不肯替我老人家解开这个结吗?”

颜萱见“阿龙婆”竟全无睡意,偏要问自己和张二哥的事儿,叹道:“好阿婆,你老人家心里可有什么结解不开呢,不过就想打听我和张二哥的事儿,你既不想就睡,我告诉你就是了。”

李元霸笑道:“这才是了。乖萱儿,真正你是阿婆最喜欢的女孩儿,偏生我就没个好孙子能娶了你。唉,可惜我家阿龙没这个福气……”颜萱道:“阿婆,你老又说笑了,你家阿龙哥才多大呀,他比我都小好几岁呢。”

李元霸心道:“原来阿龙却比姐姐小了几岁,是不大般配。可是我不过小她一岁,也算挺般配的……”口上却道:“什么打紧的?俗话说的‘女大三,抱金砖’,我家阿龙虽比你小得几岁,也算一条好汉子的。只不知你偏偏看上了我家对门的张二小子。”

颜萱吃吃一笑,沉吟道:“阿婆,哪里就是我看上张二哥呢,只因我常去张记药铺替外公抓草药,认识他都快五六年啦。起初我哪里想到会和张二哥有什么姻缘呢,不过嘛……”李元霸问道:“不过什么?”颜萱道:“嗯,张二哥为人最是忠厚老实,私下里我也想过,若要嫁人也该嫁这样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老实人总是可靠的。唉,也是被外公逼急了,有一回他又催我去找婆家,我一赌气,便说自己有相好了。他还吃了一惊,问是哪个,我张口就说是张二哥。”

李元霸暗暗叹息,心道:“真是憨人有憨福!怎么她就喜欢上这个张二哥呢?”颜萱又道:“外公也认得张二哥的,听我说张二哥是我相好,连声叹气,骂我是个傻丫头,说什么傻子配呆瓜,乌龟找王八,又骂我怎么看上张家憨小子。嗯,那时我见外公不大喜欢,心里反而觉得畅快呢,谁叫他心急火燎巴不得把我早点嫁出门的。我赌气说偏偏就喜欢张二哥那样的。”李元霸哈哈笑道:“你外公果然有眼力,看出张二宝是个呆子。”

颜萱羞道:“阿婆,你老可别瞧不起张二哥。虽然外公起初也嫌张二哥太过憨厚,可后来他也对我说,女人要过日子就该嫁这样的男人。你既相中他,也由得你,明天我就上门招亲……”听颜萱说到这里,李元霸急问道:“莫非你跟张二哥已定了亲?”颜萱摇摇头,脸上发烧,道:“还没呢,要等张二哥服役回来才……”声音细如蚊蝇。李元霸松了一口气,笑问:“你外公不是上门招亲了吗?”

颜萱叹道:“还说呢,人家都要羞死了。我那时不过气急说话,谁知外公就当了真。第二天果真就去见张家的人,说要招张二哥到我家为婿。张家人见事来突然,情非常理,少不得也踌躇不定。外公见张家人不干脆,先就恼了,抛下一句话,对张二哥家人说,不肯拉倒,三日内不见张家彩礼,此事作罢。”

李元霸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脱口道:“外公行事果然大出常人意外。”竟然忘了自己是阿龙婆,说这句话时却不变嗓音。颜萱听见,奇道:“阿婆,你怎么说话声音变了呢?敢情是你口干哑了,我给你倒茶去。”说着要下床。李元霸忙逼紧了嗓音道:“乖萱儿,你不用下床,阿婆口不干,只是心里堵得慌,我老人家见你年纪轻轻,如此温柔貌美,偏偏要嫁给别人做媳妇儿……”

颜萱道:“好阿婆,其实我哪里想嫁人,只是我一个女儿家,如何一辈子不嫁人呢?唉,我也是命苦的人,以后能不能成了张家的人也难说呢。”李元霸闻言暗喜,忙问:“怎么说?”颜萱语转低沉,叹道:“张二哥家才送来彩礼不到两个月,两家本来说好择个黄道吉日便上门定亲,谁知张二哥竟被官府征去服役。更叫人揪心的是张二哥这一去就没个音信,生死未卜。定亲之事,张家就一直不再提了。”顿了一顿,又道:“都怨我命不好,害得张二哥这样,我也不知怎么办……”说到这里,声带哽咽。

李元霸叹道:“外公忍心丢下你不理吗?”颜萱道:“外公经常外出,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归期无定的。我一个人在家,闲来无事,初一十五就往念佛庵烧香拜观音,找沐慧沐智师姊妹俩闲话,一个月也有两次来找阿婆你说话解闷儿,这样也习惯了呢。”顿了一顿,忽笑道:“嗯,是了。告诉你,阿婆,现在我家里来了个行脚的小道士,竟说要找我外公,又说外公是个隐士,他油嘴滑舌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李元霸见颜萱突然提起自己,心中打鼓,道:“哦,那个小道士怎么样,是不是也和张家二小子一样呆?”颜萱扑哧一声,笑道:“他若是呆呀,天底下人也没一个不呆的啦。”李元霸忍住不笑,道:“莫非你说的那个小道士英俊潇洒、聪敏无比?阿婆我好像也是见过的。”

颜萱掩口道:“阿婆,你哪里会见过他呢?今天我来买酒就是给他喝的。唉,他虽是出家人,却荤腥不戒,说话也是疯疯癫癫的,自称什么玄颠禅师。现在他喝了酒,还在大睡呢。要说他模样儿嘛,倒也看得顺眼儿,英俊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的。”李元霸叹了口气,道:“难道这小道士竟很讨厌吗?”颜萱笑道:“他倒不讨厌,只是说话没半点正经。不过跟他说话,倒也不觉得闷呢。哎哟,阿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了,你该把故事讲完我听吧,要不天快亮了。”

李元霸沉吟道:“唔,阿婆我故事说到哪儿了?”颜萱忸怩道:“阿婆,说到赖大小姐和钱相公两个都喝醉了,两个一起……”这个“睡”字竟说不出口,羞得将脸埋到“阿龙婆”怀里。李元霸见颜萱将自己当作“阿龙婆”,女儿之态尽显,先前自己只顾寻思着如何胡诌故事,却没想到眼前温香在抱,当下收摄心神,又学阿龙婆语气道:“是了,是了。话说钱相公和金相公两个相见恨晚,相谈甚欢,不觉都喝醉了,一起回客栈安歇。两个歪倒在床,胡乱躺下,大睡不醒。睡到半夜,不知怎么的,金相公被咬醒了。原来,钱相公在梦里竟把金相公的脚趾头当猪蹄子来啃呢。”

颜萱扑哧一声,道:“当真好笑,这个钱相公定是饿狠了才这样吧。”李元霸诌道:“可不是么,当时只顾喝酒了,一点下酒的饭菜都不吃,睡到三更,肚子自然就饿了。这钱相公竟梦见眼前有一双白嫩白嫩的猪蹄子,不禁垂涎三尺,忍不住拿手去抓,一口咬去。这一咬就把赖大小姐咬醒了。”

颜萱听了,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李元霸道:“乖萱儿,你莫非不奇怪这钱相公和赖大小姐共一个枕头睡,如何赖大小姐的小脚却入了钱相公的口里呢?”颜萱拍手笑道:“是呀,我听着也纳闷呢,阿婆,一定是你老编错了不是?”

李元霸又咳了两声,道:“傻丫头,阿婆虽然记性不好,并没弄错的。你不知那赖大小姐平日里虽是个温柔贤淑、举止端庄的女儿家,可有一件外人并不知,原来赖大小姐白天端着个架子极安静的,一到晚上睡觉最不老实了。她从小便喜趴着睡,就像我家的阿黄一般,头脸挨枕,四足长伸……”

颜萱掩口道:“想不到赖大小姐斯斯文文一个女孩儿,睡下的样子却有点不雅。”李元霸又诌道:“岂不是吗?人总是人前人后两个样的。平时人前架子端久了,私底下就未免放肆的。赖大小姐才多大呢,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儿,便跟你一个年纪。她睡觉不安分,天性流露,倒显出几分可爱呢。”颜萱点头道:“阿婆,你说得在理。便是我呢,平时睡下了也有横七竖八的时候。我猜你是说赖大小姐睡下后,手脚未免乱放,到得后来,竟把脚儿伸到了钱相公的脸上是不是?”

李元霸笑道:“正是。话说那赖大小姐又喝了酒,睡至夜半,酒气上来,未免身热气燥的,还有个不东倒西歪的?倒是人家钱相公睡得踏实,侧身而卧,纹丝不动,如此睡相将来必定公卿无疑。赖大小姐则倒腾不停,一条玉足就跨到了钱相公脸上,一个脚趾头儿还伸进了人家的嘴里呢。”

颜萱吃吃而笑,欲言又止。李元霸忍住笑,道:“话说赖大小姐的脚趾头伸进了钱相公的嘴里,害得钱相公便做起梦来,竟将赖大小姐的脚趾头当成猪蹄子来啃……”颜萱哧的一声,李元霸心念一动,忽道:“乖萱儿,你可知钱相公是怎么咬赖大小姐的脚趾头的?”颜萱摇头道:“我怎么知道?阿婆,你老……”话未说完,只见“阿龙婆”说道:“待阿婆试学给你看便知了。”说着,竟钻入被子下面,爬到床脚。

颜萱没想到这个“阿龙婆”居然要示范钱相公咬赖大小姐的脚趾头给她看,惊道:“阿婆,不要你学给我看的,我……”“阿龙婆”竟不回答,摸到她的脚边,伸手捉住了一只脚。入手处,只觉柔若无骨,不禁心神一荡。

颜萱一惊之下,急缩回脚,挣脱了去,咯咯笑道:“阿婆,你……你别摸我的脚,我怕痒痒……”“阿龙婆”却不住手,伸手一捉,又抓住颜萱的另一只脚。颜萱一足被捉,早笑得手脚发软,刚挣得脱,另一只脚又被入手。颜萱央求道:“哎哟,阿婆,你当真……真是孩子气呢,怎么也学钱相公那样?你快放手……”扭动几下,想挣脱去,却哪里能够。

“阿龙婆”手握颜萱一只小脚,黑暗中只觉温软滑腻,心中大动,将脚拿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颜萱哎哟一声,急缩回脚,又蹬出去,“阿龙婆”就被一脚踢下床去。

“阿龙婆”哎哟一声,仰身而下,咕咚落地。颜萱爬起身,急道:“阿婆,你没事吧?对不住,踢着你没有?”见“阿龙婆”趴在地上摸索,想下床去扶。

李元霸被颜萱一脚踢开,滚落下床,屁股先着地,忙捏鼻子学阿龙婆的嗓音,道:“没事,没事!是阿婆不小心,自己掉下床了。乖萱儿,你不用下来的。”说完跳起来,矮身钻入被里,挨着颜萱躺下,背对着颜萱,以袖遮面。

颜萱挨过来,不住问道:“阿婆,你老没事吧,可摔疼没有?”李元霸强笑道:“唔,没事。阿婆我身子骨硬朗得紧,痛……却不是……很痛的!”颜萱见“阿龙婆”并无大碍,怨道:“阿婆,你老也真是的,谁又叫你去学那钱相公呢?我的脚可从来没谁摸过的,你却来乱摸乱咬的,怪痒痒的,像什么似的,可笑死我了。再说呢,我的脚好大的,可比不得赖大小姐的脚,多半是三寸金莲……”

李元霸哈哈一笑,叹道:“我说萱丫头儿,赖大小姐的脚是大是小,阿婆我可没见过,你的脚倒是得摸了一摸的,真个纤腻柔巧,只是你一只小脚力气不小呢。”颜萱捂住口,道:“阿婆,对不住了,幸好没伤着你。我怕痒痒就乱踢了,谁知就……”李元霸道:“没事儿,阿婆我哪有那么不济的?怎么是你乱踢了,是阿婆自己不小心滑下床的。”颜萱道:“阿婆你老真会说笑!”又道:“阿婆,你摔到哪里疼了?我给你揉揉。”她见“阿龙婆”摔下去,咕咚一声,落地时沉闷之极,猜她定然摔得不轻。

谁知“阿龙婆”摆手笑道:“哪里就摔疼了?好着呢。乖萱儿,不用你揉,你只陪阿婆说话就好。咳,实话和你说吧,萱丫头,别以为就你小姑娘的脚小呢,阿婆不是吹牛,当年我老人家年轻时节,我那个脚呀,也跟你的一样,当真又白、又嫩、又细、又滑的,任是哪个男子摸了,都会动心……”

没等“阿龙婆”说完,颜萱早笑歪了,道:“阿婆,我知道了,你老年轻时不但脚儿小,便是现在也还是又白、又嫩、又硬朗的……”说到后面,也学她的口气。忽发奇想,佯道:“阿婆,要不,你老的小脚也让我见识见识……”

谁知这个“阿龙婆”听了,竟慌了神,生怕颜萱真的来摸自己的大脚,忙摆手道:“好萱儿,阿婆的脚,你可摸不得的。以前哪,倒还是白如嫩姜一般的,现如今就成了老姜皮啦。唉,人老珠黄,你可瞧见谁家的老姜不是干瘪皱皱的呢?”

颜萱忍住笑,道:“阿婆,你老别叹气,毕竟你年轻时节的脚也如嫩姜一样的。只是你的脚呀,我猜阿龙公却是最喜欢的……”她心想:“也不知阿婆年轻时节,得摸她脚的是不是只有阿龙公一个?”不敢说出口,只掩口而笑。

李元霸见颜萱的话只说了一半,猜她女孩家害羞,不敢语涉不恭。他却哪里顾忌,笑道:“我说乖萱儿,你心里头一定在猜,想知道阿婆年轻时节的脚还被哪个男子摸过不是?”颜萱忙摇头道:“不是,我没有!阿婆,我只是想,一个女孩儿家的脚,一辈子又有多少个男人摸过呢?若是她的脚被哪个男子摸了,两个多半就成了夫妻的。何况,赖大小姐的小脚被钱相公那样又摸又咬的,她醒来知道了,岂有不死活要嫁给钱相公做老婆才罢的?”

李元霸听了,不觉发痴,心道:“我才不是摸过你的脚了吗?难道这一辈子你会嫁给我?”如此一想,一时竟呆了。颜萱见“阿龙婆”突然不说话,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道:“阿婆,你怎么不说话?哎哟,刚才我见你从地上跳起来,真像个小伙子呢。想来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你掉下床去,竟没伤着,真是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

李元霸忙接口道:“可不是么,阿婆身子骨硬朗得紧,天天能吃三碗猪脑汤呢。”说到猪脑汤,才想起自己夜潜入室,正为此物而来,如今已得入腹中,还在这里做甚?自己一个男儿,却和颜萱姐姐如此同榻而卧,发肤相接,万一被她发觉,她岂不羞愧难当,定骂我卑鄙下流,从此再不要见我了呢。一想到此,便觉极不自在,浑身发热,便想立时起身逃去。

颜萱哪里知道身边这个“阿龙婆”竟是男儿身,早迷糊在赖大小姐和钱相公的故事中,这时又开口问道:“阿婆,想来今夜我们也睡不着了,不如你就将钱相公和赖大小姐的故事讲完了吧,他们后来怎样呢?”

李元霸暗笑:“看来她也被赖大小姐和钱相公的故事触动了情思,倒念念不忘人家的好事呢。”事到如今,也只有把故事讲完,自己才好脱身。又咳了一声,才道:“后来嘛,赖大小姐的脚被钱相公咬了,竟被痛醒过来。左右看看,却是一个陌生地方,自己躺在床榻上。才想起自己女扮男装上京城来寻钱相公,又和他喝酒,迷糊记得自己竟喝醉了,事后如何不得而知。眼下见自己衣带不齐,居然和钱相公同床共枕,慌忙跳将起来,就想逃走。哪知自己的脚被钱相公紧紧抱住,怎么也挣脱不去。”

颜萱听到这里,神色扭捏,掩口不语。李元霸又道:“原来,钱相公的先人托梦给他,跟他说如今与他同榻而睡的金相公却不是谁,竟是他未来的媳妇。又说若能娶了这位金相公作了老婆,日后必能出将入相,保准钱家能富贵几世的。叮嘱他切莫让金相公跑了,定要死死抱住他的脚不放,如此这般,事后自有分晓。”“钱相公人虽在梦里,心里却明白,果然将怀里一双脚紧紧抱住了。那赖大小姐平时最愧于见人的就是这双大脚了,如今居然被钱相公抱在怀里不放,自己衣衫不整,没半点女儿家的端庄仪态,若是钱相公醒来看见自己这样,却如何面对?一心只想挣脱双脚,不想便惊醒了钱相公。”

“赖大小姐正狼狈不堪,一回头,竟看见钱相公已醒来,眼瞪瞪看着自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直想找个地方钻了进去。情急之下,慌忙转身伏在枕上,不肯抬头面对钱相公。钱相公突然醒来,却忘了梦中之事。他见金贤弟也已醒,又伏在枕上,似欲再睡,自己便起身下了床,走进里间盥洗更衣。正当他洗漱穿衣出来,只见金贤弟慌慌张张,一边穿戴不迭,一边往门口走去,居然要与他不辞而别,忙跑过去拉她。不想这一拉,赖大小姐回头推他,张皇之间,一头长发竟然散乱下来。钱相公正要相询金贤弟为何不告而去,只见金相公忽然婉转低眉,一副女儿之态,蓦一回眸,百媚横生。钱相公这一看呀,就把他惊了个目瞪口呆……”

颜萱听得出神,屏住呼吸,身子不觉紧挨李元霸,双手抓住他的衣襟,不住来回乱扯。李元霸不敢动弹,由她双手在自己身上摩挲,又接着说道:“那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钱相公才发现金贤弟竟原来是个女儿身。他才想起梦中先人所告,不禁大吃一惊。那赖大小姐见身份已然暴露,羞得掩住了脸,不觉泣下。钱相公当即跪了下来,说道:‘小生不知贤弟竟是女儿身,多有冒犯,该死,该死!’一边磕头不已。那赖大小姐见钱相公如此自责,倒把女儿家的羞涩放过一边,忙走过去拉起钱相公道:‘相公,你快起来,此事又怎会怪你,喝酒相欢之事,只因我一心想解你愁闷,才出此权宜之策,尚谢面欺不告之罪。’”

“钱相公不住磕头,拜谢不已,竟不知所措。倒是赖大小姐拿定了主意,一咬牙,硬将钱相公拉起,正色道:‘相公,你一个男子汉,不要如此婆婆妈妈罢了。事到如今,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我千里迢迢寻你而来,只因心中惦记着你。所幸你心中尚还有我,也算不负了我这一番苦心。你且坐下,听我细细道来。’”

“赖大小姐便把前后因缘全都告诉了钱相公。钱相公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赖大小姐的心意,说道:‘小生何德何能,令小姐见爱如此?小姐如蒙不嫌,小生我今生非小姐不娶,不取功名,誓不还家。’如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诉衷肠,卿卿我我,也没个了结时,到最后也便私订了终身。”颜萱听得心驰神往,心下感动,不禁叹息。

李元霸诌得起劲,又道:“到得后来,他两人另找一间清净旅舍长住下来。赖大小姐将身上首饰细软全拿去典当,一心和丫头小翠服侍钱相公读书。钱相公眼前好似天上掉下个七仙女,心情岂不大好?有了红袖添香,更加专心用功,读起书来也不觉其苦。因此意气风发,次年再考,一路考上去,进入殿试,终于中了个榜眼,授官中州,又获恩准返乡告亲。二人便带着一众车马家仆,返回家乡。赖大小姐携夫君拜在父母跟前,喜极而泣,不能一语。父母见喜从天降,也顾不上责怪女儿擅自主张,见女婿风雅识礼,谦恭庄重,功名不可限量,也是顺水推舟,认了这门亲,皆大欢喜。钱相公和赖大小姐两个,当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一口气把故事编完了,李元霸才松了一口气。颜萱拍手道:“两个可人儿,终成百年之好,真好令人羡慕!阿婆,你老真会编排,我喜欢故事结尾。你说了那么久,也该乏了。我们睡了吧。”

李元霸咳的一声,道:“唔,我老人家并不觉着乏,倒是说得口干舌燥的,乖萱儿,你帮阿婆倒碗茶来喝吧。”

颜萱应了一声,起身下床,点了蜡烛,进厨房倒茶去了。李元霸见她进了厨房,忙跳将起来,正要将阿龙婆拉上床,自己调回包走人。瞥眼见颜萱轻衣曼裹,袅娜多姿,便如画中人一般,一时竟挪不动脚步,不肯就此离去,见床底下阿龙婆睡得正酣,把她往里推了一推,又上床躺下,心猿意马,辗转反侧,只等颜萱倒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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