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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奶娘青姨

我不甚喜爱我的奶娘青姨,她是一个极为聒噪唠叨的妇人。

青姨与我娘亲年龄相仿,容貌和身段却是天壤之别。我娘亲是养尊处优的杨太太,白净无瑕的脸保养得当,虽年近不惑,肌肤仍旧光滑如绸缎。

但你若在杨家见到一个脸上爬着些许皱纹、身子肥硕到一走动腰间的肉便摇摇晃晃的妇女,那准是青姨没错了。

娘亲总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刺绣女红,教我如何在饭桌上保持端庄优雅。

但大多数时候,在我闺房里盯着我吃饭的是青姨。她总嫌我吃得少,看我小口细细抿几口饭菜便会在我耳边如只苍蝇一般聒噪:“囡囡你要多吃点的,你瞧你这胳膊瘦得,我一伸手能绕两圈子呢。”

我不言不语,青姨也不放过我,也不管我听不听都要絮叨,更察觉不出来我不耐烦。

她总是这样不识人眼色,也不记得别人的叮嘱。我跟她说过无数次女孩子瘦些出门总是好看的,也说了不知多少遍,不要叫我囡囡。

我在女校读书,身边都是家世极好的小姐们,每每到了周末回家时,校门口不外乎是些油黑锃亮的老爷车来接自家小姐。

我却不同,我爹爹杨先生没那么大来头,左右不过是个文化人。家里不仅没有老爷车,更别说司机了,全家的下人也就只有一个青姨了。

我在同学面前自然时刻隐瞒家里的境况,毕竟说出去并不那么光彩。小门小户的女儿,还跑来南京城最好的女校上学,也不知是哪根葱哟。

我害怕别人这样说,总托言家离得近,周末自己走走梧桐大道就能回家了。

一切都天衣无缝,我顺理成章地成了别人眼中的千金小姐。

但青姨着实很会给我“长脸”。

那日下着细微小雨,女校的学生们一个个被车子接走,我坐在学校里面的乘凉棚下等雨停。

瞧着轻风吹动柳枝,听着微微雨声,长发垂下随着风儿扫过书页,我知晓此刻我在别人的眼中应是极美,但随后就有同学目光带着些许打量对我说:“杨悦宁,你娘在外面和门卫吵起来了。”

什么?我娘亲那般优雅美丽,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可能来接我。

我仓皇失措站起来随着同学走向校门口,果不其然是一个极胖的妇人双手叉着腰,怀中别着一把黄铜色的油纸伞,同门卫大声嚷嚷着,“我得进去找我们囡囡,我们囡囡在里面淋着雨病了可怎么办?”

女校的姑娘们平时最爱看热闹,此刻都围在校门口看笑话。后面想走出校门的人也被前头挡住,索性都停下脚步捂嘴轻笑瞧着这一出戏。

我的一张脸早被她丢完了!我狼狈不堪地想逃走,假装不认识青姨,可是青姨见门卫怎么都不肯让她进校门,便转头冲着看热闹的女孩道:“好姑娘们,你们瞧见我们家囡囡了吗?她叫杨悦宁……”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边的同学却幸灾乐祸地抓起我的胳膊,拽着我往人群里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喊:“杨悦宁在这里,在这里!”

人群让开一条道,每个人都笑,更有几个同班的女生互相窃窃私语。

我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因为南京城一带的人家,称呼自家女儿才叫“囡囡”,她们准是把青姨认成了我娘。

我多想告诉所有人,这肥胖、絮叨、蠢笨的妇人只是我家的下人,我的……奶娘。

但是没机会了,青姨已经瞧见了我,我的同学把我一把推进青姨的怀里,还冲我坏笑一声道:“阿姨您真厉害,生出这么漂亮的囡囡来。”

青姨也不反驳一声,伸出她长满老茧的黑胖右手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似乎忽略了她说的“生出”,反而是十分高兴又得意地顺着道:“我们囡囡漂亮吧。”

我恨不得赶快拿针线缝上她这张嘴,但是同学们的笑声淹没了我。我拽着青姨的袖子大声喊道:“奶娘,我们回吧。”

我转身想飞快逃离这里,青姨还满脸堆着笑跟我的同学告别道:“再见啦小姑娘,以后在学校里和我们囡囡多多互相照顾。”

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心中的怒火简直要从心口燃到喉咙口。我一意孤行快步朝前走着,青姨在后面小碎步追着给我打伞。她是个小脚妇人,走路极慢,自然赶不上我,她便急得又开始絮叨:“姑奶奶你慢些走,回头雨给淋了又得我忙前忙后伺候你。”

我定下身来,转头看她。一张没经过保养的中年妇人的脸,眼角和额头的褶子堆了好几层,头发盘得土气又凌散,衣裳是不知哪年哪月就开始穿的,颜色土灰土灰还打着几个补丁。再往下瞧,一双黑色的老式布鞋,小脚显得迂腐又蠢笨。

这年头女校的学生们穿的都是西洋货,我自己也不例外。一想起我的同学们把她当作我娘,我心里就委屈得紧。青姨这么个模样,我凭什么得被人认为有这么个娘呀?

她怎么就能配得上做我娘了?她只是喂过我几口奶,拉扯着我长大,她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下人而已。

想到这里我眼泪直流,青姨却丝毫不能理解我,伸手就要用她的袖子揩我的眼泪。

粗糙的手指一碰到我的脸我就反感得很,便甩开她的手,恨恨道:“不许碰我!”

青姨有些不解地愣住了,手悬停在半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抑制不住情绪想向她兴师问罪了。

“你平时都没来过,你来这儿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约莫是我的语气带着哽咽,又带着一丝怒气,青姨有些不知所措,手搓了搓衣角解释道:“今儿下雨了,囡囡上周走的时候没带雨伞呀。”

“我就是淋死也比现在强!”我一时火气上了头,声音也变了味道,哭了出来。

青姨还是不懂我的意思,“囡囡,我怎么惹着你啦?”

“不许叫我囡囡!”我气急败坏地喊,转身就从油纸伞下逃出来,与青姨保持着距离道,“我同学都以为你是我娘,我哪有这么丢人的娘!还恬不知耻跟人家门卫嚷嚷,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育明女校,来往的都是小姐太太,你来这里算是怎么回事?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一时没忍住,将一腔愤懑都脱口而出。

青姨再蠢笨,这次也听懂了。她像做错事的小孩子般站在原地,低头沉默一言不发,许久她才抬头,对着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不哭了,我给你丢人了,我以后不来了。”

我哭着转过头去不理她,任凭丝雨落在我发丝脸颊和脖颈里。但很快,冰冰凉凉的雨滴不再落下来,我听见青姨有些踟蹰的脚步声。

她走到我身后,轻轻打好伞,等着我平复。

那天以后,青姨果真没再去过我的学校,但她还是叫我囡囡。我只能无奈地听着,因为她总是改不了。

让我十分讨厌她叫我囡囡的,是后来发生的另一件事。

那天不知有什么大事,爹嘱咐青姨做了一大桌子饭菜迎接客人。

客人来是来了,却不那么友善。

客人是一对夫妇。男的穿着军装,女的倒是比我娘贵气得多,披着不知什么皮毛做的新潮款式披风,绸缎料子的旗袍严丝合缝地显示着她曼妙的曲线,头发是新式的烫发,卷得恰到好处,雍容华贵。

女客款款落座,身上的香气弥散到我身边,实在是好闻得紧。我不敢太过失礼地打量她,但又忍不住不断用余光偷看几眼。她比女校里的小姐们都美丽,手边的包包精致可爱,一看就是高级货。

我不知晓他们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我娘庄重地招呼客人,我爹语气中也满是敬语。想来是贵得不能再贵那种贵客,我不敢造次,吃完饭便草草行个礼想退下。

但女客轻笑着拉住我的手,用一双玲珑的眼睛瞧我,我在她的美丽面前自惭形秽,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她伸出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指甲留得很长,上面涂着斑斓的红色,实在是太过大胆新潮。

“你们的女儿,就是这个小丫头?”女客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我从中仿若看到了无数对我的不屑一顾、失望,以及居高临下。

我爹十分拘谨地点点头,女客放过了我,莞尔一笑道:“我还以为养成了多好的小姐呢,左右也不过是个小家子气的。”

我的脸蓦然通红,转身落荒而逃。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那个女子确实美丽、贵重,但是她的人当真比我贵重吗?我不争气地想着,能说出这般没教养的话,一定是个没读过书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总是一心去忘记女校里认真读书的小姐们,也总是这样瞧不起人。

客人在家中待了没多一会儿,我就看见青姨被叫了进去。我心想着,青姨这个模样,这个说话举止,一定会被更加羞辱,比我更丢人。

这么一想,仿佛方才的一股子怨气都能从这里开解出去,我偷偷扒着窗户偷听。

青姨伸出她那双粗糙的黑手在尚未解下来的围裙上揩了揩,又颤抖着手去摸人家贵客的脸。

我心想,青姨胆子真是忒大,不知道人家的来头,竟敢这样失礼。

女客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承受着青姨粗糙砥砺的一双手。青姨先是抚过她的额头,眉心,再是脸颊,到耳垂。

金灿灿的耳坠子摇摇晃晃,耀眼如斯,青姨摸着那耳坠子,咧开嘴拘谨地笑道:“好……好……金子是真的,枉我一番记挂,我没能给囡囡的,现今囡囡都有了。”

女客起先不说话,后来竟伸手抓住了青姨的手,脸上露出凉薄的神情冷眼打量青姨,淡淡地嘲讽道:“这么多年你可当真惦记我了?你寻过我吗?我哪还敢奢求你这个当妈的记挂呢?”

青姨愣了神,讪讪放下了手,也低下了头,转眼似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伸手紧紧抓住了女客的胳膊,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囡囡,娘好歹生了你一回,若是你不认我,我这一生也是白活了。”

呵!青姨竟然有这么高贵漂亮的女儿?我惊讶地透过窗户缝,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她。脏兮兮的围裙裹着腰间的肥肉,圆润得过分的脸正堆着刻意又胆怯的笑容。那身段曼妙,举止雍容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她生出来的?

我心中酸酸地想着,我竟丝毫也比不上青姨的女儿。

很快我心中就解气了,女客表情凉薄,轻轻拂开了青姨的手,冷冷道:“我这一生第一回叫你声娘,也是最后一回。今天为你办这件事情,便是还了你的恩情。从今往后,我与你的血缘就此一刀两断。”

青姨的脸色骤然发白,两片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女客抬手,被军装男子搀扶着转了身子,又回头对着青姨道:“你从来没疼过我,我这样还你恩情,也不欠你的。”

目光凌然,颇带决绝地离开,女客没再回头,我听得心惊肉跳,虽然……

虽然青姨这副模样合该不招人待见,但我竟不知为何有些心痛,毕竟那是血缘之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青姨倒是没哭,我娘亲却在身后摸起了绢子拭泪,她声音哽咽道:“我对不住你……”

青姨赔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太太,我的囡囡有个好归宿,我此生的心愿就了了呢。”

我刚从侧边的窗户口踱步过来,便看见青姨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趔趄撞在我身上,见是我进来,青姨用袖子抹了抹脸颊,又哭又笑地冲我说着:“囡囡,我的囡囡找了个好人家啊,我高兴啊。囡囡穿得好,吃得好,我这辈子的指望都全了呀。”

这次她说的囡囡是她的女儿,我虽厌恶这个称呼,却也于心不忍没有打断她,只觉得青姨此时格外可怜。在我家她是个下人,虽然同我娘亲平日里亲亲热热的,但当太太的和当下人的又怎能算是朋友?

这件事情还没完,此后那女客虽然再没来过,但又时时刻刻充斥着我的耳朵。

青姨得了空没事就要自言自语念叨,“我囡囡真是好福气,找的男人是军队里当大官的,也做了枝头的凤凰……”

要不然就是不断在我耳边唠叨,“囡囡啊,你往后也要配个好人家才行。你看我的囡囡如今气派得紧,男人也有本事。青姨没别的指望,往后的日子就给你天天祈福,让你也能有个安稳的后半生。”

起先我只是听听,体谅她老人家一厢情愿的思女心切,但是听多了只觉得耳朵生茧,索性她说什么都不去理会,只是越发讨厌“囡囡”这个称呼。心中想着,你女儿分明看不上你,都同你一刀两断了,你又何必在这里自作多情呢?

想归想,这些刀子话我是不敢说的,因为我同我娘亲说过,被娘亲罚着面壁思过了很久。

直到那日,南京的一队军官来女校升国旗,女孩们虽然出身名门,平日里却也总归见不到异性的身影,便都巴巴张望着一袭军装的挺拔身影们。我在队伍里瞧见了那日青姨女儿身边的男子,他不知是什么级别的领导,站在一旁携着一个身着深红旗袍的女子。

热烈的欢迎声响起来,台上校长在介绍着参加仪式的嘉宾。我什么都没太听,只记得耳边轰隆隆回响着,那位军官身旁携着的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夫人,夫人是家世显赫的名门小姐,从前便是育明女校出来的。

我哑然失笑,青姨的女儿根本不是什么贵重人物,只是军官的一个玩物,一个不知养在哪里的……外室。

回家后我告诉了娘亲,顺带看青姨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怜悯,可怜青姨天天自豪地念叨着她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儿,谁知是这样拿不出手的身份。

娘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告诉青姨这件事情。娘亲自然是善良的,我从娘亲欲言又止中知晓了青姨的些许过往,战争时期青姨不得已将女儿抛弃了,这么多年本以为当年的幼女早就不在人世,谁知道机缘巧合又得认了亲。

至于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娘亲只说这是大人的事,我小孩子听了也不懂。

我答应了娘亲绝不在青姨面前提这件事,也没多大兴致去探究青姨的过往,只觉得对青姨时常念叨“囡囡”又多了几分厌恶,从前是有些羡慕她的囡囡活得那样富贵,如今却满是鄙夷那位“囡囡”是个恬不知耻、狐假虎威的外室。

我当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尚且充满锋芒,不懂得人心都是肉长的。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刚洗了头耷拉着脑袋倚靠在院子里的围栏上,天热得有些闷头,我甩了鞋子丢在走廊上,光着脚席地而坐,这副不怎么美好的样子恰好被青姨逮个正着。

青姨踩着小碎步飞快走来,额上的褶子皱得像包子褶儿,一身肉晃荡至我面前,捡起我的鞋就往我脚上粗鲁地套去,一边套一边叨咕:“囡囡啊,你这样子不行的呀。你瞧瞧我囡囡举止那做派,从前上海的小姐们都是那样端庄的。你如今都大了,更该要学学小姐的样子,往后才能嫁个好婆家,像我囡囡一样享福呀。”

我听得面红耳赤,竟气不打一处来,说来说去青姨得意她的囡囡一副小姐的模样,而我就是那乡野里不上台面的蠢丫头。

我踹开了青姨为我穿鞋子的手,眼睛里噙着泪噘着嘴冷笑道:“呵!青姨,我可不敢同你的囡囡比,她是什么人呀?她可是南京城张将军的外室,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却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

“你说说,我这么个模样,这么个举止,自然没法同她比啦?”我又哭又笑的,嫉妒心和厌恶心都在同时生根发芽,我的话刻薄又恶毒,成了一把利刃直直朝着青姨飞去。

青姨尚且蹲在地上没起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低着头捡起鞋子还要给我脚上套,我也不闪躲,便由着她给我穿鞋。

穿罢了鞋,青姨也不理会我,只是站起来转身又迈着她的小脚走了。彼时我泪眼朦胧,没看清楚青姨究竟是什么表情,也许被我气得发抖,也许又平静如斯。

我只能瞧着她的背影缓缓离开了走廊,心中虽出了一大口恶气,可我却并不高兴。

反而是,有些悔恨。我答应了娘,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青姨的,可是我竟然这么坏。

忐忑了一整天,我都等着娘训斥我,可是没等到。

晚饭时分,青姨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便坐下来同我娘说话,语气依旧如平日那般欢快。说起院子里的花儿草儿,说起外面买菜时遇见的趣事都能让她眉飞色舞。

我娘素日体弱多病的,不大出门,听着青姨讲话总能笑出声来。

只是在快吃完的时候,青姨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娘:“老爷的事情都办妥了吧?”

我娘点点头,伸手搭上青姨的手,一脸温柔道:“多亏了你的月明,若不是她鼎力相助,这次老杨怕是凶多吉少咯。”

我心惊肉跳地低头听着,月明就是青姨的女儿吧。她叫月明,我叫悦宁,我一时有些恍惚。

青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扒拉了几口饭,小声嘀咕道:“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日我才知出了大事,早饭时分青姨留了饭菜,人却不见踪影。娘亲只道是她出门在外有事,但不过吃完早饭的时间,就有人来敲门告状。

说是青姨去了张将军在郊外的一处府邸,说是青姨跪在门口被几个仆从拉扯厮打,说是青姨赖在人家门口不走……

娘大惊,一双凤眼噙满泪水瞧着我,略带失望道:“悦宁……你同她讲了?”

我羞赧地点点头,心知闯了大祸,谁知青姨竟敢这样鲁莽,跑去张将军的府邸闹。

娘亲沉默了半晌,抬头幽幽道:“我们家并不阔绰,你爹爹四处求人将你送进育明女校读书,是为了教你好生做人,好生明理。”

“但悦宁,你让我太失望了。”娘的眸光黯淡。

我害怕极了,我生怕娘因着青姨而对我生了罅隙,忙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告诉她的,只是她一直在我面前炫耀她的女儿,还说希望我能像她女儿一样幸福,我心中气急才同她讲的……”

话音未落,娘竟赏了我一个耳光。脸颊火辣辣地疼,我惊诧地望着娘,泪水一下子朦胧了眼睛。

我的娘,十几年从来都文静温婉,从没对我说过狠话,动过手。

娘的声音在颤抖,又带着哽咽:“你太不懂事,青姨对你这般好,全是白费!”

“她曾不得已抛下她的女儿,如今巧合重逢,自然心中时时挂念。你当她是炫耀?她不过是瞧着你长大,希望你也能有个好归宿罢了。”

娘掏出白绢子拭泪,我噘着嘴犟着,娘死死抓住我的手便要朝门外走去,“走,今日我们要把青姨接回来。”

“我好好告诉你,青姨同你有怎样的恩,你这条命,你娘这条命,都是她给的。”我跌跌撞撞被扯着出了门,才听得娘亲第一次同我讲这故事。

是了,十二年前淞沪会战在上海开了仗,二十岁的青姨死了男人,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逃亡至南京,被我父母好心收留在家。

十二月,南京城也被日本人打了进来,彼时爹爹尚且是某个军官身边的大红人,被人保护了起来,却没有携家带口的机会。

家里只剩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我不能想象当年炮火纷飞的南京城里,两个女人是如何躲避魔鬼一样的敌人,但她们确实用尽了法子躲掉了。

但后来,孩子的哭声没有藏住,日本兵发现了一处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有孩子的哭声。我娘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冒,死死抱住两个孩子,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枪声在旁边的墙壁上响起,青姨抹了把眼泪对着我娘笑了笑,从她怀中抱出了自己的女儿便朝外走去。

日本兵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娘听不懂,只是死死捂住我的嘴。青姨连同着她的女儿被带走了,我娘不敢抬头看,只能死死忍着哭声。

脑海中回荡的只是青姨简单质朴的话,“你们救我娘俩一命,这劫我娘俩替你们受。”

日本兵走了,再后来救援来了,我娘到处去找,终于在收留幸存者的地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青姨。

孩子却不见了。

青姨就这样被我们家寻了回来,在满目疮痍的南京城住了下来。她不知道孩子去了哪里,断断续续寻了一年没有消息,便也放弃了。

“她曾想过寻死,那年我都没有看住她。三尺白绫挂在荒芜的后院时,是你抓住她的裙角,扯着她要摘花花。”

是啊,是我。我闭上眼睛努力想象三四岁时分的我,瞧着青姨颤颤巍巍站上了寻死的凳子,伸出小手牵住她的衣角。

“青姨,要花花。要摘花花。”小小的孩童不知疲倦地用渴望的眼睛仰望着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姨。

她动摇了,跳下凳子去院子里摘了花满足了幼童的小小愿望,然后想哄了孩子离开,再继续踩上去。

但幼小的我笑着扯青姨的袖口,一定要她蹲下身来。

然后伸手将开得正盛的花儿斜斜插进她的鬓角,亲了亲她的脸蛋,约莫夸了她好看。

娘亲说她遥遥瞧见白绫时慌了神,但走近了再瞧,青姨蹲着身子同幼小的我一样高。二十来岁的人哭得梨花带雨,歇斯底里。

我娘不动声色地扯下悬挂于房梁的白绫,扶起青姨。

她告诉青姨,“月明走丢了,可是你还有悦宁。”

青姨就这样死心塌地地活了下来,长成了如今虎背熊腰的模样。我闭着眼睛想象着,她一生在我家操劳,照顾两个五谷不分的知识分子夫妻,和一个不懂事的野丫头我。

路程愈近,我加快了脚步,心中的愧疚一阵阵涌上心头。

我小时候的衣裳都是青姨一针一脚亲手缝的,我记得七八岁时同青姨一起坐在榻上,瞧着她熟练地穿针引线。我非要闹着帮她穿针,扎得手指渗出了血珠子,青姨又是责怪,又是怕我再闹便用被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只眨眼的小粽子,眼巴巴瞅着她做针线。

记得有一年同邻家孩童打赌中午不吃饭,我娘严格管教我,索性一整日不给我吃东西。晚间饿得眼冒金星,是青姨悄悄去厨房生了火,熬了一大碗甜粥,鬼鬼祟祟地偷偷从我房门溜进来,瞧着我滋溜滋溜吃,笑得眼睛都眯到了一起去。

眼泪簌簌流下来,我和娘终于赶到了那处府宅。

青姨果然鼻青脸肿跪在门外,脸上挂着泪痕。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她丑,只觉得心酸。

我娘终归是有头有脸的客,月明小姐披着一身长斗篷出了门,倚着门框冷笑着:“我知你当年为了救她的命将我抱了出去,生我的情分上次帮她爹免罪已经还了,如今还来这里闹是做什么?”

青姨恳求道:“囡囡,娘求你,没名没分地跟着人家不好,有一天他倦了,抛弃你可怎么办?”

青姨最是擅长说逆耳的忠言,凭谁听了也不舒服。月明被戳中了痛处,气得发抖道:“抛弃?我生下来就被抛弃了,我哪里还怕这个?”

青姨哭得汹涌,伸手抓住月明的小腿喊道:“囡囡,对不起……对不起……”

月明到底是存了恨的,没让她进门。后来我娘带青姨回了家,她整日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谁也没法子。

她没再唠叨过我,甚至不大同我说话。从前我最是讨厌她絮叨,如今却只觉自己促狭得过分,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浓。

后来,月明小姐果真出了事。听说那日张将军的太太明明白白告诉张将军,在外面玩玩可以,留下孽种是绝对不可能的。

张夫人家世显赫,月明的命在她手中就如一只蝼蚁。但她只是派人将月明的行李扔出门,逼她喝下一碗滑胎药。

月明怀孕了,怀胎三月被正房夫人发觉了。

在她落魄的那一日,浑浑噩噩忍受着下腹血液翻涌走在府宅所在大街上,原来偌大府宅中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

然后她在拐角碰见了噙着泪的青姨。

青姨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上了黄包车,她在颠簸中无力地靠着青姨宽阔的肩膀睡着了。

她不用问也知道,青姨一闲了就往这条街跑,隔着院子远远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她闭着眼泪水横流,男人的海誓山盟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到底还是亲娘的肩膀。

月明小姐在我家住了整整一年,孩子不知是不是遗传到一丝青姨健壮的血脉,在月明喝了一大碗药流了好些血之后竟没有死。

她生了一个健康粉嫩的小姑娘,青姨抱着孩子乐开了花。

后来月明小姐认识了一个我爹爹的艺术家朋友,俩人热烈相恋打算结婚。青姨极为高兴,在嫁了女儿之后却执意要留在我家。

她说,月明囡囡的终身她已经放心了,余下的,便是要瞧着悦宁才行。

我二十岁那年,青姨得了病,有些难治。

但她还是瞧着我嫁了人,生了孩子。

在她走之前,为我手里牵着的四岁孩童做了整整能穿到十岁的衣裳和鞋子。

在青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笑着看着她的两个囡囡都长大成人,幸福美满。

她受了一生的苦和委屈,却走得比谁都圆满。

孩子童真地问我,“青姥姥去哪里了?”

“青姥姥可洋气了,去了西洋人的地方。”

“什么地方呀?”

“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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