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怡,你说,她是不是个贱人?”
“是。”
“对她亲口说,‘你是个贱人’。”
我抬头望向张书琴,她站在讲台上,平日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脸颊两侧。她唇色微微发白,但目光却平静如斯。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簇光。
但我的头发被后座的女生死死抓在手里,我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败下阵来。我迟疑间,一只尖尖的圆珠笔头抵着我的脊背,在上面划来划去。
夏季十分闷热,被汗浸得潮湿的衣衫上似乎有只小蛇在啃咬我的肩背,好痛,又好耻辱。
我开口了,带着惊慌、恐惧、不安,对着台上的女老师张书琴小声说:“你是个贱人。”
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全班开始哄堂大笑,后排一个小太妹模样的女生冷冷嘲讽着,“哟,瞧见了,这班里第一名都说你是个贱人,老师你听见了没有?”
我不敢抬头看老师,却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高跟鞋的声音“蹬蹬”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又轻轻合上。
她连生气都这样温柔得没有一丝波澜,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糟糕的班级。
班里彻底炸了锅,每个人都在吵闹,肆意挥霍这节课剩下的时光。
没错,这节课还有三十分钟,上心理健康课的女教师张书琴总是被这个满怀恶意的班级想尽方法气走。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2007年的北方小县城里,一个丧偶的女教师应该有的面貌,必须得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或者脸上爬满岁月留下的皱纹,鬓角应生出几缕白发,握着粉笔的手不能精致保养,须得满是皲裂的痕迹,才能符合常识。
但张书琴不同,她头一回来上课就惊艳了所有的初中生。
刚刚上初中的半大孩子正处在青春期,男生开始对女孩子心怀一股小小的期待,女孩儿到了对外貌有妒忌心的时期。
无疑哪一点,对张书琴来说都是灾难。
第一堂课她就惹恼了所有人。门开了,走进来的人穿着黑色的阔腿裤,白色的衬衫扎进了裤腰。再往上瞧,她一头及肩的乌发微微内卷,一张温柔的脸上了微微淡妆,整个人显得时尚且优雅。
她漂亮又得体地进来了,大家在猜测她是谁时,尚且对她充满好感。
但很快,她上了讲台,对着四十多个黑压压的脑袋鞠了一躬,露出温柔又明媚的笑,“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心理健康与教育这门课的任课老师。希望在此后的学习与生活中,老师能给大家带来温暖与帮助。”
孩子们的目光从惊艳变成惊讶,再变成厌恶。
“原来是老师啊,装嫩。”有女生窃窃私语。
“都快四十岁了吧,我靠……”有男生大声吐槽。
一时间吵闹嘈杂,她出言制止学生窃窃私语,但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温柔,没有一丝杀伤力,这股吵闹不仅没有被泼灭,反而愈演愈烈。
“谁是班长?可不可以帮老师管一下你们班的纪律呢?”她并没有生气,声音十分柔软。
班长是个不学无术的男生,平时靠着拉帮结派打群架混出班级地位。此时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对着老师吹了一声口哨,后排的男生都开始不怀好意地哄笑,他嬉皮笑脸说:“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想管。”
全班都开始笑,发笑似乎无比正义,让一帮孩子有种替天行道的快感。
她却并没有动怒,只是冲着前排扫视一圈,面带微笑问道:“谁是你们班里学习委员?”
我的同桌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我,将我推向了这个火坑。
我把头低了又低,不敢抬头。她却让我站起来,语气仍旧温柔如水,“你可以管管同学们的纪律吗?”
我双手在桌子下来回互相搓着,搓得发热发烫,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奔涌,对她也产生了几分恼怒,为什么要让我与全班同学为敌?
我……不敢啊。
所以我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才如蚊子般哼唧出几个字来,“老师……我……我不懂怎么管。”
她点头示意我坐下,对着大家发出最后通牒,“请大家安静下来上课,不然我就去请班主任老师来了哦。”
我至今依旧记得那天下午的惨烈场景,没有人听她的话,后排的男生女生反而笑得更加猖狂。
张书琴没有发火,只是轻飘飘走出了教室门。过了一会儿后,班主任进来了。
他是个有些谢顶的胖子,平时体罚起学生来下手狠戾,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一进门便震慑了所有的学生,甭管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
后排滋事的那几个男孩儿被班主任揪着衣服领子,如提溜小鸡一样拎到讲台上,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随后是一阵拳打脚踢。
张书琴显然没有想到班主任会这样教训学生,因此站在他身后有些焦急地劝诫,“哎呀,别动手,教育教育就好,别打孩子了。”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班主任才停手,板着一张脸对班里所有的学生说,“以后张老师的课谁敢捣乱,下场就和今天一样。”
大家静默无声,几个男孩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张书琴轻轻叹气,从包里掏出两个棒棒糖想伸手递给被打的男孩儿。但糖被男孩的手猛然打掉,他噙着泪,一双眼睛却似燃出火来,小声闷哼道:“谁要你的糖,假惺惺!”
张书琴沉默了,她平静地上完了这堂课。或许她不知道,又或许可以猜到,从此以后她成了全班同学的眼中钉。
八卦是每个中学生课余生活中丰富的一部分,上晚自习之前,关于张书琴的一切都在班里风风雨雨地传了起来。
说她是个寡妇,二十几岁就死了老公,带着一个拖油瓶一直没嫁出去。
又有人说,她不是因为有孩子才没嫁人,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荡妇。
此话又怎讲,每个人都交头接耳悄悄传递着信息,说是她一个寡妇怎么可能安安生生过这么多年?她住在家属区大院里,人来人往那么多男教师,凭啥都对她照顾有加?
若她是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中年女教师,板着一张脸,怀着一股臭脾气,凶得同灭绝师太一样,也许没有人会相信这些传言。
可她一个寡妇,不仅过得一点也不凄惨,反而穿着优雅,打扮时髦,说着一口标准而又好听的普通话,与北方带着浓重鼻音的方言格格不入。
教室旁边的办公室里,她的座位干净又整洁,桌上还总放着一个透明的高腰花瓶,瓶子里隔三岔五插着几朵新鲜的花。
一切美好与她寡妇的身份都不匹配,所以每当有女生在课间透过办公室的窗帘缝隙窥视张书琴的办公桌时,就会细细碎碎在班级里又传一波大新闻,“今天又有野男人给张书琴送花儿了!”
我有时写着作业听同桌念叨张书琴的八卦,听到离奇的部分会觉得好笑,“这个也太假了,怎么可能呢?”
同桌便会板起脸不高兴地冲着后排大喊一声:“李心怡说我们欺负张书琴!”
我满脸窘迫,握着笔的手一下子打了颤,作业本上就突兀地划出一道多余的线。我很紧张,忙大声辩解,“我……没有。”
但是我的话是如此微不足道,下一次的心理健康课上,后排的小太妹和坐在我身后的人换了座位,撕扯着我的头发逼我骂老师。
我只能低下头服从,我害怕。
张书琴被气走了,她也许会恨我吧,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我与张老师萍水相逢,关于那些流言我半信半不信,况且她总是那么温柔,我对她没有恨。甚至,我隐约有些羡慕她的优雅美丽。
我从小就胆子小,但是这次下课,我在门口踟蹰着,走进来又走出去,终于鼓起了勇气。
我踏进了办公室,在张老师的桌上放了一张被我的手心的汗泡得发皱的纸条。
“张老师,我是李心怡,真的对不起。”
放下纸条,我做贼似的悄悄从办公室溜出来,生怕被人发现。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等。
放学后,张书琴已经收拾了东西从办公室离开,我站在教室门口看见她远去的背影,肩背挺拔修长,宛如一只细颈的白天鹅。
她的办公桌上空空荡荡,那张纸条已经不见了。
我的心如一张弓般绷了起来,纸条去哪儿了?她看见了吗?还是被进出办公室的其他同学发现了……
如果被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等着我?我不怕辱骂和打闹,却无比害怕被孤立。
这些日子来,我拼命迎合他们的八卦与谈笑,就是为了融入这个集体之中。我生怕自己被别人丢弃在一角。他们会在一个圈子里打打闹闹,上演无数悲欢喜乐。
但做一个旁观者好孤独啊,忐忑不安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
从初中部的大门一路往下走,会经过学校的高中部。天黑路长,女生们总是结伴而行,她们互相挽着对方的胳膊,一路叽叽喳喳说笑。
从前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她们总在我背后窃窃私语。
“李心怡每回都考第一名,怪胎。”
——
“李心怡是单亲家庭,没有妈妈的哦。”
……
但是自从我出口骂了张书琴以后,我突然从“怪胎”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她们开始愿意挽着我的胳膊一同走夜路。
路过高中部时,我静静听着她们嬉笑,然后便被一个身影修长的高中部学长拦住了去路。
几个女生捂着嘴小声惊叫起来,女孩子们对长得好看的学长们最是感兴趣,因此有眼尖的小声惊讶道:“这是高中部的郑熙学长啊……”
她们对帅哥研究颇深,而我却一无所知。我心中惶恐不安,此刻一颗心怦怦直跳,生怕被人发觉我竟不知道这位学长。
我紧张,但学长走到了我身边,瞧着我道:“你是李心怡吗?”
我如小米啄米般点点头,心里却难受得要命。这种处在人群目光焦点之中的学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这样的“殊荣”只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他再次对着一众女生语出惊人,“你们先走,我和李心怡说点事,等会儿我送她回家。”
我分明感到胳膊被人狠狠一甩,她们白了我一眼,从这段路途中熙熙攘攘地离开了。我错愕地看着这飞速发生的一切,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这个半路杀出的意外,似乎又一次让我被这个群体抛弃了。
郑熙走在我身边,路上的虫鸣开始安静,我很少同男生说话,因而微微紧张。
“我妈妈是你们的心理健康老师。”他开口对着我笑,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
呼,原来她是郑熙的妈妈,怪不得……怪不得郑熙也生得这样好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看来那张纸条张老师看到了。
“她说她明白你的难处,在学校不方便与你说话,托我来转达你。”郑熙从身后扯过书包,从中掏出一枝用塑料纸裹着的小花,递在我手中,一脸认真道,“我妈亲手修剪了这枝黄蔷薇送给你,代表着自信与善良。”
我呆呆地接过这枝漂亮的小花,心中一阵酸楚,抬头仰望学长,“张老师……原谅我了吗?”
他点头,拉好书包拉链,“都是一帮初中小孩瞎胡闹,她不在意的。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手中僵硬地捏着一枝蔷薇,身旁走着高过我好几头的郑熙。昏黄的路灯下,我们二人的身影被拉得颀长。
饶是我平日是个别人口中的书呆子怪胎,但一颗十几岁的少女心也会在这样的静谧中生根发芽。郑熙十分绅士,一路同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陪伴我安全地穿过黑暗,将我送到了家门口。
“我妈说,周末有空你可以来我家玩。”郑熙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嘴角微微上扬,微笑着同他挥手道别。
他冲我眨眨眼,挥手道:“李心怡,要自信且善良哦,再见!”
我将蔷薇藏在了书包里,那一整晚睡觉的时候思虑万千。张老师原谅我了,并且用这种方式来回应我,这让我觉得很惊喜。
“自信与善良。”我小声碎碎念着,突然心中有了股莫名的力量。
但很快,这种力量就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衰败了。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发现我身边的女孩们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同我打招呼。
我决定不予理会,径自走到我的桌前,将书包卸下来。但书包落在桌上的一瞬间,我的同桌迅速将它提起来,拉链被飞快拉开,所有物件都“哗啦啦”被倒在了地上。
钢笔摔得首尾分离,一长串黑色的墨点溅了起来,将我的裤角染成泼墨画。
女孩儿们很快围成一圈凑过来,一个女生捡起我的作业本飞快将它撕成两半,眼尖地瞅见了那枝被我小心翼翼放起来的蔷薇。
“牛X不?高中部那个郑熙送的哦!你别看李心怡是书呆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勾搭上学长了!”
“贱人!”
“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被学长送花?”
她们的语气阴阳怪气,我盯着那枝蔷薇,心中预演了无数次,我会从她手中将我珍重的宝物夺回来,然后宣告所有人,我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被欺负的对象。
但我最终只是噙着泪,弯下身子将我的笔、书、残破的作业本一一捡起来,眼泪止不住跌出了眼眶,将作业本上的字迹晕染开一片。
女孩将那枝蔷薇的花瓣一片一片剥落,从我头顶上扔下来。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惹上了尘埃。
我捡好东西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将头埋下去开始啜泣。
人群声音嘈杂。
——要拧开一瓶水倒进李心怡脖子里。
——倒一瓶墨水才能整治这个怪胎。
——算了算了,她都哭了,别太过了。
这些声音在耳边来回交绕,如同一曲丰富的交响乐。我沉溺在一片黑暗中,努力想着,自信与善良,自信与善良。
我被彻彻底底孤立了。下课的间隙,所有人会走出教室晒太阳、散步、聊天,但没有人邀请我。
每一个小圈子都站在一起,他们有说有笑,在尽情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而我,只能远远站在一旁。阳光似乎不配被我享用,于是我便站在阴影之中。旁人一簇一簇在一起影影绰绰地走动,我的眼睛只觉无比刺痛。
周末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我放学后晃荡在高中部路口,终于碰见了郑熙。
一看见他,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郑熙的同学们在背后起哄,我背过身去不想被人围观,拼命压抑着胸腔的一口闷气,但啜泣声仍旧窸窸窣窣无法休止。
郑熙伸手递过来纸巾,小声道:“我带你去见我妈妈吧。”
我一路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过马路的时候,他递出一段衣袖,轻笑着让我拉着他的袖子一同过去。
家属区并不远,到了他家门口,我依然在抽抽搭搭哭着。
张书琴的家里干净整洁,客厅里吊着一串天蓝色的风铃,叮铃作响。阳光从阳台上挥洒进来,一派暖洋洋的。
桌上已经放了些小甜点、水果和零食。张书琴拿着纸巾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轻轻拍我的后背,像哄一个婴儿般小心翼翼道:“没事啦,不开心就吃点好吃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泪眼蒙眬中,我闻着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柔软香气,忍不住想着,郑熙真好,张书琴真好。
那个下午她家中播放着钢琴曲。金色的日光投射进来,光线斑驳中,她削了苹果递给我,问道:“心怡,以后打算去哪里读大学呀?”
我有些惶恐不安,小声回答:“我……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满怀期盼地将我的双手拢在一起,“嗯……那老师帮你许个愿望,你一定要走出县城,去更好的地方读书发展。”
我懵懂点头,心中却没想那么远。那时,我所有的烦恼都来自教室中的孤独。
临走时,张书琴在门口欲言又止,良久才摸了摸我的脸颊,轻轻说:“你要记住,教室不是哭泣的好地方。”
她戳中了我的痛点,我低下头落荒而逃。
过了周末,我又一次被打回原形,继续成为阴影里的怪胎,只能经常闭上眼睛想象张书琴家里温暖的时光。
没想到不久后,我又有了机会融入大家。
张书琴的课上,一个女生佯装肚子痛慢悠悠地从后排挪到前排,蠕动着出了教室门。
不久,敲门声响起,张书琴踩着高跟鞋走下讲台想去开门。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班主任走了进来,而张书琴的脚底不偏不倚踩中了女孩悄悄倒在地上的胶水,身子一滑便朝门口跌去,刚好跌进了班主任的怀中。
那个年头有手机的初中生不过那么几个,但也够了,摄像头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将这个画面悄悄连拍下来。
几秒钟之内,两位老师已经调整好了仪态,张书琴头一回被气得连肩膀都有些颤抖,她瞧着地上的胶水,眼角隐隐约约开始泛红。
第二天,便有校长、教育局领导来调查班主任和张书琴的关系,据说有教育局领导的孩子举报,因此这件事变得十分严重——两位老师公然在课堂上搞出不正当关系,严重损害了未成年的心理健康。
几个穿着黑压压西服的人踏进了教室门,手中举着照片挨个询问,是不是亲眼看见了张老师与班主任的苟且之事。
每个人都点头称是,更有甚者添油加醋,一时间仿佛他们拍下这张照片是一种无奈之举,言语间透露着这一切时常发生。
这一刻,没有人再说张书琴是个贱人,说张书琴是个荡妇。
他们只是懵懂地抬着头说着,“我们也不懂张老师在干什么,每次上课上到一半,她都会和班主任去办公室,然后锁上门。”
有女孩抹着眼泪说:“叔叔,求求你不要告诉老师这是我说的,我害怕老师会打我。”
领导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只有一个孩子说谎便罢了,可是这么多孩子,可能会全部说谎吗?
我低着头假装写作业,心却跳得飞快,快到我了,我该说什么?
一张从后排传来的纸条远远传到了我手里,我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李心怡”,忐忑不安地将它打开。
“李心怡,你不是喜欢郑熙吗?我看到张书琴这个婊子,竟然挽着郑熙的胳膊一起走,不要脸的人就得治死她。你明白该怎么说吗?如果你站在我们这边,以后就没有人欺负你了。”
我两颊的汗流了下来,回头遥遥看向后排,那个女孩儿正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
我在纸条上飞快地写着字,心中急切,手也跟着发抖,字歪歪扭扭的,但尚且可以辨认——
“你搞错了,张书琴是郑熙的妈妈啊……”
纸条被我重新折起来,写上那个女孩的名字,然后握在手心里,打算将它传回去。
她的嫉妒心很荒诞,不是吗?我不争气地想着,郑熙也是单亲家庭,她会认为他是怪胎吗?
领导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开始询问我,“李心怡同学是吧?你是这个班成绩最好的乖学生,现在叔叔问你话,你如实回答,这张照片是真的吗?”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前那张照片是真的,可是……这件事情分明又不是真的。
纸条被我手心的汗浸湿了,我低着头不说话。
几个领导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对我说:“是这样的,张老师说,李心怡同学可以为她作证,不然你来办公室一趟,我们单独问你。”
同桌拽了拽我的衣角,拼命地给我使眼色。
我死死捏着纸条,跟着领导走出门去。我知道,如果在办公室把这张纸条交给领导,那么也许……就能证明这一切,这是一个集体设计的陷阱。
办公室的门开着,张书琴同往日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桌边,坐姿挺拔端庄,面色不悲不喜。
但这镇定的姿态,无法掩饰她微红的眼眶。
我局促不安地低头站着,不敢看她的眼睛。领导刻意彰显柔和,他说:“孩子,你不要怕。说实话,你看到班主任和张老师抱在一起了吗?”
我只能怯怯抬头,张书琴凝视着我。她的目光一向温柔又宁静,总能让我奢侈地想起……妈妈。
“你看见了吗?”领导又在追问。
我低下头,逃避了灼人的目光,猛然看见办公室的地板上有一缕透过窗帘投射进来的阳光,金灿灿的。
我喜欢阳光,我不想再站在阴影地了。
我抬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出来,我啜泣着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
“我看见张老师和班主任抱在一起!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在张书琴家里温暖的一幕如播放默片一般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但我亲手摒弃了那些温暖……
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痛哭流涕,边哭边说着违心的话。蒙眬的泪眼中,我分明看见张书琴凄然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心中的痛苦愈演愈烈,哭得越发歇斯底里。
领导生怕我的哭声传了出去让人误会,便给我手中塞了一堆纸巾,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唉声叹气道:“当老师的做出这种事,实在是不配为人师表!”
我浑浑噩噩地擦着眼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将手中死死捏着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我恶毒又痛苦地想着,我终于不用被孤立了吧?
那天破天荒的,大家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看我。
我这才从同桌口中知晓,事态严重,两位老师已经停职处理。
我的学校生涯中,再也没有张书琴了。
我的愧疚很快就被从未见过的热情融化了,从前喊我“怪胎”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将我视为大英雄,我望着窗外灼热的阳光,甚至感觉到一种幸福。
我终于可以和女孩子们一同挽着手臂走夜路,终于可以在课间同他们一起站在阳光下说笑。帽子里不会再出现碎纸屑,书包里再也没有突如其来的虫子尸体。
郑熙在某一天找过我一次,但我不敢面对他,便挽着我亲爱的女伴们飞速逃离高中部的夜路。一群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拖拽出的长影,我竟一时恍惚地想起了同郑熙一起走路的那个夜晚。
那夜我的枕头被眼泪浸湿了,我不配对郑熙再有任何非分之想,我毁了他的妈妈,也许也毁了他。
没有办法回头了,我没有资格回头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都不敢再探听过张书琴的消息,不知道那次办公室的诀别后,她究竟去了哪里,又有什么样的际遇。
2016年的夏天,我对未来充满迷茫,浑浑噩噩想随着大部分的同学一起考研。我对数学充满了厌恶,但大家都说理工科好找工作。
在我无比痛苦地啃着高等数学考研复习资料时,收到了一个初中同学微信群的消息。
“教过我们心理健康的张书琴老师去世了,拟定在XX日追悼……”
我手中的笔跌落在书本上,闭上眼睛,我无比惊诧地设想着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是如何在失去了工作以后将她的孩子拉扯长大,如何承受所有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又是如何……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便撒手而去?
群里有无数的消息开始刷屏,惋惜、惊讶、怀念、追忆,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忏悔。
也许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做过的恶,但我还记得。
已经快过去了十年,我依旧无法原谅当年自己的懦弱。我颤抖着手点开订火车票的APP,密码输了好几遍才对,终于订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葬礼上,我遇到了郑熙,他已经不太认识我,但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挺拔的背,修长的腿和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在同来人打招呼,一遍又一遍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我是……李心怡。”我站在他面前,小声说。
我以为我会被赶出去,但是很意外,郑熙只是想了半天才说:“哦,是你啊,好久不见。”
难道他忘记了?是我将他的母亲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我将他们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啊。
直到葬礼结束,我才知道张老师是因为癌症去世。据说生命的最后,她走得并不痛苦,没有接受放疗化疗,而是执意同儿子一起去游览了大半个中国。
她的遗照依旧很美,已经过去了十年,她的眉还是修得整整齐齐,发丝梳得一丝不苟,衣裳穿得端庄雅丽。
她是真正的优雅。
我一直红着眼眶说:“对不起,张老师。”郑熙安慰我无果,只好将我带回了他家。
依旧是那个模糊的记忆中温暖的客厅,金黄色的阳光投射进来铺满地板。
客厅里穿着绳子挂了好多照片,每张照片都用夹子夹起来,蓝色的风铃依旧在叮铃作响。
郑熙拿下其中一张,是个笑得很甜的小姑娘,“我妈离开学校以后,开始学习摄影,给小孩子拍艺术照,后来也教他们摄影。他们都很喜欢她,叫她张老师。
“后来她还开了一个花艺课,教人插花什么的,挺火的。所以你不用愧疚,当年的小事没太影响我们的生活,反而比以前富裕了一些。”
郑熙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好,“其实……我妈妈写过一些话给你。”
我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待他去翻箱倒柜,趁着这段时间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即便是她生病了以后,屋子里还是干净整洁。
阳台上剪好的花枝仍旧摇曳生鲜,仿若屋子里女主人的气息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回来了,拿着一本很厚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
——
2007年,夏天。
隽雅的字迹只有几行。
“李心怡,老师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不要随波逐流,不要害怕孤独。你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呀,要阳光且笃定,自信而善良地走下去。”
我瞬间泪流满面,瞧着这些字儿,心里像有无数小虫子在撕咬自己。
“我高中的时候数理化学得挺好的,但是最后选了文科。”郑熙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是我妈说了,不要随波逐流,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还说……”郑熙瞧着我,“其实当年的校园暴力不能怪你,你只是太弱小太孤单了,她不记恨你,只是希望你有一天能长大。等你长大了,她想再送你一束花。”
“阳光且笃定,自信而善良……”我嘴里呢喃着,已经泣不成声。
郑熙伸手拨动了风铃,清脆的声音飘扬进耳,“李心怡,以后就不要随波逐流了哦。”
那一天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张老师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郑熙的父亲,在他一穷二白的时候嫁给了他。郑熙幼时的记忆里,生活虽然拮据,却被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窘迫。
又比如,郑熙的刑警爸爸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被追评为烈士。过了几年,亲戚朋友都劝张书琴改嫁,她不愿意。有人嚼舌根,说她是贪图烈士遗孀的补助才不愿意再婚。她性情温和,多年来唯有那一次大动肝火,并不再领取那份补助金。
再比如,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从来不与任何男人单独相处。小小的郑熙心疼妈妈,曾懂事地告诉妈妈,不用为了他而放弃再婚。
但张书琴只是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告诉他,“妈妈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人而委屈自己,只是顺遂自己的心意而活。不婚不是因为怕你受欺负,而是除了你爸爸,我真的不想和别人共度余生。”
幼年的郑熙懵懵懂懂地听了,成年的郑熙笑着同我讲了这些故事。
他说,很多年后,他外出求学,才真正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无论别人如何看待,她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她将生活过成了诗,过成了花朵与笑脸,一路都顺着自己的心意,与美好为伴。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容易被身边的人左右,很少做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
但是由于妈妈的言传身教,他明白了生活如何才能更幸福。
后来,我回家鼓起勇气同爸爸彻夜长谈,将我想转考文科的愿望提了出来。没有想到,爸爸问清楚了原因之后,并没有以不好找工作为由阻拦我。
他说:“心怡长大了,很多事情自己想清楚了就可以做决定了。”
我最终考上了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努力学习,努力写作。
考研的那段日子里,我的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高腰花瓶,瓶子里总是插着几朵黄蔷薇。
我还是时常会想起她,想起那些荒唐的岁月,她彻底改变了我。恍然感慨,她教的课原本就是心理健康教育。
阳光且笃定,自信而善良。这将是我一生的忏悔,终身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