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然见唐晓元鼻梁上一道猩红的伤口,只觉那口子是划在自己的眼睛里,心口里,他跨步上前,沉声问她:“严不严重,我带你去医院。”
她抬起头,眼睛里分明有些水汽,却挤出一丝笑意,轻声答:“没事儿,不疼。”
母亲一边给唐晓元蘸伤口,一边劝和:“行啦行啦!都别吵吵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亲闺女都花了脸,你也该消气了!”
父亲虽然担心,却哼了一声扭头端起水杯,不再看唐晓元。
“妈,您也坐,我有话说。”
唐晓元理了理头发。
“今天卫然也在,正好,我省得两头说了。”
所有人都禁声,等着唐晓元开口,空气里加重的呼吸声,有愤怒,有不解,有委屈,唐晓元都洞悉,都明白,但,她已下了决心。
“上个月,我公司老板找我谈转岗,只因为我怀疑自己怀孕了,而有个喜欢八卦的同事跟老板耳边吹了风,老板觉得我这个年龄生孩子没什么,但要从业务上撤下了,转到文职部门,平时就做做表,做做ppt,您,您们觉得,这事怎么样?”
“这挺好啊,不用加班,不劳累,我看挺好,你怀孕了?怎么没跟妈说呢?”母亲转怒为喜,完全没明白唐晓元想说什么,卫然在一旁看了看唐晓元,不语。
“是吗?这是好事?降薪百分之五十,从业务主管变成一文职,我十年的工作经验等于白费,我同意的话,以后做的事情就越来越小,然后再过两年,我的岗位,实习生都能给抢走。”
“那就不同意转岗,这也值得你闹出这么大动静?!”父亲不削,一摆手。
“爸,她不同意转岗,公司就可以辞退她,然后,还会说,她三十岁,已婚再带孩子,跳槽不容易,以此来让她同意。”卫然算是帮忙,语气不轻不重,他转向自己的妻子,说:“我说过,你不开心可以辞职,可以在家带孩子,正好我们可以在美国生,我可以给你稳定的生活。”
“你说的对,我也都记得你说的这些,而且也记得你说的,我三十岁了,如果离婚,怕以后就不好找了。”
唐晓元苦笑,转而看向三人,目光坚定:“所以,我决定了,三十岁女人,就是要活出个自己想要的样子。”
“胡闹!你以为你这是逞英雄?!”父亲捶着桌子,震得桌子、杯子、碟子一通作响。
“我后来查了,没怀孕,我庆幸,不是庆幸自己不用转岗了,是庆幸,我没有过别人认为该过的生活。妈,您说过,结婚过日子,家家都一样,两个人要包容,要忍让,要妥协,我觉得在您的立场上,您说的对!因为大多数人,都觉得对。但是,大多数就是真理吗?”
父亲瞪圆了眼睛,拳头攥的死死的,他不像是要扑上去打女儿,更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打人的冲动。
“我说的话,也不是真理,但我们不是应该尊重各种各样的存在吗?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为婚姻所累,我不想三十岁就忍气吞声,退居人后,人不都说,女人就是得结婚生孩子才完整么?那我想证明一下,我这个残缺的人生是不是一样能过的好!”
父亲刚要发作,卫然开口了:“所以,你为了证明,就要毁了我们的家庭?”
“卫然,我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了工作,没了老公,自己是不是很可怜,但我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我是一个“人”,我有手有脚有知识,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当时就可怜我自己,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太可悲了。”
卫然沉吟:“依赖我,把自己的幸福交给我,你觉得,可悲?”
“我没有针对你,只是,我不想过这种生活了。”
啪!
一个巴掌抽在唐晓元的脸上,她的耳边响起一声嗡鸣,良久,她才慢慢感受到脸颊火辣辣的灼痛。
父亲打完她,转身回去卧室,重重地摔门关上,小屋里只剩下母亲似有似无的抽泣。
唐晓元捂着脸,强忍泪水,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这件事,我决定了。”
然后转身离去。
在楼下,唐晓元的手被卫然死死地拽住。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回家!”
唐晓元转过身,半边脸微微肿着,红了的眼圈看得叫人有些心疼,可是她却笑了,柔声道:“我今天把想说的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没再耍性子。”她顿了顿,继续道:“卫然,你很棒,获得了想要的机会和成就,我支持,也替你开心,但,我也有我想追求的生活,我也希望,你同样,为我开心。”
“你想追求的生活里,难道不包括我?”卫然面容冷峻。
唐晓元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
“卫然,也许很多人多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要长长久久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论他到哪儿,但我想,也存在另外的可能,我爱你,但我们可以在一个分岔路口,选择我们想去方向。”
卫然良久的沉默,眼睛里似乎有团火,他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他怎么没发现,这个女孩的倔强会在这件他觉得那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上,让他抓狂。
他就盯着唐晓元的眼眸,良久。
然后,他慢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松开攥住她的手,冷语道:“我同意离婚,但财产分割,我说了算。”
唐晓元颤声道:“我一分钱都不要,净身出户。”
唐晓元想到这儿,轻叹一声,关上花洒,好像也要切断自己飘渺的思绪一样。
她想兴许是酒精的作用,才让她又回想起那天的****,她不求有人能支持她,她甚至想过,如果卫然把这事写下来,发到网上,那网友们的口诛笔伐,冷嘲热讽,一定比父亲的那一巴掌更来得叫人无地自容。
她想起刚刚酒桌上聊起的话题,不禁感慨。往往那些喜欢指指点点的人,通常都是自称站在“伦理道德”那一方,但内心其实邪恶又肮脏,他们要的不过是谈资和笑话,即使你坦荡得如实相告,对方也会堆着狐疑的笑脸,内心盘算着“鬼才信你一清二白。”
往往编纂出的故事比真相更容易满足人们的遐想连篇。
“呵。”
想到这儿,她原本蜷缩地眉头居然舒展开来,爆发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唐晓元在笑自己,居然联想出不着边际的想法。
都说庸人自扰,唐晓元笑的正是这几个字。
她笑自己,难道应了世俗所说的“心虚”,才让自己在爆发了那么多的感慨?她这么一个“你们爱谁谁”、“爱说啥说啥”的人,竟然也用道德绑架那一套来自我烦恼,真是不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但她转念一想,为什么引发她对人生思考的,竟是这四个字:
“已婚女人。”
已婚的女人,家庭为重,即使用不着你辞职做全职太太,但作为妻子,你也要扛起维系家庭的重担。
这个重担,不仅是经济上的,甚至不仅是情感上的,更有道义和人前的。
女人身上最可怕的标签,估计就是“已婚”这两个字了吧。
唐晓元仔仔细细地品味着这两个字,不知是她太个性了些,还是“恐婚”来的太晚了些,抑或者是她看的更透彻了些。
在她放弃了这一段婚姻之后,她也必须承认,没了这个枷锁,却也背负起了更多的枷锁,她只能努力活的坦然,不然“活该”两个字都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