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的宅子不似此前去过的尚书府,很快就走到了里院,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郁的药味。几个丫鬟婆子神色紧张地进进出出,人人手上端的不是药罐子就是水盆。
“夫人!夫人!”祝家大少爷几乎是跑着冲进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房间。二少爷祝安搀着祝老爷子紧紧地跟在后边,念尘追着梓乔一步不落的跟着。祝平一脸惊慌地掀开门帘差点和一个婆子撞在一起,“大哥你慢点。”祝安急忙喊道,可祝平哪里听得进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一把握住妻子的手:“俏儿,俏儿!”床上的躺着的女子脸色苍白,嘴巴眼睛紧闭,一头一脸的冷汗。“爹!爹!爹您快过来看看啊!俏儿她怎么了!”祝平的声音都是抖的,几乎带着哭腔。
“少奶奶怎么昏过去的?”祝老爷子见儿子呼喊自己,忙走过屏风探了探长媳的脉象,然后扭头问一旁立着的丫鬟。
这丫鬟身材高挑消瘦,许是垂着头的原因,显得有些溜肩驼背。见祝老爷子问自己,忙行了个礼回答道:“会老爷子话,今早小姐醒来便觉胸口闷痛,早饭端到床边也仅仅进了几口粥水便一直窝着养神,结果刚刚也不知怎的,好像被什么吓到了突然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说完,竟哭了起来。
梓乔上下打量了这丫鬟片刻然后向祝二少爷问道:“敢问二少爷,这位姑娘是?”“哦,这是我嫂子的陪嫁丫鬟,说是从小就养在一起感情极为深厚,所以此时有些失态,姑娘见谅。”“哦,原来是陪嫁丫鬟,难怪。主仆情深何来失态之说?倒是我多嘴了。”梓乔微微欠身施礼,“啊,无妨无妨。”祝安急忙回了一礼。
一旁的祝家二代家主可没心情理会这些,急急忙忙商议着方子然后吩咐下人去煮药。等着药煮好的功夫,自家的轮值坐堂医也已经赶了回来,查看了脉象之后赶紧先把针扎上,带着众人回避,单命那陪嫁丫鬟按着手法揉按大少奶奶的膻中穴。一柱香的功夫不到,众人在屏风外便听得一声柔弱的抽气声传来,紧接着是那丫鬟惊喜的呼唤声:“醒了醒了!小姐醒了!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小姐醒了!”一听这话,祝家父子和坐堂医急忙绕过屏风看望,梓乔也紧紧地跟了过去。
“俏儿,俏儿!”大少爷祝平待坐堂医起了针,一把抓过自家妻子的手捂在心口连声唤着。“夫君。”床上的女子轻声回应着,同时费力的露出微笑试图安抚自己的丈夫。“总算是醒了,来,快把药喝了。”祝老爷子的心也放了下来,忙示意陪嫁丫鬟把熬好的药赶紧给自己的长媳喂下。“诶呀,哥。你先把位置让出来,要不然怎么喂药啊。”祝安边说边把自己的哥哥搀过来“来来来,先别看嫂子了,又丢不了,你先把你自己的药喝了,快点。”祝平人是被自己的弟弟半拉半扶地带至屏风外的坐榻上喝药去了,可眼睛还一直往屏风里边瞅。“认真喝药!一会儿喝到鼻子里去了!”祝安见状忙挡在中间,硬是阻断他哥的视线。
念尘此时也在屏风外站着,见到这对儿兄弟的互动不由得笑着说:“祝二少爷,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哥哥。”祝安听到这句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说:“哎,念尘姑娘说笑了。我也就是这会儿称称大王,平时有爹和大哥在,哪里轮得到我操心。”
屏风里侧的人似乎都没听见二人的对话,祝老爷子忙着和坐堂医一起商议后续的调理方子,叫俏儿的陪嫁丫鬟手脚麻利却十分轻柔地伺候自家小姐重新躺好,梓乔一个人倚在床尾处,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四人的一举一动。没想到祝家大少奶奶主动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声音细弱、还微微颤抖着,衬得整个人柔弱可怜几乎要到了极致。祝老爷子听到了,忙介绍道:“哦,珊儿啊,这是降灵阁器苑的阿少大人,为父特意请来的。”
就着祝老爷子的引荐,梓乔微微颔首,微笑着问候说:“梓乔见过少夫人。”那大少奶奶听得此言似乎有些细不可查的慌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撑着丫鬟俏儿的手就要起身还礼,几人见了忙将制止她的动作,“少夫人还请不要如此拘礼,您身体虚弱,需要好生休养,勿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是啊珊儿,梓乔姑娘都发话了,你就不要起身了,待你好些再还礼不迟。”听得二人如此说道,大少奶奶便也没有勉强,再次斜靠回身后的软垫上。
“祝老爷子,现下看来,今日似乎不便继续打扰大少爷和少夫人修养,不如我二人先行回阁,待明日再来。”梓乔微微转动身子,向着祝老爷子提议道,祝老爷子略加思索便同意了,嘱咐丫鬟俏儿伺候坐堂医写方子,自己同梓乔一起转出屏风来,拱手向梓乔与念尘二人施礼:“今日之事真是对不住二位姑娘,凭白折腾一趟,还请二位姑娘不要怪罪。”
二人忙还礼,梓乔回答说:“祝老爷子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二人明日再来。”“多谢二位姑娘体谅,老朽送二位姑娘。”念尘急忙阻拦道:“还请祝老爷子留步,少夫人现在方才转醒,大少爷也是体虚,坐堂先生估计也还需要与您共同商议方药呢。我们姐妹自己走就好。”“那就由安儿代老夫送二位姑娘,待犬子夫妇略好些,定向二位姑娘赔罪。”说罢,祝老爷子又是一礼,连带着祝安也跟着施礼。梓乔二人急忙又还礼,然后才由祝二少爷引领着向大门走去。
三人行至大门口,祝安护着二人乘上马车,刚要招呼车夫赶马,却见梓乔掀开轿帘探出半个身子,将一个不小的包裹递了过来,“二少爷,竟差点忘记将这个留下。”祝安接过这包裹,手上感觉似乎里边是一些更小的袋子,“敢问姑娘,这是?”梓乔微笑着回答:“虽然今日没能探究府上所遇之事原由何在,但来之前我们也做了些大致的猜测,便预备下了这些常用的东西,里边是些符咒和药粉,符咒放在锦囊里了,还请府上每人佩戴一个,有清神凝心之功效,配合府上的汤药定能有所增益。药粉还请沿墙撒匀,一般的邪祟是不敢冒犯的。”祝安闻言面露喜色,急忙忙施礼道谢,梓乔颔首还礼后便撂下帘子离去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念尘看了半天街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撂下帘子,转头发现梓乔在发呆便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对方的膝盖问道:“想什么呢?”梓乔回过神来冲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就是想刚才的事。”“刚才的事?刚才的什么事?我们不是还什么都没做吗?难不成,你有了什么发现?”
梓乔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收回目光看着念尘说:“也不算吧,只是刚才在屏风里侧见到那少夫人和那陪嫁丫鬟觉得似乎有些奇怪。”“哪里不对?”“那少夫人似乎很在意我的身份,仿佛是有了猜测急于证实一般。”“这也不能算奇怪吧,病榻前突然多出来个陌生人,而且想必也是知道我们要来的,所以确认一下也不足为奇。”“可她慌张些什么呢?”“慌张?”念尘一脸奇怪地反问。梓乔再次把目光转移到轿帘上,点点头说:“对,虽然她掩饰的很好,但我很确定,当祝老爷子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时,她绝对有一丝慌张。而且,她的陪嫁丫鬟表现得更为明显,连身体都跟着有些僵硬,直到我们离开都没再敢抬一次头。”
“真的假的?”念尘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我很确定,当时你在屏风外陪着二少爷祝安,所以没有看到,后边那少奶奶要起身还礼与我,与其说是她接着那丫鬟的手起身,倒不如说是她要借机安抚那丫鬟。”
“竟有此事?祝家老爷子没察觉吗?”梓乔摇摇头,“没有,且不论祝老爷子的心思在和坐堂医研究药方上,但就那主仆二人之间的默契,若不是我刻意观察着也绝不会发现。”
“如此说来,当真有些古怪,看来我们下次到祝府要多加留意了。”
祝府和降灵阁离得有些距离,待二人回到器苑时竟快要到用膳的时候了,问了仆役却被告知辅苑雅言一个时辰前就乘车离开了,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只知道是有人驾着马车带着庚帖,直接将人接走了。念尘开着玩笑抱怨了一句说辅苑大人背着手下去大饱口福,便拖着梓乔再次离阁,说是听闻附近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十分不错,梓乔便也随她一同去了。
次日一早,念尘先到梓乔的院子,再同她一起去给辅苑雅言问安以及汇报昨日之事,雅言听了二人的讲述后也觉得这祝家大少奶奶同她的陪嫁丫鬟似乎有些古怪,但碍于接触尚浅线索不足,也不好直接做任何定论,仅仅是叮嘱梓乔一旦发现问题处理时候一定不要用太过激的法子以免吓到祝家人,梓乔应下后便要出发赶往祝府,没想到又被雅言拦下。
“敢问辅苑大人是还有什么交代吗?”
“倒不是什么交代,只是”雅言稍作停顿后表情略有些微妙地看着梓乔继续说道:“待这件事解决了,有人托我请你赴个宴席。”
“赴宴?”梓乔连同念尘均十分奇怪,现如今器苑的地位大不如前,梓乔也一贯回避人情往来,会有谁特意邀请梓乔赴宴,还专门请动辅苑雅言转达?
“这件事再说,再说,你们快些出发吧。”雅言急忙转移话题。
念尘无所谓地出了门,梓乔却看着雅言的表现心里大致有了揣测。
按下这即将到来的宴请不提,单说祝家之事,梓乔同念尘再次迈进祝家,仍是由祝二少爷祝安迎接和陪同。祝二少爷稍微提前二步在前边引领,梓乔和念尘并肩在后边跟随着,路过中庭花园时,梓乔抽动鼻子刻意闻了闻。
“你干嘛呢?”前方的祝二少爷没有察觉,但并肩行走的念尘发现了梓乔的小举动。
“验证一下我的想法。”梓乔微微一笑。
“你有了什么新的猜测?”念尘十分好奇,压低了声音问道。
梓乔侧过头看着她神秘一笑:“这祝家——有的‘人’没人味儿。”
“。。。。。。我怎么感觉你这话像骂人”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后院,梓乔和念尘也就停止了对话,“大哥大嫂!你们怎么在院子里?”祝二少爷的声音透着意外。三人站定,抬眼看去,昨日还病恹恹的祝大少爷和本应此刻还在卧床不起的祝家大少奶奶正站在房门前,二人面色不算红润如常人却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病色,一旁紧挨着少夫人站立的还是昨日那个陪嫁丫鬟,仍是低着头以示恭敬,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铜香炉。
二少爷祝安看到自己的兄嫂恢复如此迅速,除了高兴未做她想,快步走过去问好交谈。梓乔和念尘站在原地没动,二人对视一眼,这次不用梓乔说什么,念尘也明显感觉到事情的违和之处。虽说祝家是售药制药的世家大户,也认识及聘任了多为杏林圣手,但疾病的康复都有其应有的过程,就好比本以面若金纸之人忽然一夜之间就面色红润、生龙活虎,若不是回光返照那便必定是吃了大罗金仙的仙丹。念尘暗自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符握在手掌心里,然后露出笑容独自走上前去问好。
“问祝大少爷、少夫人安。”同时翩然施礼,对面的祝家夫妇也急忙还礼问安。
“少夫人今日气色甚好,想必昨日是服用了什么秘方吧?可否让我二人也见识一下配伍学习一二?”念尘一边看似打趣地寒暄,一边十分自然地挽过少夫人的一条手臂,顺势打起了脉。
不料那祝少夫人竟任由念尘为自己诊脉,丝毫不见抗拒之态,并笑盈盈地回答说:“念尘姑娘莫要笑话我们了,我们祝家只是平民小户,虽然以药养家,但怎能和降灵阁里的人比?俏儿虽为一介女流,但也闻得器苑辅苑雅言大人习得一手好医术,想必二位姑娘也一定颇得真传,岂敢献丑。”
“大哥!你怎么了?”祝安的惊呼打断了二人的寒暄,众人皆是一惊,转脸看去却见刚刚精神矍铄的祝大少爷祝平此刻竟满头满脸的豆大汗珠,整个人若不是倚着祝安,早已倒地不起了。
“相公!”祝少夫人几乎是扑了过去,一脸的惊恐和慌张,原本紧挨着站在身旁的丫鬟竟都没来得及跟上去。
就在此刻,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梓乔,忽然瞪大了双眼,盯着那主二人之间短暂出现的距离,一双眼睛一下子变成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白眼仁十分的骇人!很快,她的眼睛便恢复了平常,迈步走了过去。
祝家的人乱作一团,自然什么都没有发现,祝安一边扶稳自己的大哥,一边指挥着:“珊儿你快把那铜炉放一边!别拎着了,赶紧把我大嫂扶开些!大嫂您暂且放手,我好将我哥搀进房去。”
被唤做珊儿的丫鬟急忙忙上前来扶过自家小姐,却仍一只手里紧紧握着那只香炉不放。祝少夫人身体被自己的丫鬟搀扶开了,眼光却一刻不曾离开自己的夫君,见祝安扶着自己的夫君向房里走去,便急忙跟上。
“快来人!赶紧去通知我爹和今日的坐堂医来!我大哥昏倒了!珊儿你赶紧去让后厨把我哥的药熬上,我嫂子坐这里丢不了啊你快去!”祝安手脚利落地将自己的哥哥扶上床躺好,同时把事情都吩咐下去,一看便是早已操作过多次。接下来的事情仿佛是昨日之事的重演,只不过被救治之人换了而已。
祝老爷子和坐堂医赶来后,念尘仍陪着祝安在厅室等待,梓乔却一改昨日的旁观之态,主动搭起了祝大少爷的双侧脉象,又查看了他的汤药,后来还陪同了祝老爷子和坐堂医商议新方药的整个过程。然后才从屏风后转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被安置在离屏风最近的椅子上,担心得直落泪的祝少夫人。祝少夫人手里仍紧紧握着那个香炉,全神贯注地盯着屏风,一时间竟未觉察自己正被人观察着。倒是祝安走过来问道:“梓乔姑娘,我哥他怎么样了?”
“令兄得到了祝老爷子和贵府大夫的医治现已好转了许多,二少爷不必担心。”梓乔虽然嘴上回答着祝安的问话,可眼睛仍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祝少夫人看——包括她手里的香炉。
祝安倒是没注意到这点,扶着胸口大大舒了口气自顾自的说:“哎呦,可算是能松口气了。我哥这是要吓死我啊,明明上一刻还好好地,一下子说倒就倒,我娘昨晚上的拜月仪式算是白费了。”
听得此言,梓乔一下子转过头来问道:“二少爷您说什么?拜月仪式?”
“哦,是的,我娘早先不知从哪里听说满月的时候对着月亮祭拜许愿,会得到庇护,这不昨晚上就是个满月,特意拉着我爹、我一起祭拜,祈求上天保佑我哥我嫂子身体康健,家仆们也都恢复如初。”
“少夫人也参与了?”
“是啊。”祝安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本来我们不想让我嫂子参加,怕她累到,但我嫂子爱夫心切,由珊儿搀扶着硬是坚持参与了整个祭拜过程。刚才接你们进来我看到他二人的样子,还想着这祭拜灵验了,现在看来是我太乐观了。”
梓乔微微一笑,劝慰了几句,便又转向祝少夫人,不成想,刚刚还全神贯注盯着屏风的祝少夫人此刻正紧张万分地看着二人。
梓乔脸上挂着微笑一言不发,对面的祝少夫人神色紧绷也是沉默不语,祝安被二人之间的气氛弄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却听得珊儿的声音传来。
“小姐!”原本端着一碗汤药正走到房门口的陪嫁丫鬟珊儿,不知为何见到二人的状态,突然大喊了这一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就着将药端给自家小姐的姿势,用后背阻断了二人的对视。
祝少夫人一下子回过神来,见珊儿背对着梓乔,急忙忙接过药将她引致身侧,再次看向对面,只见梓乔看着自己和珊儿,脸上的微笑不变却有着说不出的惊悚感。
“二。。。。。。二弟,我忽然很不舒服,能不能请二位姑娘暂且回去。”
“哦?大嫂您忽然哪里不适吗?爹,您快来看看大嫂。”祝安十分紧张。屏风后的祝老爷子闻声急忙应答着走了出来。
梓乔一瞬间恢复了一脸平和淡然的模样,主动告辞,同念尘向外走去,祝老爷子又是一番致歉,仍安排祝安送二人离府。
祝安送二人上了马车正要吩咐车夫可以赶车了,忽然见帘子被掀起,梓乔的脸露了出来,祝安以为对方又要给自己什么符咒、药粉,却听到对方提问:“敢问祝二少爷,今日府上的家仆似乎又少了几位,是病了吗?”祝安十分惊奇:“梓乔姑娘你怎么知道?今晨确实有几位家仆忽然告假,不过二位姑娘不必担心,不是什么急症,只是身体困倦乏软得厉害,哎,也不知我们祝家到底是怎么了。”
梓乔了然一笑,伸出一只手来将一个小瓶子递给祝安:“二少爷,这是我们器苑的一种丹药,给这几位家仆服下,虽不抵贵府用药精良,但想必也会起些作用,还望笑纳。”祝安十分欣喜,反复感谢,看着马车走远了才捧着药瓶回府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