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齐云山不高，海拔585米，内有真武大帝的神仙洞府。据说，真武大帝像为百鸟衔泥所塑，十分灵验。
齐云山区有个古村落，叫木梨硔村，地处山脊，三面悬空，云海缭绕，如临仙境。
万历十五年，一群流民附籍此地，信道教，供真武大帝，生活虽清苦却平静。
很快，这份平静被一阵儿啼声打破。东方家产一子，起名东方来。消息一出，如凉水滴进热油里，全村炸了锅。
大家肯定觉得奇怪，东方来，很普通的名字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名字虽说是个符号，但这个符号却承载着父母的希望。名字中含仁、义、礼、智、信等字眼的，父母多希望孩子达到儒家的行事标准；名字有见素抱朴、抱元守一、清静无为、慈俭不争之意，父母多希望孩子奉行道家养生之道；名字表达皈依三宝的愿望，父母希望孩子得到佛祖的保佑。至于叫阿猫阿狗的，那也希望孩子生命力顽强，像阿猫阿狗一样好养活。
东方来这个名字，很容易联想到如来，就是佛。在真武大帝的道场，你却希望孩子成为东方如来，这就好比当着女朋友的面，公然调戏别的美女。你一个人花样作死不要紧，别溅大家一身血！
大家背后议论了半天，也不敢当面提意见。原因很简单，东方家是医户，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乡村医生。一个医户有什么不敢得罪的？徽州一府六个县，一万多平方公里，医户才45户，看病难问题突出，谁肯得罪东方家？
别人怕得罪东方家，保长不怕。
保长叫孙文武，长得五大三粗，鹰钩鼻子金鱼眼，一看就不是善茬。父母给他起名文武，希望他文武双全。结果，孙文武学文，私塾先生说：“孙文武，你应该叫孙武才对”；学武，武师说：“孙文武，你应该叫孙文才对”。
孙文武文不成武不就，只好弃文弃武从农。别看孙文武被老师嫌弃，县里刑房、户房主事却认为是人才，识几个字、会点功夫，保长的理想人选。
孙文武当保长后，很会看人下菜，跟粗人卖弄学问，跟文化人卖弄武力，不达目的，卖弄不止。几年下来，就没有孙文武收不上来的税、抓不住的人。兄弟六人，孙文武排行老四，四除去二还是二，大家背后都叫他孙二二。
孙二二去了东方家，心里很为难：卖弄学问，东方家识文断字，谁丢脸不好说；卖弄武力，东方家天天练五禽戏、打养生拳，谁挨揍更不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丢脸比挨揍强，还是卖弄学问吧。
“从前哪，有个路过一片瓜田，鞋带松了，就弯腰去系，瓜农看见了，认为行人偷了自己的瓜，拉住不让走。哈哈，好笑吧？”
“啥意思？”东方家莫名其妙。
“唉，东方家，亏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瓜田李下都不懂！。
“我有什么要避嫌的？”
“你呀，真是没喜感。给孩子起了个佛家的名，身在真武大帝的道场，这不容易瓜田李下吗？”
东方家一本正经地跟孙二二解释：“来”字出自《诗经》：“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意思是小麦，东方家是北方人，吃不惯大米，想吃面食，就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
孙二二无辞以对，摇头离开。
东方来这个名字，最终写入户贴。
上了户贴，麻烦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与谋。”村民做得更过分，看待东方来一家，就像瘟神一样，惟恐避之不及。除非是急病，村民宁可走几十里山路，也不找东方家医治。
没有人来看病，医户这个职业就成了鸡肋，如同穿着名牌衣服喝稀饭，表面光鲜，其实饿不着也吃不饱，关键还得慢慢熬着，很折磨人。
有人说，当不了医生，可以干别的呀，怎么会吃不饱饭呢？这就是明朝行户制度的弊端了，医户是世袭制，一入医户，世代从医，干别的行业，官府要治罪。
任何困难都挡不住有信仰的人。村民不来看病，东方家便背起药蒌，上山采药，换钱养家糊口。
齐云山区属亚热带季风气候，雨水充沛，适合铁皮石斛、七叶胆、何首乌、香风茶、木瓜、黄精、桂皮、马勃、杜仲等中草药生长。靠采药，东方家日子还过得去。
上山采药不是件容易的事，毒蛇、野兽随时都可冒出来，要人的命。
一次，东方家正准备挖一株何首乌，小腿被竹叶青毒蛇咬了一口。东方家反应很快，迅速撕下一块布，绑住小腿，防止毒液扩散，然后用山泉水冲洗伤口，敷上蛇药，总算捡回一条命。
事后，东方家痛下决心：拓荒种植草药。
徽州地区“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农田和庄园”，不能种庄稼的荒山多得是。明朝鼓励百姓拓荒，赋税极低，民田三升三合，约4.5斤左右，按万历年间1石米售价七钱二分七算，拓一亩荒田交银2分左右。
东方家到休宁县衙办了拓荒手续。借着山势，用大石块垒成梯田，然后运土填实，妻子背着东方来，在后面除去野草。一家三口齐上阵，一天下来，拓了桌面大的荒山。
孙二二见东方家造梯田，觉得可笑：这座荒山没有水，造梯田也种不了庄稼！这不是愚公移山，而是东施效颦。
孙二二决定卖弄一下学问，说服东方家。
“从前，有个女子叫东施，觉得西施捧心很美，也跟着学，结果谁见谁想吐！”
“孙保长，你啥意思？”东方家没好气地说。
“东方家，你说你，当大夫不是挺好的吗？偏偏作怪，给孩子起名叫东方来，现在傻了吧？没人找你看病了吧？当大夫挣不了钱想开荒，学愚公开山造田，却不考虑此山无水，种了药材也不长呀。你这不成了东施效颦吗？”
东方家没有理会。
孙二二继续喋喋不休。
“东方大夫，你这不是学愚公，你是愚啊。哈，哈，哈！”
东方来找根木棍，在地上划了几个字，然后问孙二二：“孙保长，你也念过几年书，这几个字念什么？”
孙二二走近一看：二、觌、鼗、磲、蕤、鳎、耱、鍪、籴、耋、瓞、耵。张口就念：“二……”后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
“孙保长，除了二，你啥也不会。”
孙二二满面通红，悻悻离去。
东方家继续修梯田。
村民背后指指点点，东方家好好的医户不当，怎么就信了佛！连种庄稼需要水这个常识都不知道，报应呀。
几年下来，东方家修了三亩梯田。
在村民的嘲笑声中，东方家买了一些粗毛竹，将竹节打通，顺着山势，采用“之”字形，将竹子铺设至另一座山的山泉处，两根竹子连接处，挖一水坑，泉水顺着第一根竹子流下来，至第一个水坑处，到达一定高度，顺着第二根竹子往下流。本来，毛竹粗细不一，接口难以密封，水坑的设计，巧妙地避免了这一问题。依次推之，很快，泉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东方家的三亩梯田里。为了灌溉方便，东方家在梯田上端，利用山上的一块洼地，建了一个水池，可以蓄水，既使在枯水期，也不用操心灌溉问题。
东方家的才智和毅力令全村叹服！
更让全村人嫉妒的是，东方家竟然把泉水接到家里，省去山间挑水之苦。
有了水源，东方家在荒山上栽了一些果树，几年间，满山青翠，桃李争艳，荒山变成金山银山，令村民羡慕不已。
或许是村民妒忌，或许是野兽饮水，或许是真武大帝震怒，不久，引水灌溉的毛竹少了一根。东方家重新做了一根，小心翼翼地换了上去。换好后，东方家一脚踏空，摔下山崖，撒手归西。
那一年，东方来十岁。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东方夫人虽是北方人，却长得温婉可人，秀外慧中，虽年过三十，却风采依旧，孙二二垂涎不已。
如今东方家死了，孙二二动起了心思：东方家生前跟自己对着干，让自己丢了面子，如果能纳东方夫人为妾，既睡了他的妻，又占了他的田，还可以打他的娃，解气的很，爽得不要不要的。
孙二二一想到这些，就像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挠自己的心，一刻也不能等，马上托媒婆说亲。
大明受程朱理学影响较深，提倡妇女守节，纳寡妇为妾不易。权监刘瑾强令寡妇改嫁，结果被千刀万剐。
媒婆不愿意接活，孙二二急了，当众许诺，如果亲事成了，出十两银子谢媒。十两银子，这在山区算是巨款，可以买一千多斤大米。
财帛动人心。媒婆眉开眼笑，爽快地接了活。
媒婆翻动三寸不烂之舌，开始游说东方夫人。
“东方家的，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难呐，孙保长看着不落忍，想娶你过门，孩子也跟着一起生活。”
东方夫人一身孝，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表情木然。
媒婆见东方夫人没拒绝，劲头更足。
“东方家的，孙保长是稀罕你的。”
东方夫人狠狠地瞪了媒婆一眼。
“别不信呀，一个男人要是稀罕你，肯定舍得为你花钱！你看，为了说媒，愿付十两银子谢媒！与其带着孩子受苦，不如嫁过去享福。这样的话，老身也能跟着夫人沾点光。”
东方夫人心生厌恶，干脆闭目不答。
媒婆不知进退，仍喋喋不休。
“我说东方家的，是不是担心怕孩子跟着受气？不要担心，孙保长说了，孩子跟他的姓，改名叫孙去佛，这样真武大帝就不会怪罪。你看，孙保长想得多周到呀？”
东方夫人忍住怒火，冲媒婆招了招手。媒婆屁颠屁颠地贴上来。
“呸!”东方夫人啐了媒婆一脸。
在明朝，媒婆属下九流，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只要惹别人不快活，挨啐是轻的。遇到暴脾气的，非打即骂。
媒婆讪讪地离开。
东方来跪在母亲旁边，见母亲拒绝了媒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知什么原因，东方来突然觉得媒婆很可怜，去见孙二二，挨骂肯定是跑不掉的，说不定还会挨打。
东方来虽是男儿身，却长相清秀。相书上说：“男人女相主富贵，女人男相主劳累。”东方来不仅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反而因起了个佛性的名字，村里人人不待见，没有玩伴，五岁便跟着父亲识字学医学佛，倒养成一个菩萨心肠。
东方来想了想，决定帮媒婆一把。悄悄地追上媒婆，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喂，老婆婆，我娘脾气不好，害得您白跑一趟，对不住您。”
“谁说不是呢。唉！十两呀，可惜老身没那个福气。”
媒婆见惯了眉眼高低，虽说东方来不受人待见，也不敢摆谱，脸上堆着笑，委屈地回答。
“我有个办法，能让你拿到报酬，既使拿不到十两，至少也能拿个一多半，你想不想听？”
“想听。”
“回去你就跟保长说，这事成了一大半。”
“可是你娘没同意呀？”
“是的，如果孙保长问起来，你可以解释，除了我娘，孙保长肯定是同意的，作为媒人，你也是同意的，我也是同意的，四个人，三个人同意了，这事不就成了一多半了吗？”
“对呀，还是东方少爷聪明，谢了。”
媒婆匆匆忙忙找孙二二去了。
孙二二见媒婆笑咪咪地，心想是不是东方夫人答应了。便急忙问道：“托你的事办成了吗？”
“差不多成了。”媒婆心里盘算，妇女讲究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现在东方家死了，东方夫人应该听东方来的，只要东方来答应了，这话就没毛病。
如果东方来知道媒婆的小算盘，说什么也不会帮她。可惜的是，凡事没有如果。
“太好了，看赏！”孙二二心情大好，直接给了媒婆十两银子。
孙二二准备了聘礼，差媒婆送给东方夫人。
媒婆直接把聘礼交给了东方来，东方来爽快地收了。
媒婆很担忧，东方夫人不同意，到时候孙保长真来迎亲怎么办？
东方来一脸淡定地说：“你回去跟孙二二说，你已经有儿子了，根据《大明律》规定：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想娶妾，已经违反《大明律》，先挨四十大板再说。”
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给耍了，孙二二恼羞成怒：在爷的地盘跟爷讲法律？呸！直接冲进东方家门，威胁东方夫人，如果不同意作妾，马上派东方来服徭役，去修横江堤坝。
东方来才十岁，如何能受到了沉重的徭役？岂不是要了孩子的命？如果答应作妾，寡妇改嫁，在“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明朝，生不如死。
这是个两难选择。
东方夫人无法选择，干脆扯一根草绳，吊死在孙二二家门口。
留下十岁的东方来，又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注：觌(dí)、鼗(táo)、磲(qú)、蕤(ruí)、鳎(tǎ)、耱(mò)、鍪(móu)、籴(dí)、耋（dié）、瓞dié)、耵(d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