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有句俚语：“死人头上有浆子。”意思很简单，人死为大，谁沾上也扯不清。孙二二再二，也吓得一身冷汗。急急忙忙地跑到县衙，上下打点，省得官司缠身。
东方来听到母亲上吊的消息后，直接昏倒了。短短几天，父母双亡，对十岁的孩子来说，有点太残酷。
东方来醒来后，官差和村民早已离开，对于信仰不同的人，他们都没有多少耐心和同情心。呆坐父母灵柩前，不知不觉间，被黑夜蒙住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一天水米未进，肚子咕咕直叫，往常这个时候，父母早已端上可口的饭菜，慈爱地看着自己狼吞虎咽。可是，疼爱自己的父母不在了，饥饿也赶不走悲伤，东方来没有一点食欲。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盏盏灯亮了起来，一盘盘饭菜摆上了餐桌，木梨硔村仍然充满了欢声笑语。是啊，你的痛苦只有自己体会得到，别人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放弃欢乐。
飘香的饭菜、欢乐的笑声让东方来更痛苦。这些人生病的时候，都是父亲帮助他们摆脱痛苦。现如今，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中，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东方来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真想随父母一道赴黄泉。不过转念一想，父母含冤而死，自己要活下去，为他们申冤报仇。
东方来努力从悲伤中挣扎出来，走进厨房，开始煮饭。放了一大缸米，没有放水，就忙着生火，把火折子对着木柴，半天点不着。干脆舀了一勺油泼在木柴上，倒是点着了，火太大，差点烧焦了眉毛，连忙用手捂住脸，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成了熊猫脸。东方来顾不得洗脸，赶紧很里灶里添柴。火苗舔着锅底，很快，铁锅被烧得通红，烤糊了米，冒出滚滚浓烟。
伴着一阵剧烈咳嗽，东方来跑出了厨房。迎面碰上一堆人，拿着脸盆水桶，是来救火的。
东方来双眼含泪，朝众人鞠躬，尽管花脸猫的样子很可笑，村民们却笑不出来，救完火，大家默默地散了。
邻居詹大春看不下去，拉着东方来去了自己家，帮着洗脸，又盛了饭。东方来很懂事，吃完饭，抢着涮锅洗碗、打扫卫生。
东方来越懂事，詹大春越觉得这孩子可怜，就跟自家婆娘商量：不管大人干了什么，孩子是无辜的。自己只有三个女儿，大花、二花已出嫁，三花才九岁，干脆收东方来为养子，好好教育，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也算是积德行善。
第二天，詹大春夫妇找到孙二二，把想法一说，孙二二看着一脸憨厚的詹大春，心里很鄙夷：什么收养子？什么积德行善？还不是惦记着东方家的三亩药田？自己逼死了东方夫人，弄得声名狼藉，还差点吃了官司，也没把药田弄到手。詹大春倒是会钻空子，借收养子之名，顺理成章地夺得田产，真气死本宝宝了！
孙二二心里憋着火，话里话外就夹枪带棒。
“从前呐，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善心，一颗恶心，可是你的所做所为，让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颗善心了。”
“孙保长，过奖了，我只是可怜东方来这孩子，没你说得那么伟大。”
“真当是夸你的？所有人都被你的虚伪恶心死了！”
孙二二觉得很窝心，跟没学问的人说话，费劲！一点喜感都没有。
孙二二的话太恶毒，詹大春受不了，小火苗从丹田冲向脑门，用手指着孙二二的鼻子。
“孙二二，你什么意思？一天到晚装腔作势，吊书袋子，你才让人恶心死了！”
孙二二知道别人给自己起外号，不过都是背后叫，虽然恨得牙痒痒，有气也没地方出。今天算是逮住机会了，一定要杀鸡儆猴。卖弄学问不解恨，只好诉之武力，狠狠地甩了詹大春一耳光。
平时，詹大春为人处事低调，但在妻子面前，也是不能任人欺凌。大喝一声：“姓孙的，今天跟你拼了！”言出拳到。两人很快扭成了麻花。
孙二二的儿子叫孙小果，十岁，跟孙二二有样学样，也喜欢卖弄学问。见父亲跟詹大春打成一团，也不拉架，冷冷地讲故事。
“从前，有两个猎人，看到天上飞来一只大雁，一个说射下来蒸着吃，另一个说射下来炒着吃，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大雁却早就飞走了。唉，没到手的东西却争个头破血流，可笑啊，可笑。”
孙二二不愿意在儿子面前丢人，借着詹夫人拉架，趁势松了手。詹大春也不想跟孙二二死磕到底，也松了手。
听话听音，詹夫人觉得孙小果话里有话，琢磨开了：争什么？争东方来为养子？孙二二有儿子，有什么好争的？那争什么？突然明白了，东方夫人为什么死在孙二二的门前？还不是因为三亩药田!詹家收东方来为养子，挡住孙二二的道了。
詹夫人很生气：这事如果好说好讲，詹家绝不趟浑水。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要坏你好事！
“孙二二，人在做，天在看，东方来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已经够可怜的，谁要占他家的药田，谁就遭雷劈！”詹夫人放出狠话，拉着詹大春走了。
詹大春跟孙二二闹得动静很大，东方来想不知道都难。
躺在床上，东方来辗转反侧：为了保住三亩药田，父亲坠崖而亡，母亲被逼上吊，自己年少力弱，一个孙二二都对付不了，又出来一个詹大春，这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自己与孙二二有杀母之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孙二二占了药田。干脆将药田交给詹大春打理，詹大婶不是说谁占我家药田谁遭雷劈吗？说不定等我长大了，药田能拿回来。
想好就干，东方来当众拿出遗书和地契，交给孙二二。
“孙保长，我娘临走前写了遗书，请詹大叔帮忙打理药田。”
孙二二的脸阴晴不定，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詹家在村里是大姓，孙二二只知道是从京城迁来的，看不出深浅，真要较上劲，胜算难料。算了，烫手的东西不慌拿，詹家既然不怕烫，让他先拿着，等凉了，我再拿回来！
“既然有遗书，药田交詹大春打理，抚养东方来到十八岁，到时药田归还。”孙二二作出处理意见后，心里隐隐地痛。
药田风波暂时平静了，东方来背起药蒌下山。
夜色轻拂木梨硔村，东方来站在詹家的门前，正想举手敲门，门开了。
“小来子啊，去哪里了？中午喊你吃饭，到处找不到人。”詹大春满面急色。
东方来从药蒌里拿出一只半斤多重的王八，递给詹大春，不走不说话。
山里各种野味常见，鱼虾不多，王八更是稀罕。东方来这样做，有些孩子气，态度很明确：我不会做饭，送来一只王八当饭钱，不接受你的抚养。
詹大春一下子就明白了东方来的意思，既然不接受自己的抚养，药田交给自己也非情愿，估计是东方夫人临死前的交待。
詹大春倒是欣赏东方来的性格，三亩药田，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来说，就是保命田。此子能遵从母亲遗言，果断交出，算是纯孝。不愿寄人篱下，算有骨气。再观察几年，等性情稳定后，三亩药田还他。
想通了这些，詹大春也不说破，赶紧叫妻子拿去厨房，改善伙食。
饭菜上桌，三花两眼放光，举筷如风，直袭王八。饭毕，三花拍着鼓鼓的小肚皮，奶声奶气地说：“王八做得真好吃。”
詹大春夫妇还没反映过来，东方来“扑哧”笑出了声，赶紧站起来收拾碗筷，逃至厨房。很快，三花的哭声划破宁静的夜空，传遍山村。
自此以后，东方来与詹家形成默契，每晚到詹家吃饭，不是带鱼就是带肉，有时给三花带几串糖芦，惹得三花老围着东方来转。
詹大春夫妻渐渐感觉不对劲，这孩子天天带东西，价值不菲，钱从哪里来？不会学坏了吧？要是偷来的，詹家岂不是要跟着倒霉？不行，明天我要看看这孩子到底干什么！
东方来跟平常一样，背着药篓，早早地出门。詹大春远远地跟着。
东方来下了山，七拐八转，出现一个山洞，穿过山洞，出现一个湖。东方来熟练地从湖边拎起捕鱼蒌，多是巴掌大的鱼。不一会，药蒌装满了鱼。东方来挑出两条最大的，放在挖好的水坑里，然后掂了掂重量，感觉太重，又拿出几条鱼放进水坑里，背起药蒌去了集镇。
找到人多的地方，东方来拿出写好的一张纸，贴在药蒌旁，上写着：鲜鱼，三文一条，10文三条。
很快就有人围了上来。
“小孩，你会不会算帐？”
东方来摇摇头。
“我来教你，三文一条，九文三条，你要十文，买得越多反而越贵，生意不是这样做的，懂了没？”
东方来一脸茫然。
“我来手把手教你！”围观者急了，连续从药蒌里拿出三条鱼，给了东方来三次钱。
“数数多少钱。”
“九文。”
“三条鱼该卖多少钱？”
“十文。”
“这孩子真够笨的，我来教一遍。”另一个围观者买了三条鱼，东方来还是没教会，坚持三条鱼十文钱，引得围观者哄笑不已。
在围观者孜孜不倦地教导下，不知不觉间，一蒌鱼卖得精光。
卖了鱼，东方来进了早点铺，吃了饭，又去了茶馆，听说书先生讲《赵氏孤儿》，正讲到赵武带兵征伐屠岸贾，为父报仇。詹大春听着听着，冷汗直冒。
傍晚时分，东方来返回湖边，捞起坑里的鱼，送到詹家，正是掌灯时分。
躺在被窝里，詹大春夫妇商量，东方来这孩子有点邪性，把咱们当成夺田的仇人了！抓紧还回去，越拖误会越深，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第二天一大早，詹大春堵住了要出门的东方来。
“今天还去卖鱼吗？”
“你在监视我？”
“胡说，我是关心你，怕你学坏了。”
“你一直跟在我后面？我路上丢东西了，肯定被你捡去了。”
“丢了什么东西？”
“丢个屁。”
被人跟踪，东方来很愤怒。可对强者来说，弱者的愤怒造不成任何伤害。东方来口头占点便宜，内心也怕。
詹大春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东方来，你小子真逗，恨我夺了你的田产吧？还你!”
詹大春将遗书和田契塞给东方来。
任何解释都没有实际行动有说服力。
东方来完全没预料到，默默接过遗书和田契，仔细地放好，背起药蒌出门。
“晚上回家吃饭。”看着东方来削瘦的背影，詹大春没头没脑地喊了句。
东方来的脚步略为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饭点，东方来出现在门口，詹大春长舒了口气。
东方来带回来一根人参，有四两重。在南方的山窝里，这礼很重了。詹大春知道，东方来是在感谢自己归原药田，也没推辞，让妻子收下，大手一挥，开饭。
从此后，东方来打理药田，早出晚归，詹大春该干啥干啥，日子恢复了平静。
东方来渴望平静，自己很弱小，变强需要时间。但有人不想。谁？孙二二。
孙二二找到了正在药田里干活的东方来，神情委琐，如同诱惑夏娃犯罪的蛇，令东方来不寒而栗。
“太不像话了！怎么一个人干活？詹大春呢？”
东方来不理睬，跟仇人有什么好说的？
“从前哪，南朝太学博士徐孝克妻子藏氏，生得漂亮，孝敬公婆，令很多人羡慕，可徐孝克家贫，为了让母亲吃饱饭，打算卖妻，藏氏竟然提议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还把私房钱偷偷送给徐孝克。唉，这藏氏真傻，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孙保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来子，你把这药田交给了詹大春，还帮他干活挣钱，你跟藏氏有啥区别？”
“区别大着呢，她是女的，我是男的。”
“哈哈哈……没看出来，你小子真逗，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就说，你想不想要你那三亩药田！”
“想。”
“想就给我听好了，出告詹大春强占你家药田，詹大春倒了，药田自然回来了。”
“不告。”
“为啥不告？”
“不想告！”
孙二二恼羞成怒，转身走了。边走边嘟囔“给脸不要脸，前途很凶险！”
孙二二走后，东方来内心很挣扎：要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詹大春？不告诉，詹大春没准备，说不定就被整倒，三花就没了爹娘呵护，跟自己一样可怜，且自己受人一饭之恩，良心上过不去；告诉，詹大春也不是好鸟，为了夺田，跟孙二二都打起来了。说不定让我和他一起算计孙二二。算了，有仇自己报，不掺和，坐山观虎斗吧。
东方来毕竟是个孩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既然双方因三亩药田结仇，自己便深陷是非之中，想置身事外，做梦！
东方来还在纠结中，家里来了八九个人，是县衙的捕快。除了一个人问话、记录、填表格外，其余的消失在各个房间。大约半个时辰，又出现在院中。
东方来发现，一进一出，每个人都臃肿了很多，这些捕快会变戏法？
没容东方来去揭穿捕快的“戏法”，为首的捕快大喝一声“东方来，孙保长出告你资助逃犯，请跟我们走一趟！”
或许是拿人的手短，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捕快们没有施展绳捆锁绑的绝技。
跟着这些捕快，东方来到了县衙羁候所。
蜷缩在羁候所的一角，东方来又冷又怕，一阵无助感涌上心头，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在监牢里，时间过得特别慢，东方来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东方来一夜也没想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