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虽然岁月企图用一些东西，像鱼尾纹、几根白发，或者略显沧桑的眼神，来掩盖她年轻时的样子，但是，她的美貌还是遮不住地摆在面前。她的脸型比方琪更瘦削一些，嘴巴也更小巧一些。显然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比方琪更漂亮，是个加强版的方琪。这说明方中华是个相貌普通的人，正是他窜改了她的基因，使他们的女儿没有母亲漂亮。
她在我面前温和地笑着，神态很安详，完全不是一个刚刚经历过重大变故和悲伤的人。她向我的到来表示欢迎，然后又礼貌地要我多照顾方琪，说方琪还没长大。等我把话题扯到方中华身上时，她起身给我加水，然后很自然地吩咐方琪，出去买几个菜，好好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方琪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小峰。她突然改了称呼，而就在刚才，她还在称呼我为马警官。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充满着慈爱，就像一个母亲对儿子那样。天，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母爱，莫非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是在帮小琪查她父亲的事。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很感谢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希望你不要查下去了。
我愣了一下。之前不是还说她们母女二人到处上访，要重查此案吗？难道她真像传闻中的那样，与方中华感情不和？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
小峰啊，论年龄，我应该和你母亲差不多吧。你还年轻，有些东西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我经历过很多世事了。你说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但她显然也没有让我回答。
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现在，小琪的爸爸已经走了，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我不希望再失去另外一个亲人。
她总算说清了原因。可是，这个原因并不能令我满意。想一想，自己最亲的人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死掉了，难道她就不想弄清楚真相？我努力思考着自己的措辞，长这么大，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说话困难。
可是。我慢吞吞地说，这个案子有明显的疑点啊，万一方琪爸爸真是人害死的，难道您就愿意看着杀害亲人的凶手逍遥法外吗？
我感觉自己说得够理直气壮的了，我相信自己的话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人，我甚至想着她会流泪。可是，我失望了。她的脸上仍然很安详，甚至看不到一丝悲伤，她平静地看着我。我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位面容慈祥的女人，居然有这样一副铁石心肠。
小峰啊，我理解你的一身正气和血气方刚。你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小琪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可是，你要理解我，理解一个母亲。现在小琪还在努力地查那件事。我们不妨这样来想一想，如果，她爸爸真是自杀，她查不出什么；如果是别人害死的，那么，别人会眼睁睁地看着她那样查下去吗？她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儿啊。我现在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不紧不慢，只是现在，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些润湿了。她已经说出了一个母亲所有的担心。但是我从未有过母亲，我不太能理解一个母亲的感受。我努力让自己去理解她。她的话太诚恳了，没有一丝的矫饰。我想了想，决定以退为进。
那好吧，阿姨，我理解您。也愿意帮您说服方琪不要再查下去了。我到跑马镇也有一段日子了，我知道那地方的危险，也不愿意看到方琪出什么意外。可是，我还是要继续查下去的。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是职责所在，我是在奉命查案。所以，也希望您能理解和支持我。
她显然看出了我的意图：这是交换条件。但她似乎对这个条件感到满意，于是微笑了一下。
好吧。我们相互理解。你想了解些什么？
我想了解方先生去跑马镇的前后情况。
她站起身来，为我续了水，然后慢慢打开窗户。那一刻，我在想，她是不是打算说亮话了。
坦白地说，当时他去跑马镇，我是不太赞成的。那是有一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突然说有事要跟我商量。我以为是家里的事。以前生意上的事都是他在管，我基本上不插手的。可他谈的是生意上的事，还非常严肃。他说，他的一位姓吴的老战友要他到北方的一个小镇去投资开酒店。那个战友是他以前在部队上关系最好的朋友。只是这些年隔得远，很久没有联系了。我问他是不是想去了。他点了点头，说那个战友是他生死之交，可以信得过的。加上现在在镇上当派出所所长，可以照顾到他。这两年，杭州这边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他想另找出路。
当时我就不赞成。我说在这边做得挺好的，干吗要那么大老远跑到过陌生的地方去。就算是这边不赚钱了，我们现在的钱也够我们花一辈子了。看看，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他一直就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即使是人到中年，也是像二三十岁时的那样。他说，他不是把做生意当作谋生的手段。经商是他的事业。这样一说，我就没什么话说了。本来嘛，以前对于生意上的事，我一向都不插手，至少是不干涉。我只提自己的看法，最终决定的还是他。当时，小琪倒是支持他。这父女两个啊，唉……太像了。小琪从小像她爸爸，她那性格，做事的作风，简直和她爸爸一个样。这下好了，二比一，我更无话可说了。
人家都说万事开头难。可是，他在跑马镇的生意，开头却异常顺利。这估计是他那个姓吴的战友帮的忙。那个时候，他兴头很高，每次回来都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口里都是雄心壮志的，说要怎么把生意做大。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总感觉不对劲。要说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世上的事情，都没有这么一帆风顺的。可是，我又不能太坏了他的兴头，只是偶尔提醒他一下。可是，我那点提醒在他那里只是杯水车薪，早就被他的兴致给淹没了。后来，他就不断加大投资。我的感觉呢，也是越来越不好。我总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到一个新地方，势头不能太猛，毕竟在那里没有根基。可他总是说没关系，有他的所长同学在呢。我也就没多说什么了。我忽略了一点，所长虽然在那里有权力，但未必也能一手遮天。果然，果然出事了，唉……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里才露出了些别样的情绪，似乎是悲伤，也是懊恼，或者遗憾。但我没有安慰她。我知道此刻不能打断她的思绪。接下来，该说到关键的地方了。果然，她喝了口水，又开始了。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也或许是两年前吧，我记不太清了。他的情绪开始有变化了。每次回来似乎都很烦躁。我问他是不是生意不顺利，他说赚的钱是越来越多，可是，生意却越来越不好做了。问起原因，他也没多说什么。这以后都是这种状况。我非常担忧，就劝他撤资回来算了。他摇摇头说，覆水难收。投资那么多，要撤回来，谈何容易？当时我不太理解。我说，做生意是自己的事，想做就在那里做，不想做撤回来就是。可他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很多时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问他具体原因，他又不肯说。我猜想，他是怕我担心。他一向都是这种性格，觉得是自己的事，从不肯让别人替他分担。再说，我也确实不能帮他分担什么。
有一回，他回来，喝了点酒。借着酒劲，他就跟我说了当地的地痞滋扰的事。这个我知道，做服务业的，哪家都要面对这个问题。我说，不是有所长在吗？他不是正管这些地痞的吗？可他说，这回他管不了的，对方的来头似乎比他来大。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他摇摇头，又不肯细说了。他只是叹着气说，那地方水很深，深不见底啊！那一次，他似乎有些后悔，他说，他们在那里那么多年了，树大根深，我一个外面的人，确实插不进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慢，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一些东西。我鼓励地看着她。她看了我一眼，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这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走了以后，当地县公安局的结论是自杀。坦白地说，我也不相信。我更不相信那个什么遗书。别的我不敢肯定，我们夫妻两个人，快三十年了，连红脸的时候都不多。怎么会谈夫妻感情不和呢？这些人啊，其实他们用不着这样的……
我抓住这个机会，插嘴道，那您怎么不深入地查下去呢？查个水落石出不是更好吗？
她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没查过。但是没用。我们用了很多老关系，可是那地方，似乎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想想，连所长都没办法嘛。除非……
我追问道，除非什么？
她顿了一下说，除非所长有问题……
她的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按道理说，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可能与方中华打交道的人物都应该是怀疑对象。吴所长当然也不例外。何况，是他极力鼓动老战友过去投资的。而且他作为一方负责治安的人物，居然保不了老战友的安全？还有，如果他和一些人结成利益共同体，侵占那些财产的话……
我越想越感到害怕。那个慈祥、和蔼、一身正气的吴所长，居然会有问题？
可是，如果他有问题的话，还会在结案后要我来暗查这件事吗？难道他是贼喊捉贼？
我越想越复杂。过去书本上所学的推理手段似乎在这里都没派上用场。人毕竟是最复杂的啊！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跑马镇的人物。除了马东风是最有疑点的嫌疑主谋人物之外，合谋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多。难道，这个在我眼里民风淳朴的跑马镇，居然会合起伙来蒙骗一个外商，侵吞他的财产？
屋子安静极了，我突然发现我们都沉默得太久了。我看着我面前的女人，坚定地说，马先生在跑马镇投资应该不少，您不能看着他半辈子辛辛苦苦积累的财产付之东流。就冲着这一点，您也要坚持把真相查出来，把这些财产拿回来！
她再次认真地看了看我，似乎是在探询我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半晌，她才叹了口气说，算了吧，钱是身外之物，再多，人没有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有些失望，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东西。于是我就把自己的失望表达了出来。
阿姨，我知道，您也不一定相信我。毕竟我也是跑马镇来的。可是，不说我是一个警官，起码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再起码我也是个还没有被社会污染的人。您应该相信我。
她看了我一眼，大概没想到我会看透她的心理。
怎么说呢？她努力考虑着自己的措辞，其实，其实在他出事之前，他已经把大部分的资金撤了回来。也就是说，他留在跑马镇的资产，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了，而且，他在那里还有一些债务……
她的这番话再次让我大吃一惊。
方中华居然在离世前就已经充分作好了准备？难道，他真的是自杀？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正准备就这个话题再深入地了解一下，可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发现她已经换了一张脸。刚才的悲伤都不见了，她的脸上又重新充满了温情。她甚至笑了一下，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峰，你就不想问问小琪的情况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