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神色，像是晴朗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这闪电就消失了。
在我诧异间，她说道，小琪是个好孩子。聪明，能干，温柔，是事业型男人最理想的伴侣。对了，还有漂亮。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感到有些滑稽，她这是在推销自己的女儿呢。哪有妈妈这样推销女儿的？没等我开口说话，门铃响了。她起身去开门，发现是方琪回来了。
真及时，救民于水火之中啊。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中年女人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本来是我找她了解情况，结果却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圈。幸亏最尴尬的时刻，方琪回来了。
她回过头，嫣然一笑，你们谈得好吧。
她妈妈慈祥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当然。小峰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还是我女儿有眼光。
方琪瞪大了眼睛，嗔道，妈，你说什么啊？
然后朝我吐吐舌头。这个时候，我几乎可以确信，她的妈妈，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把我们这次来的话题，转换为相亲，而不是查案。然而，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好奇。
吃过晚饭，方琪对她妈妈说，要送我回宾馆。她妈妈马上就答应了。我也正想跟她聊聊呢，没想到她也有这个意思。她先提议道，我陪你到西湖边去转转吧。
我笑了笑，正有此意，敝人对西湖向往已久，一直未得其便。今有美女相陪，岂不美哉？知我者，方琪也。
方琪笑得直不起腰来，酸，真酸啊。没想到严肃的马警官也有这么酸的时候。我看你别当警官了，去做诗人得了。
笑了一会儿，又定定地看着我，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嘛。老实交代，和我老妈说了些什么？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咱妈呀，主要谈你呗。
她打了我一下，谁跟你咱妈啊，正经一点好不好？她真的就一直在谈我？
我认真地点点头，是啊。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啊。你三岁的时候，就把邻居家的门画成了公园。你五岁的时候就带领一帮小孩子替一个你喜欢的小男孩报仇，结果被你老爸暴揍了一顿。你八岁的时候……算了，这个更糗，我就不说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吃惊地说，不会吧。我老妈怎么跟你说这些啊。太过分了。
想了一下，又叫了起来，哎呀，我上当了。都是你瞎编的。哪有这回事嘛。我是说，你说的这些事，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说着，就伸出拳头来打我。我也不躲，让她的拳头敲在我身上。我嘿嘿地笑着，手法不错嘛，锤得真舒服，比用刀子的那一回温柔多了。多锤几下啊。
她一撅嘴，你这人，太坏了。懒得理你。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湖边。此时华灯初上，太阳的余光伴着灯光，撒在西湖的水面上。黄昏的西湖边微风习习，垂柳时不时地从脸上拂过，带给人一丝温柔。湖边偶有一两对情侣悠闲地走过，喁喁私语声像风一样轻轻滑过。果然是一个天然浪漫的地方，难怪西湖边演绎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连蛇都忍不住变成人出来谈情说爱。
半天没说话，方琪有些忍不住了，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呢？
我说，我在想，你是不是你妈亲生的。
她惊叫了一声，胡说什么呢。
我认真地说，我怎么感觉她在使劲推销你呢？似乎像是后妈，要使劲把女儿嫁出去，免得给家里添负担一样。
她愣了一下，两只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她的这个神情非常可爱，又非常惹人怜爱。她今天穿了一身运动服，看起来很有活力。她和唐晓梅是两种不同的美，唐晓梅是那种标准的冷美人，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而我身边的女孩呢，就像是隔壁的女孩儿。我们从小就认识，不需要使劲地去猜测她的想法，她所有的想法都挂在脸上，甚至嘴边。你可以和她说所有的东西，即使惹着她哭一场也不用担心。哭完以后，她擦掉眼泪，马上就会给你一个温暖的笑容。此刻，她的脸上都是惊讶。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我妈妈不是这样的啊。从小到大，她给我的成长环境一直都很宽松。读大学的时候，别的同学的妈妈为了了解女儿的情感状况，还专门到学校里来侦查。她呢，根本就不管。我无论带什么同学回家玩，她都是热情接待，根本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去查问情况。
是的。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的。中学和大学的时候，生怕女儿恋爱，工作以后，又催着女儿找对象，生怕女儿嫁不出去。我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希望她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
可我妈妈不是这样啊。我工作这么长时间，她从没过问过我的感情问题，也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她果然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这真是个单纯得有些可爱的女孩子，一旦她相信了你，就会毫不设防。
我点了点头，是啊，是有些反常啊。你就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她频频点着头，是有些奇怪。对了，你们谈了那么久，她就没谈我爸爸的事吗？
我说，谈了。可她似乎是应付我。谈的内容跟你差不多，似乎你们提前统一了口径似的，跟官方的新闻发言差不多。她好像不愿意我继续查这个案子。
她继续点着头，是的。这就对了。她老跟你谈我，是想……
我赞赏地应道，转移话题，转移视线！你真聪明。一点就透。
她并不理会我的夸赞，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她不愿意查下去，这我倒是理解。在我去跑马镇前，她就跟我谈过。她说你爸爸人已经走了，又不得复生。那地方那么复杂，你一个女孩子，跑那里去，叫我怎么放心。
我朝着断桥边走去，她跟了上来。水面上的一只水鸟从空中滑过，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走到桥上，我停了下来，望了望远方的湖面。
她这么说，从逻辑上来说，是说得通的。她也跟我说过，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希望你再出什么意外。
是的。还有，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努力过，找了不少人，去查真相，后来发现没什么希望了，她就放弃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善于面对现实。
我弯下腰来，捡起一片树叶，朝湖上扔去，树叶在空中摆了摆，却不肯就范，摇摇晃晃地落在我脚上。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决定朝自己的目标前进了。
但是，无论如何，那是一个自己最亲的人啊，一个和自己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的人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作为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啊。我左想右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对了，你爸爸妈妈感情到底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好着呢。他们一直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我笑了一下，有距离感的人才相敬如宾呢。你想一想啊，夫妻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还要把对方当客人一样。这叫相爱吗？
这……她对我的理论显然有些不太适应，你是在怀疑我妈妈的话？
是的。我点点头，我们的一位老教授教育过我，查案的时候，面对所有的对象，首先要做的，都是怀疑。不放过每一个疑点，这才有机会找到案子的突破口。
那你怀疑什么？她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现在还说不清，只是凭直觉感觉有些不对劲。你跟我说说你爸爸妈妈的事情吧，要说那些反常的，说细节，越具体越好。
她也坐在了我旁边，一阵风吹过来，她的长发飘到我脸上，痒痒的。她似乎并没有发觉，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总是很默契。我们家是那种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他们有什么事都会一起商量着办。但在我的教育问题上，一般都是妈妈说了算，爸爸也会提些建议，偶尔有分歧的时候，最后也是妈妈拍板。
我接了一句，看来你爸爸妈妈都是有主见的人。
是的。她说，妈妈平常不怎么作决定，但一旦作出决定，也是非常坚决的。很有意思的是，每当这个时候，爸爸都会让步，同意她的决定。这就是他们的默契，都知道对方的心里的底线。即使是我上大学这样的大事，他们都是这样。但是，爸爸去跑马镇后，情况似乎有了些变化。以前，爸爸妈妈都是那种外柔内刚的人，外表很温和，至少在外人看起来脾气都很好。但是大概两年前开始，爸爸似乎越来越烦躁。在我的印象里，以前爸爸也遇到过困难。做生意嘛，哪有不遇到困难的。以前他都是不急不躁地，想办法去化解困难。而妈妈呢，按照常规，应该用她的温柔来化解爸爸的烦躁吧，可妈妈没有。她似乎是在回避爸爸的烦躁。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借故出门了，而且把我也喊出去了。要么是逛街，要么去访友。以前她不怎么逛街的。
说了一大段话，她似乎有些累，喘了一口气，脸上也变得忧伤起来。
后来有一天，我还发现她一个人在偷偷地流泪。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在意，我以为她是为爸爸担心。我就跟爸爸说了。谁知爸爸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有空多关心关心她吧。似乎妈妈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有一回，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时候，我外出办事，办完事就直接回家，结果回来早了点。在门口的时候，我就听见他们在吵架。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大。我听见爸爸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是不是希望我早点死了，你就如愿以偿了！我大吃一惊。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吵过架。
后来呢？
后来我就开门进去了。他们一看我回来了，立即就不吵了。那一次似乎对爸爸伤害很大。妈妈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她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还问了我公司的情况。可爸爸一直不说话，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我去叫他吃饭，他都不理。第二天晚上下班回家时，我看到他胡子都没剃，脸上胡须拉碴的，人都老了一圈。他可是个特别注意形象的人啊。当天下午他就走了。走的时候，都没跟我说一声，仿佛也跟我有仇似的。以前他每次走的时候，都要跟我打个电话的。谁知道，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留给我最后的形象，就是个满脸胡须拉碴，不修边幅，很落魄的中年男人。这个形象现在在我的脑子里最深。想想真可笑，从小到大，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都是那个整洁、注重仪表的形象。可是，偏偏这少有的一次，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争吵呢？
不知道。方琪摇了摇头，后来我问过妈妈很多次，她都没有告诉我。她总是把话题转移开。
唉……太可惜了。这最后一次争吵的内容非常关键。可能事情的真相就在这里。我看了看她，眼里还闪着泪光。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我这是在把一个人的伤口重新打开来看。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就这样算了，不查了。可是，吴所长那里，实在无法交差。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方琪这会儿也从刚才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我感觉，你还是在怀疑我们跟你说的。你是不是觉得爸爸留下的那份遗书都是真的啊。
不排除这种可能。任何东西，在得到证实之前，都是值得怀疑的。
我知道这话很残忍，但是还是说了出来。我现在别无选择，唯有不断地去逼近真相，直到查出真相为止。我站了起来，顺手把她也拉了起来，我打算结束今天的谈话，我需要好好总结一下，重新理理思路。但是我最后还是安慰了她一句。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假设。生活毕竟不是肥皂剧，生活不是编造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