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想，当我老了的时候，怎么过？会不会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身边都是向日葵，或者夜来香，它们迎着落日开放着。而我就在那里回忆着，我回忆些什么呢？我想我今天做了些什么，以后才能回忆什么。所以，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为以后的回忆添砖加瓦。
唐镇长这样对我说。现在我知道了，他就是我亲生父亲，他坐在我的跟前，向我讲述他的往事。他的回忆很长，比我的生命还长。
马天南死的那天，他其实就已经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了。他知道，这将成为他这辈子的梦魇。所以那天晚上，他拼命地往那条路上赶。一路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跤，裤子也摔破了。他只希望早一点赶到那个地方，来制止这一场悲剧。可是命运不给他机会。他刚刚跑过这条小路，正要转上那条马天南将路过的小路时，枪声响了。是三声，非常清脆，穿过寂静的夜空，显得非常清晰。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仿佛枪是打在他的身上。他拼命地抓着地上的草，扑打着手边的石头，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他知道，第二天，跑马镇最大的新闻就会诞生。他也许不是新闻的主角，但他脱不了干系。第二天下午，他就接到通知，要他到公社去汇报情况，县革委会的领导正等在那里。他努力支撑着自己，按照既定的说法说明了情况。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娄华。
第二天，当马天南的尸体被运回来安葬时，娄华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传到了整个跑马镇。自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要去娄华家的窗外守着，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娄华最终没自杀，但是，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爱说爱笑。她总是低着头，虽然还是那么漂亮，但脸上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她偶尔抬起头来看人，目光里除了怨恨还是怨恨。那个时候，唐杰明知道了，他不仅毁掉了一个男人，也毁掉了一个女人。
那天晚上，再次经过痛苦的煎熬后，他决定将自己改名为唐三思，以警告自己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没过多久，他就被正式调到了公社任职。调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再一次来到了娄华的窗前，静静地站着。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做这样的事，这既是一种守护，也是一种忏悔。他像一个牧师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忏悔。然而这天晚上，屋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进来吧，门是开的。
他别无选择，默默地走了进去。那天晚上，娄华似乎刻意作了打扮。她静静地看着进了门的唐三思，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似乎很平静，似乎岁月已经清除了她的怨恨。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静静地站着，等着老师训话。半晌，她才开口说话了，大队长……她还是那个老称呼，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我吗？今天晚上，我就把自己给你！
说着，她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下外面的袄子，再准备脱第二件的时候，唐三思扑了上去。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跪倒在她的面前。他用哀求的声音说，娄华，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了。我对不住你。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的。
娄华冷笑了一声，偿还？你用什么偿还？你要是能把天南还回来，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唐三思就那样跪着，泪如雨下。
最后，娄华又开口了，大队长，我要你来，只想求你一件事。
唐三思赶紧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照办。
娄华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好，我要你以后都要照顾我的儿子，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
唐三思忙不迭地点着头，会的，会的。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不要……
娄华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有儿子呢。好了，你走吧。
唐三思如获大赦般地起身，逃回了家。这天晚上，他头一次睡了个安稳觉。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又出事了。
就在唐三思去公社上任的当天下午，家里的儿子唐晓峰失踪了，找遍了跑马镇也没有找到。与唐晓峰一起失踪的，还有马天南的弟弟马天北。
突然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人们却看不出他有多悲痛。他的心里似乎反倒平静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许人家在他面前提儿子。他心如止水，发誓要把一切的力量都用在造福跑马镇上。他拼命地工作。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他连年成为省市模范。他的身上有了很多的光环。很多人都忘掉了最初的唐杰明，只谈论今日的唐三思。市里和县里几次找他谈话，要调他到更高、更重要的位置任职，他都拒绝了。他一心只扑在跑马镇。他的这种不恋官位的做法再次成为上级领导眼中的榜样。他不仅成了能力上的标兵，也成了道德上的模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在算账，他这一生已经还了多少债了，有没有还清以前所欠下的债。然而，最后，他痛苦地发现，这笔债似乎永远也还不清。而且，旧债还没还完，新债又开始了。
这笔新债，就是马东风。
那天在对娄华作出承诺之后，唐三思一直悉心照顾着马东风。从他上学时起，他就密切注意着他的学习。他甚至利用自己的职权，要求学校关照马东风，让他上最好的班，让最好的老师来教他。而这一点，在女儿唐晓梅身上，都没做到过。让他欣慰的是，马东风似乎也很争气，从小学一直到初二，他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性格外向，热情洋溢，在学校里是老师的宠儿。然而，到了初三的时候，马东风却突然一变，变成了另外一个学生。他逃学，打架，和老师对骂，无恶不作。他身上的恶之花彻底开放了。
那个时候，唐三思非常痛苦。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他重新走上正路。但他不仅不改正，还有恃无恐，反正他犯了错，有唐三思在后面给他埋单。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他进水泥厂工作的时候。当时，他主动找到唐镇长，要求到水泥厂去工作。唐三思欣喜若狂，自然是一口答应。进了水泥厂之后，马东风似乎收拢了野性，开始努力工作了。他在水泥厂的各个部门都干过。每换一个地方，唐三思都表示支持。他把这看作是好学的标志。再后来，他自己办厂、开公司、开酒店，唐三思都予以了大力支持。在他看来，只要他是在做事，而不是作恶，他就愿意支持他。
在马东风的婚事上，他也没少操心。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四处托人物色合适的对象。但马东风一个也看不中。最后，他偏偏看中了唐晓梅。那一天，当他向唐三思提出要和唐晓梅处对象的时候，唐三思愣住了。这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最后，他还是答应了。不过，他有话说在前头，在婚姻上，唐晓梅是自主的。他答应了只代表他不干涉，唐晓梅的工作还是要他自己去做。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他相信他是真的喜欢唐晓梅。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后来的很多年里，即使他已经结婚，也仍然对唐晓梅仍然是礼让三分。或许，他是真的喜欢唐晓梅。
后来马东风终于结婚了，对象是镇中学的教师，这其实也是他暗中安排的。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答应娄华，要照顾马东风的承诺应该是算是兑现了。
然而，不久以后，就发生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新上任的派出所所长吴有德前来找他，说他派手下的民警去查马东风手下打人的事情，手下的民警不敢去，说非得唐镇长亲自批准，他才敢去。唐三思愣住了，这时，他才意识到，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对马东风的照顾，甚至镇上还沸沸扬扬地传说着他和马东风的妈妈娄华的绯闻。这件事让他为难了。他思来想去，最后亲自去了趟马东风的公司，要马东风把犯错的手下交出来，否则以后他不便照顾他。马东风亲口答应了。但不久以后，他却告诉唐镇长，那个手下犯事之后就自己跑到外地去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的几年里，马东风和派出所的冲突越来越多。唐三思也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传言，马东风已经建立了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开始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但是，吴所长向他反应的情况越来越多，他就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了。最终，方中华一案让他彻底相信了这个传言。但此时，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