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晓梅坐在河边发呆。
她有些傻傻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然后，嘴里就开始喃喃自语，你就是哥哥啊？我怎么还有个哥哥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难道就是在这跑马镇出生的？
唐晓梅说，是啊。好像有一次是听你说过，你说你好像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我说，那照你这么说，这河边，我以前也来过？这个小桥上，我也走过？
唐晓梅接着说，你被人家抱走的时候，我已经出生了啊，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我说，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还有你这个妹妹呢？
……
我们两个一直在各说各的，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最后，我们几乎同时问道，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我笑了笑，那还能怎么办，你就委屈一下，做我妹妹呗。
唐晓梅马上又发现了新问题，那方琪呢？那我不是要喊她嫂子了？她以前还喊我晓梅姐呢。
我说，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嫁给我呢。我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天外来客。
唐晓梅还是紧抓着问题不放，那爸爸呢？就是你的唐镇长啊。你会喊他爸爸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我，我十分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说服自己。我还没有作好准备。虽然我曾经非常羡慕唐晓梅，能有这样一个爸爸，梦想着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爸爸。可是，当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真的拥有了自己的想要的东西时，我却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这个爸爸是一个经过修改了的爸爸。因为这个修改是不光彩的。
后来方琪也过来了。她说，小峰，你没事吧。
我苦笑了一下，我还能有什么事。再说，有我妹妹在这儿呢。
她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心想，现在好了，你们谁也不用吃醋了。
那天上午，我们三个人一起说了很多话。更多的都是关于过去的。我们谁也没有谈未来。我们不知从何说起。事实上，对于年轻人来说，过去总是尴尬的，而未来才是让人向往的。可那天我们似乎恰恰相反。我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未来。
走吧，我们还是去看看爸爸吧，我们三个人的爸爸。后来，唐晓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琪，爸爸肯定更难过。哥哥，嫂嫂，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次，她的称呼应该不是开玩笑，我们看到她的表情很严肃。
回到唐晓梅家时，唐镇长正坐在阳台上抽烟。对于我来说，他坐在阳台上的姿势并不陌生。我每一次来，他几乎都坐在阳台边。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个位置。他要么戴着老花镜，坐在躺椅上看报纸，要么喝茶。可这一次，他在抽烟。以前他从不抽烟的。他应该抽了一段时间了，面前的用纸杯临时做的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蒂，屋子里弥漫着烟雾。我们进屋的时候，他的目光正穿过窗台的玻璃，投向了远处的群山。正是这环绕的群山截断尘世，成就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世外桃源跑马镇。他的目光非常专注，连我们进屋都没打断他的目光。
我们三个人走到他旁边，一字排开，看着他。他这才回过头，看了看我们，说道，坐。
唐晓梅赶紧过去打开窗户。方琪已经被屋子里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几声了。我拿了几把小椅子，摆到了他旁边。三个人一起坐了下来。他慈爱地看了看我们。屋子里静了下来。唐晓梅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爸，您还好吧。
唐镇长笑了笑，点了点头，没说话。
爸。唐晓梅又说话了，声音似乎有些动情，以后，有我们三个人陪着您了。我们以后都不分开，永远都不分开。
我和方琪也被她的声音感染了，一起跟着她点头，仿佛在作某种保证。唐镇长似乎相信了这种保证，他的目光从窗外转了回来。
晓梅啊，你哥哥他，从小就不在我身边，他一定吃了很多苦。你以后，要对你哥哥好一点，不要再那么任性了，更不要欺负他了。
他就像对两个小孩子说话，这让我突然有些想笑。
唐晓梅却不干了，她撅着嘴巴说，爸，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哥哥啊。再说了，他还有方琪呢，二比一，以后只有他们欺负我的份。您应该帮我才对。
唐镇长认可了这种玩笑，他非常配合地笑了笑，然后对方琪说，小琪啊，我以前不太了解你，对不起啊。可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让我认识了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啊。你本来不是这跑马镇的，希望你以后喜欢上这跑马镇。它虽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就像一个人一样，总会有一些缺点嘛，可是，它终究是个好地方，一个本地人不愿意离开，外地人来了就不愿意走的地方。以后，跑马镇就靠你们啦……
方琪认真地点着头。我总感觉，他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他有点像在交代后事。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会发生点什么事。可是，到底会发生什么，我又不知道。接下来，他该会交代我了。果然，随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我。
儿子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从小没有照顾你，又没有给你树立一个好榜样。爸爸惭愧啊……
我急忙语无伦次地解释，别，这……
他却挥挥手，打断了我的解释，一边扭头对唐晓梅和方琪说，我想和小峰单独谈谈，好吗？
两个女孩儿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出门去了。
现在，我们两个男人相对而坐。黄昏的阳光铺过来，照在他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他的脸有些熟悉。是的。我们的脸其实很相似，脸型相似，尤其是下巴，稍稍地偏向左边。他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是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东西来确认我，又似乎是想把过去没有看到的东西都看回来。有一阵子，我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目光转向窗外，我看到了两只鸟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吵架，他们扑楞着翅膀，或许是在讨论晚餐的问题。
小峰，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吧。他忽然开口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从窗外转回来。
再过三个半月，就是你的生日啦，二十五岁的生日。日子过得真快啊。有些时候，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老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峰啊，你以前……一定吃过不少的苦吧。
我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也许并不合他心意的答案。
不，我过得很好。爸爸他……对我很好。每天上班前，总是把早餐做好了放在桌上。晚上有时有事要出去，他也会把饭做好，饭菜一起装在大盆子里，放在被子里捂着。有一回我放学回来，肚子太饿了，结果掀被子的时候一下子把盆子掀翻了，弄了满床的饭菜。他回来后，也没有骂我，只是问我，饭泼了，没吃饱吧，我下面给你吃。唉……爸爸那样的人，他一辈子都没结婚，他把……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
他默默地听着，频频地点着头，眼睛里充满着温情。不知怎么的，我老是感到他要哭了，可是他始终没有哭出来。他为什么就不哭出来呢？很久以后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如果他哭出来了，后面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他只是静静地说，孩子啊，你受苦了……
这话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不是对我养父的否定嘛。可我也没说出来，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他接着说，都是你爸爸不好。可是，爸爸也有爸爸的苦衷啊，请你原谅爸爸……
我看了看他，没有出声。我突然想到，他刚刚支开了晓梅和方琪，是要向我作解释。这让我有些反感。爸爸从小就教育我，一个男人，要敢作敢当。无论自己种了什么样的瓜，自己都要把它吃下去，这才是一人真正的男人。我的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冷漠。我想他一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窗外，他在回避。
儿子啊……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看我，这声呼唤像是在对着跑马镇，不管怎么样，这跑马镇还是个好地方，爸爸希望你留下来。这地方以后就属于你们的啊。爸爸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跑马镇上。爸爸看着它从一个卖小菜的小集镇发展成现在的规模，看着镇上的每一个人起早贪黑，建起了这些房子，他们现在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开饭店，办菜市场，开布店，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爸爸心里高兴啊。爸爸这辈子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就留下这个小镇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很多。
我们唐家和马家，在这一块地方生活了很多年了。我们经常吵架、打架，还死过不少人。那是因为我们都喜欢这地方，都想让地方成为自己的家，都不愿意被另一方赶出去。你以前做过马家人，现在又回到了唐家，当然了，你也可以继续做马家人。你是唐家和马家共同的儿子。你最清楚，其实做哪一家人是不重要的。热爱这个地方，把这个地方建设好，才是最重要的……
坦白地说，当时，他的这番话我并不爱听。我觉得像是在作报告，是典型的官话。这样的话是一个镇长对一个子民说的，而不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说的。所以，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