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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人类的文明是在弱肉强食中被破坏,被蚕食。这也许是一种等待,等待变革,等待火中的燃烧,无论城市与乡村。

王保长家的月子酒正在焖烧的空气、飘动不停的灰云、目睹千年时事的青山的睽睽众目之下进行着,显得有条不紊,却又暗流涌动。

梁娥妹也带着儿子周栋华来凑份子。她身上毫无分文,当然得靠丈夫摸钱,哪怕就是一个铜板,也许此时,她也只希望送上一块铜板。她当然地算了一笔并不糊涂的账,自己,儿子,两人(不包括丈夫)美美地吃一餐,饱了肚子,润了肠胃,划得来。

当她找到自己的男人时,丈夫知道她的来意,对她说道:“你就在这儿帮一天吧,份子钱我会凑的。”

听了丈夫的话,她相信他说的是对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两家并未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况丈夫还在他王家帮忙。她就只得一边照看着儿子,怕一不小心让他溜掉了,去摸田里的泥鳅,生吃了那生灵。她一边帮着丈夫,见事做事:洗碗、筷,抱柴禾。

周庆政的兜里哪有钱?没办法的他只得又找到王保长说:“保长,我预支一点工钱,你看,我连你们家儿子的月子酒的份子钱也凑不上,就只得厚着脸皮来找你了。”

王保长正在待人接物迎送宾客的兴头上,冷不丁自己的耳边突然传来“我预支一点工钱”。他转身,冷眼地看着说话者,将那对刚才还带着愉悦的目光现在一改初衷就如将那目光射进坟墓,然后再经那冷酷的坟墓过滤射出的魔鬼似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之人,就像一把魔剑要将面前之人解剖得五花八门,让那兀鹫叼了去,心想本来你这穷鬼就欠着我的钱,又预支?又似乎觉得不应该这样冷酷便将自己的目光加了温,认为今天是他的喜日,便将窜上心头的火苗浇灭,二话没说从裤兜里摸出两个铜板丢给这位老实巴交的长工的手上:“不用还了,就当给我道个喜。”

两个铜板,不用还了。周庆政一把将那铜板接在手里便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情,对东家多看了几眼,一直等到他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方才离开,将那两个沉甸甸的铜板塞给正在帮他劈柴的妻子手中,从她手里抢过斧子抡起它将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眼泪、所有的酸楚,发泄在那把木柄铁头斧子上,二话不说。

“哪来的?”梁娥妹问,带着怀疑神色。

只听“哐”的一声,男人的斧子狠狠地砸在那截奇形怪状的树蔸上,树蔸咬住了斧子。“东家给的,”他说。梁娥妹再不说话了,转身离去。她得帮着抹桌了,因为她听到了总管喊“准备开席”的声音。

王保长破了五姓寨几百年来的规矩(客人不分亲疏,一律同餐),他将那些保长们安排在两边的厢房里,说好酒好肉只管上,至少十二碗大菜,却将那些穷亲与乡邻们按寨上的一律同餐风俗安排在天井里。桌上的客人们围坐着,碗筷已经上桌。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声音像是来自天井,又像是来自院外。

周庆政也听到了这喊声,梁娥妹也听到了这可怕的喊声,几乎所有围坐在天井桌前的客人们都听到了这似乎来自天宇的喊声。

“土匪来了。”

这声音就像一声闷雷,带着火辣辣的闪电,更像“张飞”的丈二长矛,从遥远的天际飞来,凭空“嚓”的一声飞进王家院内。

天井里的客人们全都听见了这喊声,就连那些小光头、光脚丫身前吊着像小象鼻子的排尿器的小屁孩们也被这喊声吓得不顾羞地滚在母亲们的怀里。他们将头耷拉在母亲们的吊得像个土里的葫芦的怀里大气不敢出。大人们更像一群受惊的鸡群纷纷将头扭向出声处,木呆呆地,就像在等着阎王判官宣判他们的死刑。厢房里的唐乡长与保长们也听到了这喊声,就像受到了统一指令,呼啦啦地全都站了起来,仿佛一群正在啄食的大小鸡群受到来自外界的惊吓倔起头,等待着接下来不知该发生什么的未来事。

两声枪响,这是两声索命的枪声。

在人们的目光里,只见领头的两人骑着黄膘马飞腾而至,耀武扬威,他们手中的枪口仍留有因子弹出膛留下的烟尘。他们的身后跟着二十多人,全都端着长枪,全都短打衣衫,扎腰带,就像垮堤的洪水,冲进了王保长家的院门。又是两声枪响。这两枪,周庆政看清了,是领头骑马的那腮胡大汉开的,他正举手,枪口朝天,就像一尊雕像,他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烟呢。那匹黄膘马,似乎熟悉惯了这枪声,一声长嘶,双蹄飞跃,配合着主人的趾高气扬,想给面前的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来一次突然的下马威。

这阵势,让厢房里的唐乡长与保长们全被吓乱了,纷纷逃命要紧,只听得桌凳的糊乱倒地声,磕碰声——噼噼乒乒;桌上的碗筷掉地的粉碎声——叮叮当当。他们有的朝天井里逃,一看那阵势马上觉得不对劲又返回厢房争先恐后地打开后门逃去,就像一群抢食的野狗,相互间龇牙咧嘴,推推搡搡,哪还有刚才就在一小时前的文明的虚假的打趣?现在的他们全是货真价实的嘴脸。天井里的客人们同样大乱,面面相觑,如鼠见猫。小孩们更是惊颤颤地哭闹,起伏高低。那缺少营养的怪味般的哭声,早已将母亲们的心哭得心惊肉跳、战战兢兢。男人们,有的握紧了拳头,有的抄起了短凳,有的手抓木棍,一切都在瞬间,一切尽在不自觉中。当然,也有男人早已钻进了王保长家猪圈里的乱草堆里,怕得瑟瑟发抖。有的男人则藏在羊圈背后的旮角里,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们又有一年多未见土匪进寨抢劫了。他们或她们也纷纷躲躲藏藏,躲不住了藏不住了,便索性站出来,倒像是一下子并非觉得害怕,陡然间正视现实:“反正是死,饿死,打死。”他们觉得土匪们应该是冤有头债有主,肯定是冲着王保长家来的。

这是一场变故,就如那前不久的山洪暴雨,民不聊生是铁定了将由上天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王保长也肯定听见了那喊声和那几声枪响,接下来的月子酒场面的混乱,简直让他始料不及。他心里愣了一下,冷得就像一块冰,像是在他的心里突然下起了漫天鹅毛冰雪,使他温热的身体瞬间凉至冰点。

“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虽如此,但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从门内走出来。他强定心绪,想稳定这局面,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当他的身影站在正屋大门口时,那两匹黄膘马上的手举驳壳枪身穿短打衣的汉子,眼露火眼地注视着他。这些手握枪杆的青衣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闪着,聚在一起就如那火焰山,似要将他们面前十步之遥的王保长生吞活剥了似的。

板壁上的窗孔眼里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天井里的那些酒客们更是各种目光的大杂汇,大表演,闪闪猥猥。

“王保长,你应该知道道上的规矩,拿钱免灾。”坐在黄膘马上领头的腮胡彪汉虎视眈眈地吐着不容商量的坚定话语。

听到此话之前,王保长早已吓得说话打颤,身如筛糠,但又不得不出面,因为在这个院子里他是名正言顺的主人。

他颤着音哆哆嗦嗦地说道:

“好汉——好汉,请——请高抬贵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早已不见唐乡长的身影,还有他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保长兄弟们。此时的他多么想唐乡长勇敢无畏地站出来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能点燃他一点微妙的安慰,一点可怜的支持。可是没有,就像那流去的水永远不再,就像那生命,一旦进入坟墓,永远不再回到阳界。

一头青短发,身穿青衣的彪汉扭了扭头,扫了一目光那些惊魂未定的酒客们,一抬手(惯常的手姿十分漂亮而有力),只听“啪”的一声,又一声震人心魄的枪响。这一枪像是穿过了院内那棵大树伞一样的树冠,只见那些经不住恐怖的子弹穿身的树叶,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归属,与其颤猥猥地落下不如飘飘洒洒地表现一番自己优美的舞姿。

“有话好说就好说。”举枪者慢吞吞地从嘴里吐出这么几个字,他转动了一下眼珠,活动了一下手腕,扭动了一下脖子,吹吹冒烟的枪口:“一万块大洋,怎么样?另牵一头牛还有一头猪,我这些兄弟们的花花肠子有些生锈了,得抹抹油了,不然他们就花不起来了。”一字一钉,板上钉钉,当每一字从他嘴里射出,准确地击中大门口的听话者的时候,都让王保长那心绞痛地颤一下。

在屋里抱着娃儿的桂树英也听到了门外的枪声,她已感觉到了门外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她感觉到了屋里空气的凝固。她忙将娃儿交给躲在她身旁的柳妈,对她说道:“我一出门,你就将门关上,不是我的声音,谁也不开门,包括老爷。”

柳妈“嗯”了一声。她已是第三次遇到土匪了:前两次也是她的前东家遇匪,非得死了人或如数捧上大洋方得平息。“现在又遇匪了,难道又要死人?可恶,可怜。人的命真不值钱。”她想。娃儿像是认生一样,落在柳妈的怀里便不听话地哇哇大哭。哭得就像屋外有孙猴子大闹天宫一般。

当然,这哭声也让门外的所有人(包括匪徒们)全听到了。

不速之客顿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哦,看来今天还真让我们碰着了,老天开恩,我们竟然有这等好运气,听这娃的声音,像是今天应该是你王保长家置办满月酒吧。”马上的腮胡彪汉又朗声说道。他身后的那些端着长枪的家伙们扫视着周围,他们并未一字排开,而是分站在各路口,三、两人一组,勤勤恳恳地站岗放哨,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可疑人,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一躺肥差,尽管他们也是“被逼为娼”,尽管他们也是为求活命,因为生命对他们来说至高无上,他们也知道如果没了生命,一切的一切都他妈的“扯淡”。

“好汉,好汉,我哪有这么多钱?你看我这、这小家——你就饶了我们吧。”王保长只得硬着头皮从大门口走下阶檐,然后颤抖着靠近匪头的马前弯腰低头站在那儿答话。“看来今天是要栽了,父母留下的基业,是要毁在我的手上了。”就在他战战兢兢地回答着匪头(他觉得他应该是匪头)的话时,他见他的妻子走出门来了,若无其事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就像今天所发生的事压根儿就与她无关一样。

“你来干啥?”他的不悦神色立刻陡显在他那烟鬼苍白的脸上。他知道屋里的娃儿离不开她,娃儿就是他的希望。他已伸出手,准备推搡自己的女人进屋,不料,他却感觉到了他的女人在他的屁股上揪了一把,言外之意则是告诉他:没有您哪有我?

他那皮包骨头的屁股,尽管被称为臀,因为她的那一揪,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刺骨锥心般的疼痛,“也不看时候,还揪屁股,众目睽睽之下还老骚,”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妻子的眼神。

“难道她有良策?”

唐乡长与保长们哪管得了瞬间发生在这里的烂事?仿佛祸从天降。他们早就跑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哪怕一丝风吹草动。唐乡长本想迅速返回乡里调来那些乡警。“乡警也不过六人,鸡蛋哪能碰石头?再说,等他们赶来,也许这些土匪早已得手溜掉了。”他是这样想的,此时的他已与另两位保长跑出五姓寨两里多地了。“看来还得将他们叫来,等土匪走了方进寨,最少得表示关心,又不与土匪发生正面冲突,面子上也过得去。嗯,就这么办。”真是老谋深算,他一边与那两位保长加快脚步溜跑,一边在心里得意地盘算着。

桂树英一站在那里,黄膘马上的人立刻就像发现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眼睛一亮,心里一喜:财色两收,何乐不为?

“哟,想必应是保长夫人吧,还这么漂亮,才生娃儿的女人就是有味儿,快拿钱吧,一分不少,不然,哼,我手里的家伙和身上的家伙可不认人了。”又是一声枪响,树叶爽爽地飘落,仿佛天空正下着冥雨。

打枪人淫笑着,他脸上的肌肉疙瘩撒着欢儿。

屋里的客人们能从后门溜掉的早逃掉了,唯几位实亲还躲在屋里通过窗孔窥视着屋外的事态发展。他们真不想眼看亲戚出事,毕竟是亲人,牵着血缘,尽管王保长没有高看他们的某一时刻,即使土匪要让这家人出事,他们觉得也应该为亲戚出一份力:“好事变成坏事。但愿不是满月酒变丧酒,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惨无人道了。”他们躲在屋里偷眼观察着,屏息敛气,耳听八方,就连某个土洞里的老鼠也仿佛为他们牵肠挂肚。

“你们有枪,是吧,”桂树英两手叉腰,发话了,就像一位调解械斗的官方女人,“侵略者侵略东北时你们怎么不去对付鬼子?在老百姓们面前耍什么横?如果真是英雄就上前线去。如果真是男人就上前线打鬼子去。我要是男人,早上战场了。”她并未惧怕,将以上那些话说得有板有眼。

她的话像是触动了他们,因为她见他们在面面相觑。

他们哗啦啦地拉响了枪栓。

领头的土匪又说话了:

“男人是怂包,想不到这女人可不怂,胸前吊葫芦,比她男人要雄。我们可不管什么英雄不英雄狗熊不狗熊,我们只管要饭吃。你们这些保长、乡长,大户们吃的穿的哪一样又不是从老百姓们身上像剐猪板油那样剐来的?充什么豪杰?看来你这女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快,给钱。”

王保长一听,知道要是再不给钱,就小命难保了,忙转身跑进屋里翻箱倒柜地找钱。尽管他将自己的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加上今天收的礼钱也还是没凑够那一万大洋。

“怎么办?”

当他颤抖着双手拖着打颤的双腿抱着到手的五千大洋颠出门将那些大洋乖乖地放在那匹黄膘马的面前时,他看见了土匪们跃跃欲试准备动手的神色,他还看见那领头的匪头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那支驳壳枪。他知道那支驳壳枪一点头将意味着什么。

他忙满脸堆笑:“大爷,请你高抬贵手,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王保长那嘴舌哆哆嗦嗦,他那手打摆子一样抖着,就像一位久躺在床的摆子病人。

“一万?才五千吧。”领头的举枪者那恶狠狠的声音弥漫着整个院子。

桂树英简直气坏了,就像心脏快要爆炸一样,目睹丈夫的窝囊,心里有说不出的辣味,瞟丈夫一眼,心想:“大不了两脚一蹬。”

她说:“钱就这些,爱要不要,大不了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们。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蹩脚儿。”

举枪者“啪”的又是一枪。这一枪再不是朝天,而是将枪口朝向桂树英的脚底踩着的土地。

“有种,子弹可不长眼。你这婆娘应该知道破财消灾的千百年道理。当然喽,如果谁要是与钱过不去,那就只能是命了。我可没耐心——蹩脚儿。”

周庆政目睹着发生的所有一切,现在,他从劈柴地走了过来。梁娥妹见丈夫朝王保长身边走去,她怕她的男人出事,也随他身后走去。他们的儿子周栋华此时不知疯去何处,也许回家,也许与他的玩伴们被吓得不知躲在何处的地坑里,等着大人们去找寻。

“爷,你就饶了他们吧。”周庆政现在已经瘸着腿站在了桂树英的面前。他要挡在她的面前,这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是担心身后的女人,而是担心这女人所生的儿子。因为那儿子也是他的骨肉。当然,他想那儿子活下去,也就得让这女人活下去。对梁娥妹来说,她哪知道这个中原因?她只知道这男人是她的男人。“爷,你就饶了他们吧,要杀要剐,我站在这里。反正我们老百姓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早死晚死都是死,死了更好。”

他站在桂树英的面前,他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儿。

“你真想替他们死?你这傻瓜,那我就成全你。”彪汉将手中的黑枪口对准了面前的男人。

又是两声枪响传来。这两声枪响来自寨外。听到这两声枪响的人们更加颤抖,就像整个五姓寨的上空已被地狱的气氛所笼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声枪响来自何处。有人说地狱的魔鬼现世了,也有人说土匪们都扎堆来此了。紧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稀稀拉拉的枪声,就像小孩们在过节时放的炮仗。

不过,现在,这些稀稀拉拉的枪声却让那匹黄膘马上的“驳壳枪”惊诧异常,他们不知道是谁将要蹚这趟浑水。

“来抢生意?来砸场子?看来得快刀斩乱麻。”

稀稀拉拉的枪声是唐乡长率乡警队赶来在寨外放的。他们正朝五姓寨赶来。放枪是唐乡长的意思,因他不想与这帮穷凶极恶的匪徒正面冲突,他不想自己的乡警队死在匪徒们的枪口下,更何况乱枪之中难免死伤,他只能这样做。放枪的原因是想让这些匪徒们听到枪声以为是国军部队来围剿,或是游击队赶来搭救老百姓于水火,而知难回窝。他让乡警队在离五姓寨的半里之地埋伏起来,只让放枪不出击。

匪徒们当然也听到了来自寨外的枪声。既然有枪声就说明有人正朝这里赶来。这些枪声,虽然稀稀拉拉如小孩放炮仗,但也让他们面面相觑,惊恐有加。他们已意识到了他们所处的危险,只听骑在黄膘马上的举枪者一声怒喝:

“既然你们不肯出钱,就休怪老子——我不客气,”他一扭头,“兄弟们,放火烧,将这保长院子烧掉。”他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短打衣们便七手八脚。有五个匪徒跑去猪圈那边的藏草地,点燃了那些稻草。瞬间,火势越燃越旺,片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周庆政见势不妙一头朝那放火者扑去。黄膘马身旁的那个一直哑口的匪徒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枪朝扑去的周庆政瞄准。梁娥妹发现了那支驳壳枪口瞄准了丈夫,那一瞬间,她扑向了丈夫,只听“啪”的一声,那颗子弹打在了她的后脑上。她身下的男人感觉到了那股血腥味瞬间的扑鼻而来。

手脚颤抖的王保长见梁娥妹为他家而死,也许是因那声枪响,也许是因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如浓雾一般漫进他的意识深处,如锥刺般穿透他的某根神经,让他从梦中醒来,一个激愣,拼了命地跑进门内,在门角抓起他藏在那里的已经灌好火药的火铳,冲出门来。正当他举枪朝那黄膘马上的匪徒瞄准扣动扳机的瞬间,也就在那一瞬间,又是一声枪响,王保长的眉心挨了一枪。他歪了歪身体拼最后那一口气让他手中的那支火铳响了,“轰”的一声,枪筒里的铁沙散向天空,击中了沉闷的空气。他笑着,他依托着手中的枪杆,终于跪倒在地上。

桂树英木呆呆地目睹着这一切,先是傻愣着,见丈夫被枪杀倒地,顿时疯了般扑向丈夫,晕倒在丈夫的身上。

匪徒们正准备实施下一步的三光抢劫时,这时,整个五姓寨上空响起了一片喊杀声。这些喊杀声来自寨上的那些男男女女们,他们被无名的怒火组织了起来,也许他们认为应该面对共同的敌人,也许他们多年未见这样的血腥屠杀,他们有责任组织起来。他们有的拿着廉刀,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铲子,有的拿着棍棒正朝王保长家这边赶来。现在,他们的想法是群策群力驱赶匪徒们的猖狂杀戮。他们不想有丝毫血腥玷污这块神圣的土地,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匪徒们也听到了来自外围的枪声与来自寨上的老百姓们的喊杀声。

也许他们的所作所为触犯了这里的神灵与众怒。

“风紧,扯呼。”只听那领头匪首一声断喝。而他则飞身下马鲤鱼跃龙门般抓起那袋装有五千大洋的口袋,再次飞身上马,跟在那些匪徒们的身后扬长而去,弥漫在他们身后的仍是那片喊杀声与哭喊声。

这次杀戮事件前后不过两小时。

埋伏在半里地外的唐乡长带着他的乡警队远远地看见匪徒们扬长而去的身影消失在山的那边时,他才命令乡警队朝王保长家赶来,一路“噼噼啪啪”地放着枪,以此来消散弥漫在五姓寨上空的血腥空气与老百姓们无奈和无助的怨气。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燃烧在王保长家的那场熊熊大火烧掉了整个王家大院。尽管寨上的村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施以扑救还是没能保住这座百年老宅,好在这把火没有殃及王家大院周围的老百姓们的房屋。

当唐乡长带着他的乡警队赶来时,他看到的场景是:王家大院被烧毁的地方的火炭明晃晃地燎人;一些地方还冒着浓烟,部分地方仍在继续熊熊燃烧;一片狼藉,烟熏火燎地弥漫;村民们东一堆西一拨地站着无奈地摇头,他们的手中仍拽着那些农具,仿佛那些铁铲、锄头、镰刀也被血腥与火势灌注了无穷怒火似要飞越太空斩向那些妖魔鬼怪。

桂树英抱着丈夫木讷地坐在地上;周庆政则抱着自己的妻子痴呆地看着仍在不断救火的乡邻们,他的周围是那些带着愤怒神色的乡邻们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无奈与窝囊。

柳妈瑟瑟发抖地躲在屋角,是听见有燃烧的火爆声才意识到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变故后冲进屋里抱着主人的新生儿奋不顾身地从后门跑出,躲进寨旁的一岩旮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匪徒们扬长而去。此时的她正怀抱着那个婴儿站在桂树英的身旁,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现在的她就是说上千百万句安慰话也缓解不了女主人心中的伤痛。倒是那婴儿,因为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声接一声地拼命哭泣,似要哭破天一样。无论柳妈怎么哄骗也无济于事,似要将这里发生的惨事用自己的哭声告诉给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的上帝一样,让上帝来评判这里的不公。

祸事的发生,是人们始料未及的,是突然的,是血腥的,是悲悯的。

唐乡长眼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摇摇头,勉强从自己的眼眶里挤出两滴泪水让它淌在自己的脸上,再从裤兜里摸出两个大洋放在早已无话可说的桂树英的手里然后便带着他的乡警队离去了。此时的她就像一个乞丐,接受着他的施舍,因为这是她内心的可怜。留在这里的除了他那两块大洋外,还有就是一声声凄凉的悲天悯人般的叹息。当他们快离开人们的视线时,他让乡警队朝天放了一排枪,以表示对王保长的哀悼。

唐乡长们离去后,村民们依照周庆政的那句绝望悲凉话“将他们抬去我家屋里”,七手八脚的他们便将王保长与梁娥妹尚还温热的尸体抬去他家院坝里用四条木凳八块木板,将他与她的尸体停放在大门外的两边。

桂树英是柳妈一手扶着一手抱着婴儿因周庆政的叮嘱第一次走进了这幢显得破旧的写满岁月痕迹的木瓦屋。

“庆政,谢谢你。”桂树英终于开口说了这句不背良心的话。

周庆政并未回答,他枯坐在门内,回答着来自乡邻们自愿帮助的问话:“你们需要什么拿什么,没有的先挂账,将事情办好就行。”

夜幕,装满星星的天空,尽管有月色的衬托,仍不失有朵朵乌云的侵扰。

丧事就这样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乡俗,三天丧事,便将王保长与梁娥妹葬在自家的地里了。

下葬的那天早上,唐乡长来了,仍不情愿地又丢下两块大洋。王保长生前的部分保长朋友们也来了,他们也学着唐乡长丢下一块大洋或几块铜板。

当唐乡长准备再次离去时,他走近了周庆政。他是这样对他说的:“如果你愿意,你就接替保长一职,你不用马上回答,你先想想,我说的是如果你愿意,任命不久将下,我保证。”

父亲告诉我,自那次带血的事件后,王保长那两位在县城上学的女儿回来给她们的父亲上过坟之后,哭得昏天黑地。也许是因她们前途的光明,也许因这土旮旯山寨留不住她们,她们还是决然地回到了县城,从此便了无音讯。土地下放后的某一天,父亲说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位颇有气质修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突然造访了我们五姓寨。她说她姓王,名叫王妮娜,是某某的女儿。她还说她有一位姐姐,解放前她们姐妹因信仰不同而分道扬镳,至今没联系。

“她们肯定是王保长的那两个女儿。”父亲说。

后来父亲还告诉我,说他们知道她是王保长的女儿后,指给她她父母的墓地,她去拜祭了那两座并不荒寂的墓地,烧了纸钱,点了佛香,磕了头。有人告诉她说某某是她的同母异父弟弟后,她还给了他们两千元钱便回去了,从此再无音信。

战争,动乱,饥饿,总让亲人们泪别,我总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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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意识?是所有生物都拥有意识,还是人类独有?察觉杀气果断反杀,遭遇GANK提前离开,意识存在万物之间。在不断萎缩的世界反面,少年背负起旧神的灵龛,从灰暗的历史中走了出来,决定带给凡人们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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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女总裁赵依琼在商界也是跺一脚震三震的人物,在家族的谋害下,穿到了鸟不拉屎的银杏村弱女赵依琼身上,赵家人丁兴旺,但是一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空间在手,天下我有。制药品,做服装,开美妆,建酒店,办学校,.......亲朋好友各个培养成各行各业的人才,混得风生水起。拉动大周经济发展,提高女子社会地位.......成为大周历史上第一位女相兼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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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岁的初秋,15岁的花梦婷,14岁的红千炎红千炎试图逃离那一方寸土,却没想到,绕来绕去,终归是逃不过命运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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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家村少年制符师席坚,石板为材,匕首为器,别人以剑为生,他以符为生。百年不遇的两家商队,同时出现在席家村,离别与相聚,兽潮与迁徙,随着商队的离去,纷至沓来。星河徙舰,是符术与科技,修士与军人的结合体,是星河中的移动堡垒,人类文明的战略要塞,对抗星际异族的桥头堡。沧桑,古朴,遥远,神秘的星河,见证了一场场迁徙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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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杀手界的魁首,鬼魅般的速度令人闻风丧胆。一朝穿越,她成了南楚冷宫中被废的皇后,又辗转嫁给闲王为妃。洞房花烛夜,她看到了他面具下惊为天人的容颜;危机四伏中,她逐渐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宫斗,宅斗,谋权…看杀手横行异世。【某月新浪微博:月明九霄。欢迎调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