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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生未可知

南唐开宝二年正月

入得正月年关将近,一场鹅毛似的大雪在金陵城上方飘撒开来。

先是飘落在城中巍峨的楼阙之上,缓得一缓,又飘落在这星罗棋布的店肆民屋,再缓得一缓,最后便落在城中的石街之上。

白雪皑皑,只见城内好一番繁华景象,行人摩肩接踵,道上车水马龙,当真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道不尽的繁华喧嚣……

宽阔的街道两边巡逻的官兵们正在熟悉的摊位前一面用着早点一面和摊主小儿逗弄打趣,那小贩们早早的便挑起货担推起轮车挤在道旁叫卖……

粼粼的货船牛车满载货物在城内奔流不息,沿街的商铺更是不及天明便开了门来招揽行人……

还有那卖艺的乞讨的正为了这得之不易的经营场所扭打撕扯,连那一年之中入不得几次城的蝼蚁小民也在这时进了城来置办年货,毕竟过得月余这城中的布匹米粮可就薪贵于桂。

小儿穿破布衣裳冻得手脸通红也不住的东张西望,却是多看几眼这稀奇事物心里也能生出几分暖意,自然,人群中也少不了那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便是那深居闺中的官门小姐也上了街来凑个热闹,想来这佳人如斯明眸善睐一年能出得几回闺来,只引得人群中的浪荡公子好一阵喧闹,便是那自负襟怀的穷酸书生也忍不住侧目偷偷望上几眼。

…………

金陵城外海东渔村之内,天色未亮。

一年轻汉子正乐呵的哼着小曲挑着的担子出来。

这人头戴一顶宽沿竹笠脚穿一双破旧草鞋,裤脚高高卷起,上身则穿着那洗得泛白了的粗布棉服,浑身上下打满补丁破旧不堪,只见箩筐内满是生鲜渔获,不消说,正是欲往城中销了鱼获的年轻渔夫。

他行得数里都未见道上行人,是了,这渔村地处偏远,自然不会有行脚往来,便是一并出村销渔的人,也大都会乘渡船入江进城,只不知这年轻渔夫确是为何,偏偏要在这半夜受这几十里雪路寒冽。

许是哼唱小曲未能尽兴,他唱罢又摇头撒了撒笠上积雪,长呼一声仰天吟道: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此诗本是李太白话金陵赠别友人之作,意的是觥筹吴姬道的是酒别众友,文词春风得意少年刚肠,哪似这渔夫一般形单影只雪夜道艰。

那渔夫却毫不理会这许多,只加快了步子纵情吟唱,调侃之余自有一番豁达境界,文章相伴,在这冷冽的雪夜倒是也能消遣几分落寞。

一路纵情高唱纵情又紧赶了十几里路,他年轻体壮加之身材修长,一首唱毕抬头便能望见那金陵的轩楼城阁,自道:“白门风雪夜,有渡不若无。”

吟罢便听见三里城外渡口出传来靠岸的吆喝呼喊,他许是早已料到,回头望道:“想不到我这褴褛客又快了他们一步,今日我可得快些销了这渔获,也好赶个早集。”

年关将至,比之往年,今年的金陵城倒是异常的热闹。

江东之地,本就是鱼米之乡,江淮水泊纵横,漕运水商,往来高丽,新罗,大食等国,不说城内的达官显赫,便是普通百姓,见识也是眼高于顶。

徒仗长江天险却出安乐文章,加之君主喜好文艺,文人墨客每流连于此,陡见这繁华水乡,歌舞升平,也总有些风流绝唱遗世,长此以往数十年世俗风气也渐文治,如今才成这文人巨贾斗墨消金之窟。

尽看这金陵城中百万儿郎,又有几人可称虎豹。

那青年渔夫天色未亮便入城直往东市而去期间未敢有片刻耽误,谁想渔货片刻间便被哄抢一空,天色尚早他这才出了东市往正街上去。

“店家!最便宜的酒!最暖身的菜!”他行来街边叫喊。

店家见了他一身的污秽褴褛自也是没有什么好脸色,暗骂了几声。

“喏,下料地瓜烧,再嚼上几个蒜,辣得你跳进江里也嫌热!”店家咕哝说完便胡乱给他扔了一壶浑酒一叠粗蒜又自忙活去了。

那渔夫望着面前的酒蒜不由摇头苦笑,似这般情形他早就习以为常,只觉世道向来如此,无人打扰正好也能落个清净安闲。

忙活了大半夜方能坐在街边偷闲半刻,他拍开一瓣香蒜入口痛嚼,再饮上一口浑酒。

“鸡猪鱼蒜,逢著则吃,倒是香啊!”渔夫自嘲笑道。

他只觉浑酒辛辣蒜香冲鼻激起一身热汗,寒气一扫而空人也倍感精神,忍不住大呼痛快,待得肚中有物后他便四下观望起来,突然发现这城中景象却与往日里大不相同。

只见城中突然多了许多携刀仗剑之人,他们中间有的体格魁梧,有的眼神威严可怖,衣着尽不相同一眼便能瞧出与本地百姓的不同,尽是一番江湖风度,偌大一个金陵城更增一副包罗之象。

他也是颇为诧异,心道:“我只半月未入城来,为何这城中多了这许多豪杰,且看官府也未对他们有何管制,却是不知何故……”

似他这等山野渔夫,半月三旬方能入城一次,自是不会知晓这城中各应事物庆节。

正思量间便见迎面走来一位青衫老者,来人衣容颇为华贵,但天色未亮让人看不清面容。

来人飒踏走来店旁,四下打量却无空座,他又瞧了瞧座上之人,踌躇片刻竟径直朝自己这桌走来,朝自己拱手一揖方才入座礼数颇为周到。

渔夫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方竟是朝着自己施礼,他先是微微一愣,心想自己这穷酸渔夫一身鱼腥浊气城中居民从来都是避之不及怎会有人向自己同座施礼,但他确实天性洒脱之人,自也不会在意,便只管拍开大蒜大口痛嚼。

入得桌来这才看得仔细,说是老者只因他白须及胸脸颊瘦削,但此时一看只觉此人鹤发童颜,腰背挺直如旗,皓齿无暇似贝,尤其是那双眉目,目光如炯炯有神眉梢细长如柳叶,看来不过四十岁上下,当真是龙姿风仪生得好不俊俏,这等人物他却从未见过。

见他叫了一壶清酒几盘早点,酒是店里最好的酒,菜是店中最精致的菜,他动作不紧不慢温文尔雅,小口的饮酒小口的吃菜,一盘早点用过桌上未落半点残渣酒水。

他修养极高,却与自己的狼狈动作大不相同,忍不住心道:“这人真是好生文雅俊俏,这一比之下旁人见了却不好又得把我当作乞丐了。”想到此处自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一出引来老者注意,老者面目和善微微抬头望向自己,他只觉自己唐突失礼便急忙抬手急忙道:“在下唐突失礼,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这一抬手之间老者双目忽然荧亮有神却直勾勾的望向自己怀里。

老者这眼神却望得自己一怔,想是自己急着赶路衣衫不整,扰了对方的雅兴,当即小声问道:”这位先生,可是在下冒犯?“

他早已吃完,说罢便准备起身离去,只怕扰了人家的雅兴。

青衫老者却是长袖一拂,自己本已起身谁曾想老者长袖拂过一阵轻柔力道生起却又将自己缓缓‘请’入座来,这力道平地生起掠过身子当真好生舒服。

老者又微微笑道:“无妨无妨,你我同桌甚好,方才我见小友画作脱俗。”说罢便指向自己怀里。

老者又道:”不知可否一观?“

渔夫听闻原由也是颇感意外,但心里也极为高兴,试问有谁得画作不想得人首肯认同。

“在下胡乱之作,不想竟入得了阁下尊眼,荣幸之至。”渔夫朗笑一声便抽出画卷递上。

老者未曾想到这人如此大方,便接过画卷却不急忙打开,只见他并未将画卷置于桌上,只是双手悬空展开,看来定是个爱惜之人。

可那画卷略大,一人开之不得,他便先展了三寸,细细观赏,双目泛露精光,赞道:“一叶扁舟,出没风波之里,不惧不悲,一番洒脱,妙啊!”

原这卷中所画乃是小舟穿梭于惊涛骇浪之中,不惧凶险,兀自安宁的场景。

老者看罢又展了三寸,只觉画意渐显,与平日司空见惯大家之作的工笔山水,仕女抒情之意境大相径庭。

此卷画作虽只开六寸,却只是墨色挥洒,宛如游龙,所画之人所绘之景皆未精于雕琢,挥毫之间往往一笔带过,风骨洒脱笔相硬朗厚重,只看得他陶醉称奇

老者疑道:“我观此画运笔飘逸浓墨,大拙而似巧,不似如今唐国娇柔之风,所画非亭台楼阁更远梅兰竹菊,老朽半生所见唯此一枝风流,实在新奇得紧,不知小友师承何处?”

渔夫听他对绘画一道大有造诣,只一番言语便将自己所寓之意道了个明白,心下好感顿起,摇头喜道:“先生过誉了,我只是一山野渔郎,未曾见过甚大家风度,更不懂此间流派学究,只一时兴起,平日里自弄些图画诗文,算不得是风流。”

说罢便拿起自己的浑酒给老者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一盅。

老者听他成于自学,当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赞叹:“妙极!妙极!成事一道,便得舍了流派风格方能得本归元,无宗无派便是自成一派,无门无户正是开山立户,何况小友这般年轻画道一途当是不可限量。”

渔夫听了他得回答却是又摇头不止,仰头痛饮一杯,长呼道:“先生不知呐,我平日只是苟命奔波,诗画一事只聊以慰籍,我不求前途功名,只求作个青山渔郎那便足矣!”

老者见他连连摇头本以为他要大发胸中所郁,毕竟读书弄画之人都有一副忧国忧民之心,怀才不遇之命,谁曾想这后生竟是个出尘豪迈之人,微笑便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你既能用笔如行夜山,不事纤巧自成大家,也难怪能有这番心性,这一点却与老朽无二了。“

渔夫平日里能交谈之人也不多,听老者谈吐文雅想法也与自己一致,当真开心至极,又举起酒杯道:“先生拿我作比,承蒙赞誉,不过这次,后生就却之不恭了,哈哈……”

说罢又是痛饮一杯。

二人对饮,老者看他这等豁达乐观,遥想自己当年也与这后生无二,可往后呢……只轻声叹道:“人生一世,何以可知……”

渔夫听他双目凝神说的真诚,已经许久未有人这般待他过,虽不知对方所言何意,便只举起酒杯笑道:“哈哈……好!这一杯就敬先生这句何以可知!”

说完一饮而尽,浑酒醉人,饮罢已有几分醉意,朦胧间又生了几分洒脱豪气,朗声道:“我虽不知先生何故长叹,但若是活成先生这般模样便已是赚了,却又有何可叹之处?”

说完借着醉意又拍了拍老者的肩膀。

老者知他性情中人言行豁达,只觉与此人相处如春风拂面甚为放松,含笑回道:“小友这话甚是有理,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活到我这把年纪,我就是活的一日便能赚得一日何苦庸人自扰,有理有理……”便学着对方得模样自顾大笑。

渔夫见老者愁绪一扫而空,便直将一壶浑酒高高举起送入口中朗声道:“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呐!”

二人又已画论友,不谈名利权势,只纵论古今好不痛快,一壶饮罢又是一壶,直喝到初更时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只是今日奇怪得紧,到了时辰天色仍未见亮,街上逐渐熙攘,二人大感行人吵闹不能尽兴。

老者忙向渔夫询问道:“不知小友可曾忙事?我已经年未见你我这等闲人,若不嫌弃,你我可否登高而去把酒赏画一番?”

渔夫见他这一番动作,喜爱确实出自真心,再者自己无父无母从未得受长辈关爱,老者慈穆之情一眼便能看出,可自己着实有约在身,只得歉声道:“先生我好意心领了,敢是不巧,辰时我正欲往城中赴约,眼下确实方便不来。”

这下确是听得老者一愣,要知若在平日,自己的徒儿徒孙确是日夜计较如何与自己谈得几句言语受得几番指点,眼下这后生一身褴褛却直言推迟,却是平生从未遇见过。

他既不问自己名讳也未报上他的姓名,想是故意为之,已明无所图求之意,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饮后只觉甘如饴,此等后生确实少见,回想自己那些劣徒顽孙,哪一个不是对自己阿谀奉承,谄媚至极,想到此处只觉可惜,只得学了渔郎模样不住摇头。

老者思量片刻眼露失落之情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必勉强了。”

失望之余又略微踌躇道:“我叨扰小友许久,今日相遇真是好生投缘。”说完一拱手笑道:“待小友忙完约事,待到月起之时若有闲暇,不如你我就在城北鸡鸣寺一会如何?”

那渔夫听得对方言辞客气,虽未报上姓名,想是自有不便之处,而自己未有姓名报上只因二人实在悬殊过大,自己是以明志气,何况自己与人相交时也从未将这些置于心上,自己的为人画作未得人几句赏识,今日能得这老先生如此赞誉也是打心底里高兴,当即答应道:“甚好,若是先生不嫌弃我这褴褛客,你我就在鸡鸣寺相会,届时月起忧愁落,先生可得备上几坛浊酒,你我二人把酒谈画,不醉不归!”

那青衫老者闻得他爽朗回言把酒会友,颇有几分太白遗风,虽是只见片刻,但心里对这小友是着实投机,笑道:“那便恭候小友了,老朽就备上陈年佳酿,晚时便在鸡鸣寺相候。”说完便挥了袖袍径直踏步离去。

老者来去果断,却少了不相熟时候的繁文缛节,这年轻渔夫也觉此人性子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迎时温文尔雅,去时超逸果决,许是只有这般性子得人才能与自己聊上片刻,但转念又想,对方这等风貌气度,自己莫是失心疯了,却把自己拿作比较,只得结了账,又收了画卷连连摇头。

沿着西街又走了几里,市集渐稀,却多了许多青峰翠郁。

越是往西就越是如此,这金陵城东市紧靠秦淮河是小贩商贾们的行商之处,而北市却尽是些烟花饮酒去处那是官人富商们的逍遥场所普通百姓是很少去的,如果往西就是文人们的去处,唐国的书院画斋都聚集在此,官家的小姐公子多在此听文上学,文人墨客数不胜数,便是当今国主李煜,闲暇是也好到这西城来舞弄风雅,但这却不是自己这等渔民该来的地方,这一点至少从道上行人的目光中便能看出。

清晨几丝凉风吹过,酒意已散了大半。

不多时他便收了心神,因为眼前的便是他要来的地方。

‘金陵画院’几个烫金大字便挂落在巨大的牌匾之上,画院规模甚大环境清幽东面临湖背面靠山,门前的石板街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此地文人都好整洁,自己一路行来引来这许多的诧异目光,他心道:“我这般模样进去怕是要被人当作乞丐给扔了出来。”想到此处,他只好行到湖面处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束了起来,再将衣服上散落的鱼鳞抖落干净,这才踏步走入画院。

只是一路行来都未见一人,院内花石林立,尽是价值万金的奇石,石间有湖湖中有石,哪儿像是一间画院活像是一座别致的园林,想是自己到得早来,索性他就在在院中信步观赏起来。

又过得半个时辰,忽闻身后传来呢喃软语。

“李公子……”

他忽的转身,便看见身后一妙龄女子,生得好不娇柔,身如细柳眼若桃花,亭亭玉立间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气质,正是此画院主人张昉。

“方才奴家不知公子在此等候,这才让公子苦等了好些时辰,还望公子见谅。”她便急忙鞠身歉礼。

那渔夫见状左手一挥爽朗笑道:“啀,无妨无妨,这院中别致得很,倒是让我一饱眼福了,何来苦等之说。”

张昉满眼桃花的望着渔夫细声笑道:“咯咯……公子说笑了,院中景色皆是家父心血,他老人家朝后就爱在院中散步观赏,要是公子喜欢,不妨闲时就在此挥毫作画,那真是‘金陵画院’的福分。”

渔夫对她的模样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苦笑道:“此间景色虽是好看,但是倘若让我在此行笔,那我便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张昉闻言秀眉微蹙,不解问道:“莫非公子是嫌画院简陋?”

渔夫脱口道:“此间珠围翠绕,只是不知废去多少民夫财力。”说完便知自己失言,急忙道:“在下一时嘴快,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张昉闻言秀眉更蹙,想是心里另有计较,只是强作笑颜道:“公子说教得是,奴家日后定当谨记。”

二人莫衷一是,此时渔夫也未再言,便拿出画作递上,低头道:“在下拙作,不知姑娘是否入眼。”

张昉拿过画卷只是信手展开粗略一观便将之合上,一张秀脸顿时笑逐颜开,急忙从怀中拿出一袋银两道:“公子妙手丹青,何谈入眼,真是折煞奴家了。”

“公子请放心,我定当将此画悬于正堂好生爱惜珍藏,定不让它埋没。”说完又对渔夫露出盈盈笑脸。

渔夫接过银两,他的双手有些颤抖,瘦削的脸上也有些黯然,他不想多言便长吁一声道:“多谢张姑娘…在下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行得几步突然又转身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答应…”

张昉急道:“可是少了些银两,公子莫急我这就……”

渔夫见她误会,急忙道:“不……姑娘误会了…”

张昉更是不解,又道:“公子切莫拘谨,请讲便是。”

渔夫缓缓道:“我想去看看,我上月…卖予…姑娘的画卷…”

他低下头去似乎卖予这两字对他而言有千钧之重。

张昉听了渔夫的要求却颇感为难,不由有些犹豫。

渔夫见状急忙道:“若是眼下不方便的话,那便叨扰了…”说罢转身又去。

张昉方才看到他的脸色,知他爱画如命,便道:“公子请留步,今日正是不巧,前几日家父无意间见到公子画作大为喜爱,就将之带回府邸观赏至今,还请公子见谅。”

渔夫不再多言,一向豁达的他竟有些失落……

辞了张昉出得画院已到午时,日头正甚积雪折射耀目得紧,只照得人眼睛也难睁开。

想到晚间与那位先生的约定心里便大为期待,酒逢知己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今日失一画作却得一知己,我又何故不舍,得失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只是日头尚早,不知该做些什么,也罢,今日得闲我就四下游玩一番,也让我这褴褛客好好看看这金陵城。”

心境一好人也精神,方才画院景色虽好却让他颇感寒冷,他便迎着日头开始小跑暖身又朗声吟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得之…”

金陵是通都大邑,四衢八街直晃得人眼花缭乱,眨眼时间就已到了傍晚。

天色渐暗,城中别处这时已经沉寂下来,而这城北向来是官员大户宅院所在,只见街道宽达三丈,秦淮两岸酒楼歌坊林立,过了酉时四处已然上灯,碧瓦朱甍好不迷醉。

他见街边有商贩叫卖笔墨纸砚等各异器具,心里甚是好奇,便忍不住上前去看,谁知刚到门前就听见店内老板大骂道:“你个死叫花子,看什么看,没看见店里的客人都被你吓跑了吗!”

这却叫他愣在当场,只摇头苦笑道:“唉,这纸醉金迷之地……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啊……”

又往前行了半里,近的秦淮,但凡他走过的地方人群总会让出一条道来,他总能引来行人的异样目光,一切只因他混迹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身上脏了些,只因他的衣服破了些,他也浑不在意。

心道:“都说这金陵城北是天下第一销金之地,骏马雕车香满路比过开封赛过成都,我平日里也总觉他人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才知我真是单见浅闻。”

逛得一会也觉累了,想是这些花月之地让他觉得有些窘迫,这一路走来都未见相若之人,怕是街边的乞丐身上也比自己得体,更多的则是些胖若肥猪的员外富商搂着几位妖娆美姬招摇过世,或是街上的官门小姐总是依偎在俊俏公子身旁对他异眼相看。

这所见之人所观之景都让他瞠目结舌,只觉熙攘而已。

…………

突然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走进一家青楼之中。

那人虽然带着面纱,但是手中拿着的却是上午卖予张昉的画卷,当下暗自起疑,心道:“莫非这人是张姑娘,她一个官家小姐去青楼做甚。”

疑惑顿起间便跟了上去,谁想到了门口却被两个壮汉拦住,守门壮汉见他衣衫破烂自是横眉立目,他正道:“在下……”

不及他话说完,那胖大的汉子瞪目张口便骂道:“在什么下!你这穷酸,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你该来的地吗?”

饶是他心中有气但也不能发作,只躬身行礼道:“在下实有要事,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另一壮汉却眯眼笑道:“哈哈,要事?大家到这里来自然都是有要紧事,不过不管哪门子的事也不关你的事!”

胖脸转向一边却从腋下悄悄伸出一只手来

他怎会不懂此间规矩,忙掏出方才卖鱼的布袋,小心翼翼的数了十个铜板递上道:“在下只为寻人而来,还望两位兄台行个方便。”

那两个壮汉本以为有油水可捞,看他掏了半天却只掏出这十个铜板,那胖大汉子看着手上的十枚铜板脸色铁青骂道:“你这穷鬼,便以为爷爷是叫花子吗?赶紧给我滚了!”

另一名壮汉也跟着骂道:“你再不滚爷爷就打断你的狗腿!”

壮汉一把将铜板扔在那渔夫身上撒得遍地都是,那胖大壮汉似乎还不解气,不及分说便将之举起把他扔了出来,活活将他扔出一丈远,直将他侧脸着地跌了个灰头土脸,惹的四下行人纷纷大笑。

人群的好事之徒见了他这狼狈模样不由得捧腹讥笑道:“叫花子进青楼有事,你们说是什么事?哈哈哈……”

还有人叫道:“这人莫不是想姑娘想疯了…世风日下啊,这几个铜板还想玩姑娘…别脏了人家的身子!”

更有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护着自己衣衫冷眼道:“看这人生得还挺俊俏,没想到却是这般穷酸下流之徒……”

他只觉心中酸楚,却顾不得身上疼痛和四下行人指点,心里只担忧自己的画作落入此风尘场所,给祖宗蒙上不检之名,心知这青楼正门是决计不会让他进去,急忙一瘸一拐的拾起铜板逃去暗巷。

就在他绕过几条小巷刚走到青楼后院的河边之处时,赫然抬头,便望见那青楼靠河雅座的窗扉内,正是金陵画院院主张昉!

他本以为这金陵画院院主张昉应是脱俗之人没想到这官家小姐居然会到这风尘场所,她又偏偏又拿着自己的画卷,心里准备探个究竟,便悄声潜到楼下。

此时后院颇为寂静,下人们自在正厅忙碌,无灯无人,房中言语动作自是一览无余。

此刻张昉正和三名男子坐在二楼雅间,见她正拿着自己的画卷递给上座蓝衫之人媚言道:“傅公子,小女子信不辱命,这便将这卷画作献予公子。”说罢又露出那双的桃花媚眼。

傅公子背朝自己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见到他身着华贵蓝衫,但是他身旁的长剑极为显眼,剑鞘精美绝伦,上纹八卦云路,看模样应与道家有些渊源。

他接过画卷便随手扔在地上,大笑道:“你做的甚好,你要把那人给我看紧了,多弄些图画回来,今晚道爷我就好好的疼爱你,哈哈……”便张嘴往张昉脸上亲去。

这渔夫心道:“听这人自称道爷,莫非是个道士,可他既然让张昉从自己这儿买了画卷现在又为何这般轻贱画作……”心下更是想瞧个清楚。

张昉看了看另两名男子佯装羞涩闪躲道:“唉呀,傅公子你急什么呀,还有人在呢……又何必急这一会呢……”

而另两名男子也在一旁陪酒说笑,那张昉更是全无方才在画院中的大家闺秀形象,只顾倒在那公子怀中与他嬉笑打闹,不时便给那蓝衫公子倒酒,然后那双纤纤秀手便恭敬的将酒杯送入傅公子口中,望之模样几与青楼女子无二。

那傅公子见了张昉的动作欲火更起,一把便将张昉拉入怀中亲昵,一旁的圆脸公子却笑道:“唉,傅兄有张姑娘这等佳人作伴,可真是羡煞我等咯。”

另一名中年男子年岁较圆脸公子较长,也起哄道:“谁说不是呢,张姑娘才貌双全,外能分忧内能解愁,只等此间事了,我们兄弟二人定要向傅兄讨杯喜酒喝啊。”

那张昉听得二人打趣便又卖出了那大家闺秀模样,直将一张俏脸埋在那公子怀里。

“此间事了?”

那傅公子听得此言便将头从张昉的胸前拔了出来,又从张昉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神色严肃道:“一说到此事我就来气!近年来我师兄虽说得了信任,他现在也愿把朝中各应事物交由师兄打点,但是偏偏兵权是一点也不肯放,最近他好不容易才有了点松口迹象,枉废了我好多心血!”

三人见他神色凝重,皆是连声诺诺。

那圆脸公子不解道:“傅爷,不知为何国主三年都死抓兵权不放,偏偏最近这两月有了松手的迹象?”

傅公子听完便狠狠瞪了墙角的画卷一眼,咬牙道:“也不知那狗国主犯了什么毛病,我师兄不知搜罗了多少奇珍异宝讨他欢心,谁知他看也不看一眼,偏偏就喜欢这贱民的图画。”

二人闻言急忙转头去看那墙角的画卷,不过这二人的眼中这画卷看来却是浑不起眼。

那圆脸公子阿谀问道:“此画想必别有境界,想必傅兄定是花了重金才求得此画中珍品。”

傅公子气道:“境界个屁!那酸书生整日里便在宫里涂画,每次随我师兄进宫上半夜就得想好如何拍他马屁,他娘的!我现在是看到这些废纸就犯愁!”说罢便伸出手去在张昉身用力游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中年男子也问道:“傅公子消气,只是不知这作画之人是谁?为何这一向自负文墨的国主也对此人的画作如此痴迷?”

不及那傅公子说话,一旁的张昉便起身冷笑道:“哼,你们可别把此人想得高了,他不过是一名下贱渔夫而已,这一卷画作……不过才花我一贯铜钱。”说完一双媚眼露出精光,自是颇为得意。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目瞪口呆之际皆不知作何言语。

要知这国主李煜一向自视极高,他的书画造诣放眼天下都首屈一指,想不到这国主视若珍宝愿以兵权相妥协的画作不过是一渔夫小民之作,更想不到的是这画作居然只值一贯铜钱!要知单是他们今晚这一顿花酒喝下就得数十两纹银。

傅公子看了二人的吃惊模样,得意间便露出了猖狂本性。

“哈哈……两位吴兄想不到吧,堂堂江南国主愿以兵权作换的图画居然才值一贯铜钱,这江南虎踞长江的百万雄兵,不过才值这一贯铜板……哈哈哈……”说罢狂笑间又将张昉扯入怀中,当着二人的面便将之外衫扯开来埋头亲昵。

………………

渔夫听闻四人谈话大敢震惊!

未料居然撞见了这等祸事,心中怒道:“我真是瞎了眼了,竟将自己心血卖予这等伪善之人!唉,这也罢了,我只求作一青山野民,谁想事与愿违眼下我居然卷入了这趟浑水……”

他只是一个蝼蚁小民,何曾想过自己弄些诗画居然会卷入庙堂之事,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谋反勾当,但是他向来个处变不惊,便是海上生出再他风浪他也从未惧之。

“若是我卷入这场争斗,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常言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只消今夜事了,我便赶回渔村隐居起来,看来这金陵城果真不是我这褴褛客来的地方。”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虽为唐国小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己无意中撞破这些谋划本就是天意所为,如此打算似乎又太过逃避,正在此犹豫之际……突然一阵风声响起!

“谁!滚出来!”

话音未落他只觉脖颈一热,一柄长剑飞来!

寒光直从他肩上划过,两道黑影从天而降眨眼便向自己奔来。

眼看行踪暴露,他顾不得其他,只亡命向暗处逃去,谁想刚跑出几步,背上一阵剧痛穿来,原是被人狠劈了一掌,他踉跄几步便倒在地上,待他抬头,却见二人一前一后拦着站在面前,正是方才的傅公子和那中年人。

那傅公子手持长剑抵住他咽喉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渔夫喘得几下稳了气息并不答话。

傅公子见他嘴硬心头火起挥起长剑便在他胸前又劈了一剑,眯眼问道:“你若是不说我便把你活剐一千剑!让你生不如死!”

那中年男子颇为沉稳,心知威逼利诱之道,便问:“这位朋友,若是你说出是谁指使你来,便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非要受这些皮肉之苦呢?”

那渔夫却大笑道:“哈哈哈……谁指使我来?自是老天开眼让我撞破尔等乱臣贼子!”

他心知落在这些人手里必死无疑,说罢竟仰天大笑自是懒得再言语。

傅公子此刻听他这等处境还敢狂言,暴起长剑喝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子割了你这杂碎!”便举起长剑欲刺。

就在这时后面跑来两人,正是张昉和那名圆脸公子。

张昉上前一看也是一惊急忙叫道:“公子且慢!”

傅潜闻言住了手中动作,满脸怒容的望着张昉,张昉也没想到刺探之人居然会是这渔夫,她很快就平静下来附耳在傅公子身旁计较。

渔夫心知必死此时索性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方才那一掌直震得他五脏欲裂,两道剑伤也劈得颇深,只怕皮肉均已翻开,顷刻间身上破布棉衣便已染红,暗处看来,就像穿了一件黑色棉衣无二。

傅公子听完张昉说话便笑道:“我想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穷贱渔民,我也懒得再与你废话,今日算你命好,留着你倒也还有点用。”

长剑入鞘,他本以为是朝中大臣或是李煜派来刺探之人,现知原是虚惊一场不免让他如释重负。

那圆脸公子听了说话问道:“难道这人就是那作画之人?”

张昉点头道:“正是,只是不知他为何会跟我到此。”

那中年男子道:“应该不是受人指使,或是碰得巧了”

圆脸公子笑道:“巧?没那么巧吧,我看这小子定是垂涎姑娘美色,神不守舍间这才暗中尾随,定时要寻机轻薄于姑娘。”便向那渔夫啐了一口唾水嬉笑四顾。

那口水正好吐在他额头之上,渔夫见他如此轻辱自己大怒道:“你这无耻之徒,休要恶语伤人!你便以为我似你这般无耻吗?”

圆脸公子又道:“哟呵,现在你还嘴硬,那你倒是说说啊,你今日为何至此?这城北之地,可不是你们这些小民该来的地方啊。”

渔夫听他使了个激将法,他心怕此事连累那位老先生,当下闭口不言便将头转了过去不再理睬。

一旁的张昉见他软硬不吃,便上前细声道:“李公子,你我此番也算有缘,眼下你只要投了我们,只消弄些画作,保管你扬名天下,以公子之才日后成为一代国手万世流芳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说话间那媚眼望向渔夫又是溢出一阵春意。

渔夫听得此人言语只觉令人作呕,大怒道:“你这娼妇,用心歹毒至极,我本以为你是名门之后咏絮之才,这才将画作卖予你,没想到你背地里竟然是这等无耻恶毒之人,居然借此暗中谋划叛逆之事!只恨我识人不明暗做虎伥!”

那张昉听他叫骂也不理睬,心中有气道:“庸材刍狗竟如此不识抬举!”

傅公子听他如此狂妄却将之拎起狠地掌掴数下,恶狠道:“小子,你别蹬鼻子上脸,爷我今天不杀你你就该烧高香了,老子的手段多着呢,到时候让你一样一样的尝,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说罢便用力将他掷在地上。

傅公子这一下使出了真力,他狠的跌在地上那卖画的钱袋也撒了开来,贯铜钱线丝断裂,只撒得遍地都是,他只觉痛苦不堪忍浑身骨骼似要散了一般动弹不得。

此时正街上传来更夫报更的洪亮喊声:“戊时已到!——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咚!”然后就被淹没在熙攘人声之中微不可闻……

“戊时已过…只怕害那先生苦等了…唉…今日…就因这一贯钱……难道我便注定要如此下贱吗?想我本是一弃儿,吃的邻里弃饭长大,幼时死了也就罢了,谁知如今活得不是滋味今日连死也不得好死,但我也知正道也晓大义,平日里更是不曾做过半点违心之事,自问这血肉之躯与他人无二…为何便要四处受人这般轻贱,这却要我于心何甘…”

远处数声夜鸦“哑哑……”低鸣与一巷之隔的人声鼎沸也似有天渊之别,他躺在地上看着那翻滚的铜钱,一阵无力之感涌出,不由得悲上心头。

他躺在地上…动也未动…

中年男子见他样子,便对傅公子道:“此处过于嘈杂,不如我们先将他带回去吧。”

圆脸公子见他没了动作,却担心他被摔死,上前用力掌掴了几下叫道:“喂……小子,你别装死啊…少给我耍花招…起来了,爷可不会背你!”说罢见他仍是未动只像具尸体一般,便真当他死了转头望向那傅公子道:“傅爷,你好像把他给摔死了!”

傅公子见状吼道:“你傻吗!你没看见他还在喘气!滚到一边去!”

圆脸公子被喝得一愣退到一边不敢多言。

那傅公子抓起一把铜钱便朝那渔夫脸上砸去,那铜钱落得他满身都是他也没甚动作,傅公子见状更是心头怒起喝道:“你还要我抬你不成!”便又抓了一把铜钱运足力道朝他脸上砸去。

就在这时,那渔夫忽的起身,悲声呼喊

“我于心何甘!”

朝着他迎面撞去,那傅公子手中握着未扔出的铜钱不及拔剑,见了这动作脸色颇为惶恐,似乎对来人这般亡命的冲撞动作有些杯弓蛇影,要知以他的武功对付一个手无寸铁浑身是伤之人自是手到擒来,但是他却急忙闪身躲在一旁。

周围的人都不及阻挡,只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

张昉尖声叫道:“别让他跑了!”

傅公子闪身躲过后便运起身法向前追去咆哮道:“哬……老子要活剐了你!”

那渔夫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力道,他一下扑空便趁势向前奔去,眨眼间便冲到河畔随后猛的挑起扎入秦淮河中。

那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急忙飞身过去冲到河边,却只看见秦淮河上一片墨色漆黑望来这水中一点波纹都未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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