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吉发圆房时,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这倒不是三大娘不给小叔子张罗亲事,而是父亲太懦弱,自身在外光会吹喇叭,不会接近女人。而家里也没几个人提媒的,三大娘的厉害和嘎咕远近闻名,又当着家,一般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嫁到这样一个家庭,嫁给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来看嫂子的脸过日子?吉发圆房第二年,有人上门给父亲提亲了,但提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嫁出去的哑巴。三大娘见过这个哑巴,除了不会说话,模样还周正,也能干活,就答应了。
这天晚上吃过饭,三大爷抽了袋烟,就坐在地下小板凳上用稻草搓开了草绳,搓到一定长度,就盘成一盘,留着冬闲时织草包。三大娘也不闲着,坐在炕头纳鞋底,暗淡的豆油灯点在三大爷那里,到三大娘这里就剩一点微弱的光,三大娘完全是凭手法的熟练扎眼插针,麻绳穿过用袼褙摞的鞋底子,抽得底子丝丝响。
快睡觉时,三大娘才跟三大爷商量起小叔的亲事,三大爷一听是哑巴,立即从被窝里爬起,说:你说什么?是个哑巴?亏你说得出口,这样的亲事你也答应?咱老四不缺胳膊不少腿,你怎么忍心给他找个哑巴?
三大娘见三大爷不同意,顿时来了气,说:你闭嘴,等我把话说完。是,你希望你兄弟找个好媳妇,我这个当嫂子的也希望,好闺女也多得是,哪屯都有。可人家也得看上你呀,就凭你兄弟那个熊样,棍子捅不出个屁,好闺女谁瞎了眼跟他。要我说,他能找个哑巴就不错了。你嫌这个茬不好,那你去给你兄弟找,他叔叔都三十多了,农村这么大的老爷们凡是好的,谁没娶妻生子?就你那兄弟,到现在还没个动静。人过三十,草过天气,就是老四不着急,街坊邻居也会说咱偏心。明天你就去找,看你能不能给你兄弟找个仙女。
三大娘的一顿连珠炮,把三大爷戳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再想想,老婆说得也是实情,就躺下来说:事是那么个事,可但凡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找个哑巴啊。
三大娘却满不在乎:哑巴怎么了?哑巴不缺腿不少胳膊,不彪不傻,能干活……
三大爷不爱听这话:光能干就行?驴也能干……
你别抬杠好不好?我还不是为咱家的日子。三大娘说出了她所以同意这门亲事的另一个理由,也许,这才是三大娘热衷这门亲事最重要的原因:哑巴家里只怕哑巴嫁不出去,不要彩礼,也不要咱大操大办,到时候把人接来就行。不用花钱就能娶个不缺腿不少胳膊,不彪不傻的媳妇,你上哪找这样的好事。
三大爷一听生气了,又从被窝里坐起:光你觉得好,可,可老四怎么办,娶了哑巴,一辈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三大娘毫不理会:能干活就得了,庄户人家靠说话过日子?再说你那兄弟活活一个扎嘴葫芦,给他找个会说话的,他会说个什么?
依你说我兄弟就该找哑巴了?
找哑巴这还靠的是我,指望你,靠你兄弟自个儿,他跑腿去吧。常言说烟不济强似空嘴,老婆不济也强似跑腿,你不想让你兄弟跑腿,就是这个哑巴了。三大娘做了决断后,一头钻进自己被窝,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三大爷掀开三大娘的被头说:你先别睡,咱再商量商量,这是老四一辈子的事,你怎么也得问问老四愿不愿意。
问老四干什么,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虽说不是老四父母,可老嫂比母,我就做不得这个主?三大娘拉起被重新蒙住了头,不再理会三大爷。
三大爷叹了口气,拉开被也躺下了,躺下后想想也是,平心而论三大娘这个嫂子对小叔还是不坏的,从山东逃荒,没有扔下这个小叔。一路上,有点什么吃的从没越过小叔子,没有这个嫂子拉巴,吃苦受累也要把他带着一起闯关东,老实巴交的老四,现在还不知道落个什么结果呢。
想到这些,三大爷不再说什么了。
三大娘主意拿定,就托人捎信给我的父亲,说有要事商量,叫他赶紧回家。我的父亲不敢怠慢,急三火四赶回家,三大娘先收了父亲几个月吹喇叭挣的钱,然后才告诉父亲正事,说她已给父亲定好了媳妇。
父亲说:你给我定了媳妇?我天天在外吹喇叭,一年不着几天家,定个媳妇怎么办?
三大娘说:谁用你天天在家守着媳妇了?媳妇娶进门,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都三十多了,再不成家,屯中人要指我脊梁骨骂我这个嫂子心黑了。趁这两天没有喇叭吹,你就在家把亲事定了,双方都不小了,定了亲就娶媳妇进门。
父亲说:嫂子,这也太快了吧?还不得准备准备啊。
三大娘说:准备什么,一个哑巴人,随便找辆车接过来就行了。
父亲这才知道嫂子给自己找了个哑巴,脸色立时变了:嫂子,你,你怎么能给我找个哑巴?
三大娘不急,说,哑巴怎么了?哑巴好,哑巴不会说话,一辈子不惹你生气。
父亲说:可哑巴人都是又聋又哑,你说什么她听不见,她说什么你也不明白,弄一起怎么过日子。
三大娘说:时间长了就好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娶哑巴人当老婆的家还少吗?谁家没过?这哑巴我见过了,除了不会说话,模样、活计要哪样有哪样,不好我能要给你吗?
父亲还想说什么,三大娘不听了,说:老四,你别啰嗦了,就这么定了,你的衣帽鞋袜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一穿,把天地一拜,就成了家了。
父亲急得眼泪掉下来,说:嫂子,你再想想,能不能不找个哑巴?
三大娘不高兴了,说:老四,我不是说你,你都三十大几了,能找到好的还用等到现在吗?好闺女有,哪都是,可咱看上人家人家还得看上咱呀。就你那窝囊样,嘴笨得像棉裤腰,能比哑巴好多少?依我看,扎嘴葫芦配哑巴,谁也别说谁。
父亲鼓了鼓勇气说:嫂子,那我不娶不行吗?像这样娶个哑巴,还不如跑腿算了。
三大娘脸一沉,说:你说得容易,你跑腿,别人骂的是我和你哥,该说哥嫂到底不是父母,大瞪着眼叫兄弟跑了腿。我还是那句话,烟不济强似空嘴,老婆不济强似跑腿,什么也别说了,等着娶亲吧!
几天以后,没有轿车,没有吹手班子,一辆破牛车把哑巴从娘家拉了来,父亲就算和哑巴成了亲。村里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就议论,说老孙家的当家奶奶太偏心,儿子的喜事办得热热闹闹,临到小叔子冷冷清清,喜事办得像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