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药师越来越喜欢这位来自平壤的牧师,很高兴看到他痊愈。现在,他每个礼拜只来给白伊萨看一次病,这个年轻人似乎完全好起来了。
“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再也不用卧床了。”药师说,“但是现在不要起床。”邹药师坐在白伊萨的旁边,此时,白伊萨平躺在储藏室的铺盖上。有风从窗台的缝隙吹进来,轻轻吹起了邹药师额前的白发。他把厚被子一直盖到白伊萨的肩上,“够暖和了吗?”
“是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和老板娘的大恩大德。”
“你还是太瘦了。”邹药师说着皱起眉头,“我希望看到你结结实实的。你脸上连半点肉都没有。你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吗?”
民宿老板娘看起来像是挨了一顿骂。
“这里的饭菜很棒。”白伊萨提出抗议,“我吃得很多,我交的租金都不够我的饭钱。这里的饭菜比家里的还好吃。”白伊萨对站在门口的杨金和顺子笑笑。
邹药师向白伊萨的胸口探身,把听诊器的诊头放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呼吸听来有力均匀,与一个礼拜前的差不多。牧师看起来十分强壮。
“咳嗽一下我听听。”
邹药师若有所思地听着牧师的胸脯。“确实见好,但你大半生都是疾病缠身。而且,你以前得过肺结核。我们需要提高警惕。”
“是的,但是我现在感觉很强壮,先生。我想写信给我在大阪的教会,告诉他们我的行程。前提是你认为我可以出行。家兄让我答应先得到你的允许。”白伊萨闭上眼,好像在祈祷。
“你从平壤出发之前,你的医生认为你能独自前往大阪?”
“医生说我可以旅行,但他和家母都不鼓励我离开家。但我出门的时候,我的身体从没这么好过。当然了,我来到这里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所以毫无疑问,我应该听他们的。只是大阪的教会要我去。”
“你的医生告诉你不要去,但你还是去了。”邹药师笑了,“我想呀,年轻人是怎么关都关不住的。现在你又想出去了,而且,这次你需要我的允许。如果你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你到那里时生病了,会怎么样呢?”邹药师摇了摇头,叹口气。“我能说什么呢?我阻止不了你,但我认为你应该等等再走。”
“要多久?”
“至少还要两个礼拜。也许三个礼拜。”
白伊萨抬头看了一眼杨金和顺子。他尴尬极了。
“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还给你们带来了危险,我很难过。谢天谢地,没人生病。为发生的一切,我非常抱歉。”
杨金摇了摇头。白牧师是一位模范客人;和这样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在一起,其他房客也规矩了不少。他按时付账。见他恢复得这么快,她很宽慰。
邹药师放下听诊器。
“依我看,你不要急于回家。与北方相比,这里的天气对你的肺更好,大阪的天气也和这里的类似。日本的冬天没那么冷。”邹药师说。
白伊萨点点头。他的父母答应他去大阪,主要原因便是那里的天气比较暖和。
“那我能不能给大阪的教会和家兄写封信?”
“你要乘船去下关市,从那里再坐火车?”邹药师问道,做了个鬼脸。这趟旅行需要一天,有任何延误的话,最多也就两天。白伊萨点了点头,看到药剂师可能同意他离开,他松了一口气。
“你出去过吗?”
“只去过院子里。你说我不能出去的。”
“你现在可以了。你应该每天散步一两次,每次都要比上一次长一点。得让你的腿有力气。你还年轻,但已经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三个月了。”药师扭头面对杨金,“看看他能不能走到市集。很明显,不能让他一个人去。他可能会跌倒。”邹药师拍拍白伊萨的肩膀,并答应下周再来。
第二天早上,白伊萨学习了《圣经》,做完了祷告,然后独自在前厅吃了早餐。房客们都出门上工了。他觉得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去大阪了,他想要做好准备。在前往日本前,他想去拜访釜山一座教堂的牧师,但他一直没机会去。他并没有联系这位教师,担心对方若是来看他,会染上病。白伊萨感觉双腿还好,不像以前那样发软。他一直在他的房间里做他大哥白撒姆在他小时候教过他的轻体操。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不得不学习如何以不那么剧烈的方式保持健康。
杨金过来清理他的早餐托盘。她给他端来了大麦茶,他谢过她。
“我想出去走走。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笑着说,“我不会去太久的。我今天上午感觉很好。我不走远。”
杨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总不能把他当成她鸡窝里一只珍贵的公鸡,关起来不让他出去,但如果他摔倒了呢?她家附近这片地区很荒凉。如果他在海边散步时出了事,都不会有人看见他。
“我认为你不应该自己去,先生。”房客们或是在工作,或是在城里做着她不想知道的事。现在找不到人陪他。
白伊萨咬着嘴唇。如果他不锻炼双腿,那他还是走不了。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有很多活儿要干,但还是请你带我出去走一走。”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在海滩上散步,实在是不像话,但白伊萨觉得如果他今天不走出去,他会发疯的。“如果你不能去,我也能理解。我就去海边走一走。几分钟就回来。”
他小时候过着病人的特权生活,陪伴他的主要是家庭教师和仆人。赶上好天气,他又不能走路,仆人或是两个哥哥就把他背在背上。如果医生想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瘦得皮包骨头的园丁就会让白伊萨坐在A形架上,带他在果园里散步,让这个孩子从低矮的树枝摘苹果。白伊萨几乎闻到了苹果那醉人的香味,感觉到红色的水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第一口咬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淡淡的果汁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他很想家,他觉得自己又像一个生病的孩子,只能待在房间里,乞求得到允许去晒晒阳光。
杨金跪地而坐,把小而粗糙的手交叉放在腿上,不知说什么好。女人和家庭成员以外的男人一起散步,实在有伤风化。她比他大,所以她不怕流言蜚语,但杨金从未和父亲或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散步。
他凝视着她不安的脸。他很难受,后悔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了,我竟然还有这么多要求。”
杨金挺直了背。她从未和丈夫在海滩上悠闲地散步。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的双腿和背部带给他剧烈的痛苦,他没有抱怨,反而把精力都用来做他必须完成的工作。他肯定非常想像正常的男孩那样奔跑,呼吸夹杂着咸腥味的空气,追逐海鸥,而在影岛,几乎每个孩子都是在这样的嬉戏中长大的。
“我太自私了。”他说,“我很抱歉。”白伊萨决定等房客带他出去。
杨金站起来。“你需要穿外套。”她说,“我去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藻味,海浪泛着泡沫,拍打着布满岩石的海滩,蓝灰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只有白色鸟儿在他们上方盘旋。在小房间里待了这么久,现在的感觉几乎让他无法承受。白伊萨没戴帽子,清晨的阳光照得他的头暖暖的。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但他想象农民们中秋节喝多了之后跳舞,就是这种感觉。
到了海滩上,白伊萨把皮鞋拿在手里。他步履稳健地走着,他高大瘦削,没有一丝病态。他并没有觉得身强体壮,但感觉比以前好多了。
“谢谢。”他说,并没有看向她的方向。他那张苍白的脸在晨光下闪闪发亮。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杨金瞥了一眼那个微笑的年轻人。她觉得他身上有种天真的气质,那是一种无法隐藏的赤子之心。她想保护他。
“你真是太好了。”
她听了这话,只是摆摆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感谢。杨金心中难过。她压根儿就没时间出来散步,来到外面,心里的沉重负担仿佛有了确切的形状,压迫着她整个人。
“我能问你件事吗?”
“啊?”
“你女儿还好吗?”
杨金没有回答。随着他们向海滩的另一端走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别的地方,不过她说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地点。这个地方感觉并不像她家房后距离后院只有几步之遥的海滩。和这位年轻的牧师在一起时,她感到有些失去方向感,然而,他提出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就这么打破了魔咒。他都注意到了什么,才会问起顺子的事?很快,她就要显怀了,但她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牧师怎么看这件事?这件事有什么重要吗?
“她有身孕了。”她说了出来,她知道告诉他没关系。
“她丈夫不在,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很辛苦。”
“她没有丈夫。”
对他来说,觉得孩子的父亲在日本的矿山或工厂工作是很正常的。
“那个男人……?”
“她什么都不肯说。”顺子告诉过她,那个男人已有家室。至于其他的,杨金一无所知。但是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牧师,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这个女人看起来是那么绝望。房客们带来报纸给白伊萨,让他读给他们听,最近,每一个消息听了都叫人难过。他感到那些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残破感。这个国家已经被殖民政府统治了二十多年,没人能预见这种情况何时告终,感觉好像每个人都放弃了。
“每家都有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以前已经很难找到婆家了,现在更是……”
他没听明白。
“我男人的残疾啊。没有人想要这种有问题的血统。”
“我明白了。”
“女人不嫁人,日子就够难熬的了,但未婚生子……邻居们一定会瞧不起我们。这个孩子连个姓氏都没有,他以后会怎么样呢?不能用我们的姓给他登记的。”她从来没有跟陌生人如此随便地交谈过。杨金继续往前走,但步伐放慢了。
自从得知消息,她就一直在想各种可能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她什么也想不到。她那几个没出过阁的姐姐帮不了她,她们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她没有兄弟。
白伊萨很吃惊,但也没那么吃惊。他以前在家乡的教堂见过这种事。在一个可以得到宽恕的教堂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
“孩子的父亲……找不到吗?”
“我不知道。她不肯提起他。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这件事。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为人们提供忠告,但我们不是基督徒。我很抱歉。”
“你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你收留我,照顾我,我早就死了。你为我做的,不仅仅是一个民宿老板为房客所做的事。”
“我男人就死于这种病。你是个年轻人。你应该长寿。”
他们继续走着,杨金似乎无意转身回去。她凝视着浅绿色的海水。她很想坐下来,她突然很累。
“能让她知道我听说这件事了吗?我可以和她谈谈吗?”
“你不吃惊吗?”
“当然不。顺子看起来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年轻女士;她现在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老板娘,这样的情况的确很可怕,但孩子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杨金悲伤的表情没有变化。
“老板娘,你相信上帝吗?”
她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我男人说基督徒都不是坏人,有些还是爱国人士,为了独立而战。对吗?”
“没错,我在平壤神学院的老师们全都为了独立而战。我大哥就是1919年去世的。”
“你也对政治很感兴趣吗?”她看起来很担心;候奈对她说过,应该对政治激进分子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就跟你哥哥一样?”
“我大哥白撒姆是个牧师,是他引领我成为基督的信徒。我哥哥非常聪明。他勇敢,为人和蔼。”
杨金点点头。候奈希望朝鲜独立,但他相信有家才有国。
“我男人不希望我们有任何信仰,不信基督,不信佛,不信天皇,也不相信朝鲜的领袖。”
“我明白。”
“这里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
“上帝掌管一切,但我们不明白他这么安排的理由。有时,我也不喜欢他的行为。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杨金耸耸肩。
“我们知道,上帝驱使一切事,让那些热爱上帝的人,以及按着他的旨意被召的人,一同得益处。”白伊萨背诵了一句他最喜欢的经文,但他看得出杨金无动于衷,他忽然想到,她和她的女儿如果都不了解上帝,又怎么能爱上帝呢。
“我很抱歉你在受苦。我没有孩子,但我认为,孩子难过,父母也会跟着伤心。”
民宿老板娘沉浸在悲伤之中。
“我很高兴你今天有机会散散步。”她说。
“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明白。”他说。
“你家祭奠死者吗?”
“没有。”白伊萨笑了。他家从不为死者举行祭奠仪式。他认识的新教徒也是如此。
“我男人觉得这么做没必要。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还是为他做了他最喜欢的食物,还为他准备了牌位。我也是这样为他的父母和我自己的父母安排的。他的父母觉得这很重要。他们对我非常好。我为他们和我那几个死去的孩子扫墓。虽然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魂,但我还是和死去的人说话。和他们说话,我感觉很好。也许这和上帝差不多。善良的神是不会让我的孩子死的。我就是不能相信。我的孩子没做错什么,却一个个死去。”
“我同意。他们没做错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但上帝若只是做我们认为是正确和善良的事,那就不是宇宙的造物主了。他只是我们的傀儡,不是上帝。对于世间万物,还有很多是我们不知道的。”
杨金没说话,却感觉异常平静。
“如果顺子能和你谈谈,或许会有帮助。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么做或许有好处。”
“我明天会邀请她和我一起散步。”
杨金转身,白伊萨走在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