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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是一部家庭喜剧,这户人家我自小便认识,就像所有故事里都有八卦流言的踪影一样,这部喜剧里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不过那是后话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客房,和所有客房一样,没人会在意房间如何。胡德家的父亲,本杰明·保罗·胡德,此刻就站在珍妮和吉姆·威廉姆斯家的客房里,他的家就位于同一条街的下半段。这里是世界第一强国东北部最富庶的州,故事就发生在看上去风平浪静、风光秀美的城郊。人们刚刚草草地过完了感恩节,两百年来充斥着商业气息的节日在这里已经不受待见三年了。

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话应答机、呼叫等待服务、来电显示、CD、影碟、全息摄影、有线电视、MTV、多功能电影院、文字处理器、激光打印机、调制解调器、虚拟现实、大统一理论、飞机里程积分兑换、喷油系统、涡轮;也没有经前综合征、康复中心、酗酒者家属之成年儿童互助会[1]、共通依存互助会、朋克摇滚、后朋克、硬核朋克、垃圾摇滚、嘻哈、艾滋病、免疫缺陷病毒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神秘的疾病;没有电脑病毒、克隆技术、基因工程、生物圈、彩印、台式复印机,更不必说传真机了。至于苏联经济改革之类的更是闻所未闻。

倒是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最近,吉米·亨德里克斯、贾尼斯·乔普林还有吉姆·莫里森去世了。俄亥俄州有四人死亡,阿尔蒙特州也有一位与世长辞。尼克松总统正为以色列迎战1972年中东战争提供军事援助,尽管武器运输的速度慢得不能再慢了。美越的巴黎和谈失败了,九月基辛格当选了国务卿。(1972年没有颁发诺贝尔和平奖)。中国加入了联合国,尼克松终于访华了。

最近,哥伦比亚、伯克利等地均出现大楼被占用、被遗弃的现象。一会儿,艾比·霍夫曼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一会儿,杰瑞·鲁宾又给《新纪元月刊》撰稿了。安吉拉·戴维斯被无罪释放了。披头士乐队在录制他们的个人专辑。柬埔寨中部地区的战争愈演愈烈。(红色高棉[2]就快占领金边了,郎诺也即将被罢免。)

能源危机即将爆发。

罗斯·玛丽·伍兹不久前声称自己不小心抹掉了长达十八分钟半的作为呈堂证供的录音。(白宫披露了一张照片:伍兹一手去接电话,一手漫不经心地去按录音机的删除键。)

水门饭店黑幕重重也好,小说《海鸥乔纳森》要翻拍成电影也好,时下流行的交互分析理论也好,完形治疗法也好,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头脑精明、乐观自信的胡德先生才不会为这些小事分神。眼下,他正站在情妇的家中,翘首盼着他的小妞儿回来。

那一年,电影《比利·杰克》大受欢迎。

珍妮·威廉姆斯急匆匆地走出客房去吃她的避孕药,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不快。珍妮此刻的小脾气不过是甜蜜幽会中的小插曲,胡德并没有留意。他正琢磨着:有了避孕药和节育环,方便又靠谱,谁还去用避孕套?

好吧,延时有延时的乐趣,它给人带来肮脏又愉悦的幻想。

客房的床上放着格纹的法兰绒被子,上面留着邻居家孩子们玩闹的痕迹。胡德想,一定是他们留下的,青涩懵懂的印记。房间里挂着白色的帷帐,软绵绵的,好似忧郁少女的刘海一样。拉开衣柜抽屉,里面只有一粒樟脑球和一盒久未开封的一次性冲洗器。就在抽屉开合之际,房内的装饰,好比那条黄绿交杂,又刚好掩盖住奶酪残渣和饼干碎屑的粗绒毛毯,让胡德联想到了电视里某个乏味的场景,而他自己倒像个罪犯。毕竟,在他之前,珍妮还有一个丈夫。

床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瓶上好的芬兰伏特加,精致的酒瓶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从威廉姆斯一家搬来这里算起,胡德已经出入这里不下一百五十次了,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寻找安身之所,即别人家客房里。他一面感恩生活,一面不齿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多希望自己能安分地待在家里,可他总是抵挡不住偷腥的诱惑。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偷腥是出于寂寞。在妻子怀抱中的他,人潮拥挤中的他,开会时的他,陪他的狗扔网球的他,和孩子们一起游戏的他,通勤路上和陌生人交谈的他,深夜与兄弟会朋友促膝谈心的他,都是寂寞的。就连十一月肃杀的风景,甚至是他鳏居在新罕布什尔的老父都让他备感孤独。唯有珍妮,胡德也说不上为什么,能够把他从孤寂中解救出来。他晓得珍妮与他没有未来,但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当然,他之所以戒不掉这段婚外情,还有其他原因。他望着衣柜上方镜子中的男人,年近四十,保养得还算不错。明年三月就要到四十岁了啊。等等,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一眼看上去的那样光鲜。皮肤上有了明显的斑点,肤色看上去也不大均匀,看来他需要一件暗色系的大衣来衬。肚子较年轻时也大了不少。头发也不似从前浓密,一直以来留着短发的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头发。现在,头发真的越长越少了。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只可惜小了点;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但鼻子偏偏生得又歪又小,所以看上去就好像一块凸起的花岗岩上插着一棵枯死的大树。好吧,得承认,他长得不怎么好看。他看上去更像一名葬礼主持人,或者一个售卖假海景房的地产推销员。他清楚自己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的人物,所以他试着用善良和真诚来弥补生理上的不足。是的,他试过。

此刻,激情退去,他下半身最具诱惑力的武器也变得意兴阑珊了。

他曾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民谣歌手,后来转行去了证券公司。原来的他就仿佛即将下场比赛的小马驹,亦好似将要驰骋疆场的新兵,踌躇满志,信心百倍,相信自己能在金融界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命运作祟,1973年,他的梦想戛然而止。20世纪70年代,电视里转播着红色高棉大屠杀[3]的新闻,阿里[4]和弗雷泽[5]在麦迪逊花园广场进行了“世纪之战”[6],阿奇博尔德·考克斯被开除[7],托马斯·伊格尔顿承认接受电击治疗[8],本杰明的理想人生就在那个年代画上休止符。

实际上,胡德的心并不在这里,区区客房怎能圈住这个乐观自信,浑身散发香气的男人呢?他之所以没有离开,他想,是因为他粗鲁、阳刚、神秘、魅惑的那一面能够淋漓尽致地在这里展现。是因为珍妮·威廉姆斯,在她面前的他,才有王者雄风。偷情,就好似不可知论者发现了宗教竟然能带给人精神上的慰藉一样令人喜出望外,就好似一定要在下午四点准时喝上一杯烈酒一样让人欲罢不能。对他来说,已经没必要再追寻新的做爱方式了,因为现在这事儿对他来说又重新变得新鲜刺激了。他一直知道如何体贴女人,做爱的时候也是,他更倾向于最普通的方式,况且珍妮也不需要他搞什么新花样。(这时,传来了珍妮下楼的脚步声,大概她是下楼去给胡德找块儿糖,补充一下体力。)

其实,他还是愿意去相信的。给予珍妮一点信任,不算多,但也代表着什么。只不过,他做不到毫不保留地去相信。胡德的生命里更多的是焦虑和不安。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城里面的鲍勃文具店倒闭,或者布鲁斯·艾布拉姆斯调任到外地的沙克利施维墨证券分公司——都会让他烦躁。哪怕是生活中一点小小的挫折,哪怕最后他能逢凶化吉,都会把他逼到情绪崩溃。他知道自己有欲望,这么多年,他任其生长,蔓延。所谓欲望,不是美女在怀那么简单。(他发誓他真的这样想。)欲望,是对慰藉和温暖的渴望。

也许他应该喝点什么。

因为情绪烦躁,他可没少受苦:他患上了湿疹,一般在冬季复发,不算太严重,但是发作起来,就浑身难受,也因为湿疹,他的肤色变成了不均匀的橙色;他还有痔疮,只有工作顺心的时候他才能排便通常,但是顺心的日子现在也屈指可数了;还有十二指肠溃疡,让他不得不依靠一定剂量的抗酸剂,还要吃一些白颜色的食物(米饭、燕麦、麦乳、白面包、土豆,偶尔也喝一喝牛奶,吃一吃美式奶酪);他的脚也有些肿胀,他想大概是痛风在作怪;他的肺部和胰脏明显地变大了;此外他还有口腔溃疡。

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口腔溃疡了。体内的细胞本能地想要对抗口腔里面那一块块小小的病发区,但总是以失败告终,最后,无法凝聚到一起的细胞裂成了一个又一个口子。胡德的口腔溃疡就这样往复发作,不断折磨着他。每个星期他总要长两三个溃疡,有时甚至一次长十几个。有那么几次特别要命:(1)他上寄宿学校的第二年;(2)大学时期,他和戴安娜·奥尔森分手后的那几周,不久之后他就会和奥尔森的室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艾琳娜·奥马利谈恋爱了;(3)1971年的大斋节[9],那时他刚戒掉烟酒和咖啡因。

本杰明·胡德觉得,在溃疡这方面,他可以称得上是某项纪录的保持者。嘴唇内侧、喉咙后侧、舌头上,都长过溃疡,甚至在牙龈上,也长了一条又一条细长的溃疡,看上去就像一道道灌溉水渠。

柑橘、番茄酱和刺激性的食物他都不敢碰。就连说话,也要小心翼翼。

是的,随溃疡而生的还有一种隐性的躁动,胡德能够清楚地感知它的存在。吐字不清,发音奇怪,嘴里冒出一些没人听得懂的新词——为了避免这些尴尬,最好的方法,就是闭上嘴,不给自己说错话的机会。如果,年轻的时候,他没有功利地选择证券分析师的工作,没有放弃电台主持人的事业,他还会长溃疡吗?难道不正是因为语言和伴随着语言而产生的邪恶的存在——情绪,他的嘴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他记得第一次长溃疡是在“二战”期间,当然,并不是因为话说得太多了才长溃疡。他出身于美国北方的农村家庭。他的父辈都是不善交流的农民,比起社交,更愿意窝在家里;他自己也是典型的北方人,会把陌生人请到家里过感恩节,却不会和人家聊天。

他就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珍妮去哪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太阳就快下山了。他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一边研究着自己为沙克利施维墨证券公司分析过的股票在交投清淡[10]时的走势,一边数着自己为了治愈溃疡试过的方法,有一些甚至是偏方,是他妻子建议他试一试的印第安土著的秘方——蛋黄素、酸奶发酵剂、大量的维生素B??,坚果、柑橘,居然还有面向圣·克里斯托弗岛[11]的方向做祷告。

威廉姆斯一家搬过来的时候,正是胡德的儿子,保罗,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是三年前吗?威廉姆斯家的男孩儿——十三岁的桑迪和十四岁的米奇,就站在保罗和温蒂的身后,保罗和温蒂,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不管怎么说,这四个孩子玩得不错。但这不意味着胡德同意他们往来。珍妮的那两个孩子对温蒂和保罗来说,可算不上良师益友。米奇头脑不发达,而且一肚子坏水,长得像根铝制棒球棒。桑迪的性子就更恐怖了,诡计多端,寡言少语,愤世嫉俗。数学考试的时候,桑迪就因为好玩,会故意写上错误的答案,这个孩子以后想开一家店,专卖那些窃听器、高倍望远镜和监视器。长大后,他一定会变成一个酒鬼。

桑迪和米奇的父亲,吉姆·威廉姆斯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成天盘算着投资那些事儿,那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投资。早年威廉姆斯投资过聚乙烯泡沫包装花饰,还投资过一种录像装置,明星运动员可以通过该装置回放自己的动作。而这个录像装置既给威廉姆斯带来了金钱也招来了嫉妒。威廉姆斯邀请了职业运动员斯威尔和库斯曼到家里见见桑迪和米奇。于是街坊四邻纷纷翘首窥视,看看未来的“大明星”威廉姆斯兄弟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旁人对威廉姆斯一贯懒散悠闲的生活方式并没什么看法,但是本杰明就是看不惯。胡德同威廉姆斯不一样,他渴望像纽黑文铁路线[12]上的旅客一样,来去匆匆,过着快节奏的生活;他喜欢读圣杯骑士的传说;他认为一家之主就要有一家之主的样子,要有震慑力(当然也不全靠震慑力),才能让大家信服。而吉姆·威廉姆斯呢,则是另一种人,他会给家里添置餐具垫、买水床和小轿车。有时也会连续出差好几个星期。他就像一条金毛寻回犬,个性温和,善解人意。他从没交过厄运,也没有一天过得不快乐。

他只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从不夸奖他的妻子。

不管怎么说,吉姆·威廉姆斯,是个好人。

在伏特加的作用下,胡德更想教训一下威廉姆斯了。他的裤子连同他的格纹羊毛毛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户下面的藤椅上,他盯着他的衣物,考虑着要不要重新穿上,是不是珍妮刻意放在那里等着他重新穿上,然后再把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以此增添情趣呢?说不准真是这样,就像某种挑逗暧昧的游戏,是的,挑逗游戏,就像十三四岁的孩子都喜欢玩脱衣扑克的游戏[13]那样。但胡德不打算变成一个裸体主义者——毕竟在费尔菲尔德县还没有开发裸体海滩——不过,他倒是喜欢这种下流的游戏。

老婆和情人是没什么可比性的,因为一定是老婆胜出,就像古典乐总是显得高雅大方,就像和其他乐曲相比,爵士总是有那么一点特别。是的,胡德时不时地还是会从音乐的角度出发看问题。当工作乱成一团的时候,当婚姻变得索然乏味的时候,当他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各种各样应景的乐曲。其实,他和他的妻子还算默契,比方说,两个人都避免亲密的互动。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了,大概有两年之久了。

亲密关系并不适合在家庭中建立起来。斯大林把孩子从他们的父母手中带走,把他们培养成国家的保卫者。传宗接代并不一定要有爱情。其实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在这里,美国东北部,偷情和照顾家庭并不冲突,你可以一边和情妇厮混,一边爱着你的妻子。反正,情妇生病的时候也不是你在她身边照顾,而她也没见过你崩溃痛苦或者管教儿子的样子,她不关心你做什么工作,也不在意你内心深处是不是个种族歧视者。然后,慢慢地,你发现情妇越来越像你的妻子——说不准,她们还能成为朋友。到了那个时候,就说明,你要寻找下一个情人了。

艾琳娜是个腼腆、清丽、聪明又带有禁欲色彩的女人,胡德清楚这一点,也清楚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就像他年轻时喜欢看表达含蓄的文艺片,他喜欢这种风格。然而现在,如果电视上放着当年他热爱的那些片子,他一定早就看睡着了,不过,不代表他不爱了。面对一如既往腼腆、聪明又美丽的艾琳娜,胡德很难找到和她的共同语言。

那是1956年的冬天,一次聚会上,在场有一支非常出色的爵士乐队,队里有一名在当地十分出名的鼓手。聚会进行到后面,大家都没什么兴致了,彼时的本杰明·胡德正坐在一旁,用酒精悼念他和戴安娜·奥尔森失败的爱情——戴安娜·奥尔森正在和屋子里的其他男士跳舞——窗外,雨雪纷纷。胡德率先拿起了西装,准备离开了。也许,他记住的不是那个夜晚,而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后来,他总是一遍一遍地讲起那天的事,一遍又一遍。

胡德想,一定是因为看到自己起身,所以艾琳娜立刻察觉出了点不对头,她好像知道了一些她不太想知道的事,她知道了胡德一直想隐瞒的事——失恋,口腔溃疡,身体虚弱。或许是戴安娜·奥尔森告诉的她这一切,她还是走上前安慰了他。

他没有和艾琳娜寒暄,直截了当地向她倾吐了一切,他没法继续装下去了。他告诉艾琳娜,上小学的时候他一度频繁地转学;有一次,他从铁路桥上掉了下来,桥下是湍急的河流,是他父亲把差点淹死的他救了上来;他父母感情破裂,闹得很不愉快,最后离婚了。他把一切都讲给艾琳娜听。他记不得到底讲了哪些事,记不得许多细节,不过他记得屋子里乌烟瘴气,光线昏暗;他记得呢料西服柔软温暖的触感;他记得鼓手敲击的旋律,预示着一段崭新的恋情的旋律。

“你可以读一读——”那是艾琳娜对胡德讲的第一句话,“伊曼纽尔斯韦登伯格[14]或者海伦娜·布拉瓦茨基夫人[15]的书。”她一边说,一边向胡德挤眉弄眼地笑着,就像一个人夸奖另一个人的领带时露出的虚伪表情。他讨厌她这样,他也讨厌她说的那些名字,他一个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艾琳娜是位女士的分上,他早就一口口水啐到她脸上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醉醺醺地讲着过往。又一次,他讲起了铁路桥的事。和艾琳娜相处让胡德感觉不太舒服,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偶尔,兄弟会的人经过他们,插上一两句嘴,然后离开。交际舞,一场接一场地跳着。单簧管独奏时间太长了,但是好在鼓手技术精湛,引得观众阵阵喝彩。那晚发生的事情,那次聚会发生的事情,都源起胡德。他记得当时消沉压抑的情绪,记得所有的色彩和旋律,记得在那节奏音拍变换之间的一桩桩一件件。胡德对艾琳娜说,在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有赚钱的时候,也有赔钱的时候;有共产主义,也有资本主义;但不管发生什么,时间都不会为之改变多少。他想跟她讲他有可能去大通银行或者波士顿银行实习的事,他还想跟她谈很多事,只不过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艾琳娜没有再说什么。这个女人就像一本德语写的神学书,简单又无聊。她没有责备他,没有冒昧地问他的体重是多少,也没有摸一摸他的头给他安慰。直到最后,胡德都在讲他并不想讲的事,而艾琳娜只是单纯地倾听,什么也没有做,这让他很是难过。

于是,胡德得出了一个结论,爱情就跟还债差不多,为了偿还所有的债务,他最终选择和艾琳娜结婚。组建家庭对他来说真是一个糟糕的想法,不过当时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婚姻就像宇宙边界的灰色地带,没有人知道这边界之外是什么。婚后的很多年内,他都没有接受已婚的事实,但是婚姻的确带给他很多安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后来,这种慰藉感消失了。胡德有两个孩子、一所房子、一个割草机、一辆庞蒂亚克[16]旅行轿车、一辆庞蒂亚克火鸟轿车,还有一只名叫戴斯的拉布拉多寻回犬。

胡德当然爱他的妻儿,但这不妨碍他讨厌他们,他讨厌孩子们成天到晚地打闹,每一天都在折腾——一会儿,打碎个什么物件;一会儿,摔倒了或是受伤了。这两个孩子总是有办法让胡德头痛,他一刻也不能安生。比如他的儿子保罗,举止粗鲁,不拘小节,当着陌生人挖鼻屎,甚至当众掏裆。而他的女儿,更是女中豪杰,竟然在酒吧里脱光了给别的男孩子看。胡德的收入还算可观,他本可以活得有滋有味,却偏偏要没完没了地操心。自从和艾琳娜相识,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再过个十七年,也就是1990年,儿子也该三十三岁了,那么胡德就是五十六岁。最近这一段时间,胡德发现所谓“儿子随老子”是真的有道理,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1996年,保罗就该到了胡德现在的年纪了,三十九岁,胡德应该是六十二岁,胡德的母亲就是六十二岁的时候去世的。到那个时候,艾琳娜应该六十岁了,一定会瘦得皮包骨头,变成一个没事就往教堂跑的老太太。

“珍妮!”

胡德穿上衣服,一件尖领带扣的橙红色衬衫,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握着倒满伏特加的酒杯。房后,有一只哀鸠[17]飞走了。窗外驶过一辆汽车。胡德此刻不大开心,他开了门,站在楼上,喊珍妮的名字。珍妮说过,房子里没其他人,米奇和桑迪今晚在朋友家过夜,大概要搞一些恶作剧——按了别人家的门铃就跑之类的——吉姆也不在,这一周他都在城里。但是,胡德还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赶紧回到客房里去,拉上裤链,穿上袜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藤椅上。

当年他选择和艾琳娜结婚,1957年生了第一个孩子,1959年有了另一个。他们二人倒卖过车,也倒卖过房,1963年的时候,为了买雪佛莱科威尔家庭轿车,他不得不卖了大学时期开的捷豹。一生都在跟数字打交道,或许他没有仔细注意过数字带给他的微妙感觉。每年,不算奖金,胡德的总收入有48000美元,艾琳娜经管着股票的收益,大概是3600美元,比胡德平日弄的一些小投资,赚得稍多些。这笔钱,用来支付夫妻共同所得税,孩子上学的伙食费,保险。(胡德的父亲以前是卖保险的。)

胡德想换一辆跑车,这个想法从和珍妮混在一起时就产生了。和珍妮的开始就像所有偷情故事一样老套。圣诞节的时候,胡德和珍妮参加完宴会后(不是那种带上孩子一起的家庭宴会,而是公司举办的圣诞节聚会)一起开车回家。

也许是酒精在作祟,车内的气氛变得微妙,他想对她做点什么,但又有一点害怕。他想是不是该说一些轻浮下流的话逗逗她,不过他觉得赞美她的乳房或者屁股并没什么意思。他的欲望在膨胀,他变得贪婪,像一只盯上猎物的秃鹫,饥渴难耐。他试图压制内心的不安与躁动。之前在宴会上跳舞的时候他不小心把红酒洒在了白色衬衫上,酒渍让他看上去像胸口受了伤一样。

他想过把她送回去,然后去北边的什么地方寻点乐子。他当时是这样盘算过。不过,他最后还是载着她,在纽约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曼哈顿西边的红灯区里兜来兜去。就在附近的一个肉类加工厂附近,一个装货码头前面,他停了车,开始跟她聊天,讲一些不切实际的故事,讲以前发生的有趣的事,讲兄弟会里发生过的笑话,讲一些他和别的姑娘的风流韵事。接着,他把脸埋在她的双腿上。“本,”她说道,“行行好,你弄得我都看不清楚前面了。快点,起来。”

他当然不会理会她,因为跳舞的缘故,珍妮出了汗,胡德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珍妮叹了口气。外面总是有车辆来来往往,不停地有车灯照在他们的车上。现在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珍妮发出了闷哼声,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抗议。胡德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珍妮此刻就像是一只被猫捉住的燕子。

“本,本,”她轻声说道,“咱们还是走吧,这儿不合适,你知道的。”

车里很冷,冷到他能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

他说,“来吧。”

现在的这几句话听起来特别不得当。他和珍妮就像抱有种族歧视偏见的坏人,就像在公众场合讨论金钱那样有失得体。

她正坐在他的“欲望”上。

胡德想到了艾琳娜,他当然会想起他的妻子,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呢?他也想到了温蒂和保罗,想到如果东窗事发,想到家人失望透顶的眼神,想到他自己羞愧欲死的处境。胡德堕落了,好似有什么在蛊惑他,是脑内挥之不去的某段旋律让他迷失自我了吗?

其实,是一位姑娘让他欲罢不能,这位姑娘比他的妻子强多了,她像强劲有力的节拍,让人心驰神往。他感受到对新鲜感的渴望,他感受到一种原始的冲动。又一次,珍妮撞到头,这次是撞到天花板了。一瞬间,欲望燃烧至高潮,那一刻一切嗅起来都是那样美好,就仿佛雨后空气的味道,然后,激情退去。他怀抱着她,办公室里的最佳性伴侣。胡德想,等他全家从伯克郡[18]结束滑雪旅行后,等他探望过他独居的老父后,等他休完周假后,他还要和珍妮见面,虽然他不知道再见面要说些什么,虽然他可能会暂时忘却她带给他的欢愉,但是他还是要和她碰面的。

“你想来一杯吗?”

他希望珍妮可以拒绝。他有一点担心。

“你还得回去见你的老婆,傻瓜。”她悄声说道,“再喝一杯,说不准你会把车开到哪里去。”

“我能做我自己的主。”

“好吧,不过我不是很想和你喝一杯。虽然,我还是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

之后,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一路向珍妮的公寓驶去。

回家的路,就像一场在北部荒原里的冒险,他把车开得飞快,一直加速,一路狂飙。回到家,胡德去了主卧,冲了澡,特意用紫罗兰香味的肥皂清洗今晚最活跃的部位。

“你在做什么?”胡德擦身体的时候,艾琳娜睡意蒙眬地问道。

“哦,刷牙呢。”胡德嘟囔道,“不想吵醒你的,就是刷个牙。”

九个月过去了,胡德已然将之前的那位姑娘抛诸脑后,开始和他的新情妇珍妮·威廉姆斯厮混在一起。

他的孩子和珍妮的孩子关系出了名的好,这就给他和珍妮提供了良机。孩子们在镇上是如同小混混一般的存在,晚上在大街上闲逛,拿霰弹枪射邻居家的狗,聚在一起换着裤子穿。米奇·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们称呼彼此为“查尔斯”——珍妮和胡德越来越亲密的原因之一就是孩子们,聊起孩子们,他们俩总是能谈上一整个晚上。一次,在威廉姆斯家的晚餐聚会上,胡德把米奇揪到一边,问他“查尔斯”到底有什么含义,是一种反对越战的口号,是香水的名字,还是给某个人起的绰号?米奇郑重地回答说查尔斯,即查尔斯·纳尔逊·赖利[19]。这个人,胡德是知道的,一个电视明星。

温蒂算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一个正常一点的了。

窗外寒风凛冽,吹进珍妮的房子里,吹进客房,吹到下面的山谷里,吹过银矿河——一条小河——吹进远处的森林里。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天气都不太好,下过几天雨后,气温会骤降。孩子们闹成一团,笑着谈论着查尔斯。

记得有一次在万圣节的傍晚,威廉姆斯家的两个男孩同胡德的女儿,再加上邻居家的孩子丹尼·斯波福德聚在一起,打扮成乞丐的模样,身穿破布褴褛,画着夸张的眼线,戴着诡异的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好像生活在城市里的丧尸。胡德和珍妮并排坐在沙发上,他刚从外面回来,之前他开车出去卖一些食材,牛奶什么的。此刻,他和珍妮在聊喜欢哪个孩子的扮相,扮相越夸张,他们的评价就越高。

事情的发生跟孩子、跟万圣节脱不了干系。想想这个节日,庆祝沉睡和死亡。过去就像一个幽灵,逼他想起他曾经犯过的错,逼他记起他没有把握好的最好时光。他一直很后悔。胡德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现实中来,他允许孩子们带上刮胡泡沫、肥皂还有生鸡蛋去街上玩耍。“去吧,”他笑着说道,“快上街去吧。跑多远我都管不着,干什么我都不管。”听到他大度,孩子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缓过神后,他们便一股脑儿地出门去了,出去吓唬其他街坊四邻。

珍妮·威廉姆斯今天涂的是大地色系的口红,有点接近巧克力的颜色。

婚姻对于胡德来说早就像个坟墓了,他已经是个三十九岁的中年男人了,秃顶,无趣,他的孩子也不叫人省心。

“来吧!我们来一下吧!”他迫不及待地对他的邻居祈求道。胡德干了一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

“真浪漫。”珍妮说道,“但我想你还有其他的约会对象吧。”

“哦,珍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真的知道吗?”

那个时候的珍妮笑得很悲伤。她也有她的苦恼。

站在珍妮客房里的胡德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为什么会搞外遇呢?也许是他认为艾琳娜神圣不可侵犯,也许是对家庭观念的一种反抗,为了挣脱家庭的桎梏,所以选择放纵。也许是因为他对美的追求,也许是他享受一种性解放。也许他这么做是因为鄙视自己。也许,他想伤害珍妮·威廉姆斯或者是伤害她的丈夫——他们夫妇二人都比胡德更有个人魅力,他们活得也比胡德更轻松。也许,他渴望被人捉奸在床。也许,他是为了逃避工作,逃避不安,逃避负能量。也许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父母也这么干过(至少胡德怀疑他们出过轨),所以他的基因里就有这样不安定的分子。也许,纯粹是因为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想着想着这些关于通奸的理论,胡德就联想到珍妮似乎不见了,她之所以躲起来,一定是为了和他玩那个下流的游戏(实际上是胡德想错了)。对!胡德得去找她才行,虽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但他做好了一会儿再脱掉的准备,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然后出发去找他的情妇。

“珍妮……珍妮……”

客房右边就是桑迪的屋子。桑迪,吉姆和珍妮引以为傲,头脑聪明、性格怪异的男孩,他一向喜欢拼图,不过他是用爆米花——对,就是爆米花,或者巧克力豆拼一些图案。桑迪很聪明,记得住诺兰·莱恩[20]20世纪60年代的得分纪录,能够解释曲线球的物理原理。他不喜欢拍照,很怕水。

桑迪的房间像是临时布置的一样,似乎他很快就要从这里搬出去。床头钉着一块孤零零的耶鲁大学的奖旗,让这个房间显得越发空旷。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棒球书,以及各种怪诞的恐怖故事书——《趴在床脚的东西》——1972年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上面记录了世界上最胖的人罗伯特·厄尔·休斯,重达1069磅)。书架顶端摆放着几个装着五彩石子的鱼缸。

“珍妮!”胡德正站在桑迪异常干净的房间里,小声地呼唤他的情妇。

桑迪的衣柜里除了一大堆脏衣服什么也没有,没有只穿着内裤躲在里面的珍妮。他关上门,继续寻找。

胡德又前往米奇·威廉姆斯的房间。他知道米奇的门把上连着他自制的电子报警设备,那东西就安装在房内的地板上,用烟斗通条[21]和烟蒂夹子[22]做的一个小玩意儿,里面安装的九伏电池还是米奇从别人家车库的自动库门上偷偷取下来的。米奇喜欢放屁坐垫,(坐上去会发出声响的橡胶坐垫),他还喜欢狗屎形状的橡胶玩具,平日里时常戴着尼克松模样的面具。

米奇还喜欢打无聊的骚扰电话,像这种:

“你好,你们家的电冰箱在运转吗?”

“没错,怎么?”

“我猜也是,你家的冰箱都运动到我家来了。哈!哈!哈!哈!”

再比如:“嘿,你家电话号码是655……吗?”

有一天晚上,保罗跟胡德聊起这件事,两个人笑成一团,好不温馨。可惜,父子间这样亲密的聊天少之又少。那天保罗还讲起他打过的一些恶趣味的电话,也讲到家里的电话号码比较神奇,655-4663,后四位数字4663和胡德家的姓氏“HOOD”长得很相像。

然而米奇的门把手上并没有产生电流,甚至没有听到电流流过的吱吱声。(是了,所有的报警装置都是如此,总是在关键时刻失灵。)闯入者胡德,走进米奇的房间,打开台灯,借着昏暗的光线,胡德看见墙上挂着黑乎乎的海报和挂毯,挂毯上满是烧焦的窟窿和无法辨认的污渍。房间的一角还立着一根足有理发店门口旋转灯饰那么大的水管。珍妮知道这些吗?如果胡德不着急的话,他会再仔细地研究一下米奇的房间。不用说,黄色杂志就藏在脚垫下面。米奇那个小流氓的小秘密在胡德这个老手面前根本就是雕虫小技。

胡德同儿子聊过,那次谈话并不算愉快。他把儿子叫到房间里,告诫他不要洗澡的时候自慰,因为那样既浪费水又浪费电,别人也会知道他在那儿干了什么,不要弄在亚麻制品上,不要弄在温蒂的内衣上,也不准弄在他妈妈的衣服上,更不准对着家里的狗做这件事。最好是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做,最好是射进马桶里,这样不会引发任何麻烦,也不会弄脏任何东西。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找胡德聊一聊,也可以一起找一找医学书看看怎么解决。

听完胡德的长篇大论后,保罗看上去像是听到了“家里破产”的消息一样。

没人不想一劳永逸地戒掉坏习惯,戒掉对刺激又下流的新花样的追求。但是胡德没能成功,有的时候就算身旁躺着艾琳娜,他也要靠自慰来取悦自己。胡德认为或者说他希望,甚至是坚信熟睡的艾琳娜对他夜里做的这些龌龊的勾当一无所知。

走出米奇的房间,胡德走到楼梯跟前,肚子抵在木制的抛光栏杆上,向下张望,他能感受到栏杆扶手传来的凉意。为什么他会以为珍妮在这儿等着他呢?她肯定是走了,很明显,她这是让他赶快回家去,回去坦白,回去道歉。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猛烈地敲打着二楼的窗子。胡德家也在这条街上,山谷街,距离珍妮的家不过半英里。

他又走去洗手间,再瞧最后一眼,看看药柜里面是不是有能藏人的隔间。他要找一找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

难道珍妮去超市买菜来搭配感恩节没吃完的火鸡?或者是为了参加今晚哈尔福德家的派对特地去买点好看的衣服?抑或是她去了他的家,躲在他家的药柜里面了?

胡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把酒杯搁在米黄色的人造大理石药柜上面,往杯中添了些酒。这会儿,他又对摆在镜子前边的化妆品感兴趣了:封面女郎[23]浓密睫毛膏、露华浓[24]粉饼、蜜丝佛陀[25]巧克力慕斯唇膏、赫莲娜[26]晶钻美白撕拉面膜、高洁丝[27]卫生棉、Bonne Bell[28]深层洁面乳、伊卡璐[29]染发剂(金黄色,尽管她现在把头发染白了)、夏依[30]一次性冲洗器、安定、速可眠[31]、四环素[32]。

好吧,这里也没有隔间。

最上面的架子上摆放着男士用品,显然是吉姆·威廉姆斯的,刮胡泡、体香膏、电动牙刷之类的。还有一件泳衣。

胡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着暗处的淋浴间走去。淋浴间外面的架子上放着珍妮的伊卡璐草本精华洗发水、伊卡璐护发素还有药用洗发水。

珍妮来过这儿。她的黑色蕾丝吊带袜就是证据。一定是她把袜子扔在这一堆洗护用品上的。这种东西总是会让人联想到情欲、暧昧和挑逗。

胡德暗自感叹,珍妮真是不一般,她总是知道怎么把游戏进行下去。不过,胡德没打算就这么原谅她,他想起了珍妮身上的瑕疵:她的妊娠纹、左腿大腿根部的酒色斑、沾了口红的牙齿还有修得很丑的指甲。她出去的时候,他还在卧室里,裤子褪至脚踝处,她就这么离开了,像是取完钱后把保险柜锁上那样拍拍屁股走人了。而胡德呢,仿佛是一个荒废的练兵场、倒闭的电影院、路边无人问津的景点。

胡德把搭在墨绿色的洗发水瓶子上的吊带袜取了下来,幻想着珍妮躲在浴帘后面笑得花枝乱颤,然后伸出一只手递给他,另一只手就放在热水的阀门上。他刷啦一声拉开帘子。

一想到这个失踪游戏让他慢慢上钩,越来越把持不住,他就自行解开纽扣,拿起吊带袜覆在他渐渐苏醒的“欲望”上——这严重违反了他对保罗说的那一套教条,他开始抚摸自己。别担心,胡德一向小心行事,早就把门关好了。

干这种事一定要幻想出一个女人的存在吗?对女性来说,被意淫总比动真格的受到的伤害要轻一些。胡德发现自己的技术越来越好,对此他感到十分满意——毕竟他在能自我满足的情况下还是希望尽量少地麻烦别人。

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他和父亲暂居在哈特福特[33],父亲在那里做保险生意,也是在那里,胡德第一次产生了性冲动,只要看一眼“胸部”这个单词,他就能达到高潮。他还特意把以前用旧的羽毛枕中间掏了个洞,带到大学里面去。大学里面倒是永远不缺满足胡德性幻想的对象,只不过胡德后来结婚了,女性身体的奥秘对他不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到后来,三十岁的胡德只有看色情文学才能得以安慰。不过高潮就像打喷嚏或者打哈欠那样短暂。他总是想象着女人穿着热裤或者皮制品的性感样子,身边常常带着一本《花花公子》[34]。(这个月的月刊里刊登了一篇田纳西·威廉斯[35]写的短篇小说。)胡德的幻想中还会出现一些情趣用品,想到这些,他就会脸红。

至少,性,能让他遗忘一些事情。就像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疾病,一种“顽疾”。不过至少,他能暂时逃避一些事情。忘记他是谁,忘记赚钱养家的负担,忘记他家的草坪、汽艇、狗、医疗保险、信用卡、水电费,忘记中东或是印度尼西亚的金融走势,忘记基辛格[36]、里昂·贾瓦斯基[37]和那个讨厌的混球阿奇博尔德·考克斯[38]。

情难自控的时候,胡德总会发出闷哼,他不得不俯身擦拭被弄脏的毛毯。胡德长叹一声,总算完事了。他拉上裤链,打开了门。

要怎么处理吊带袜呢?

它就像一块蜕下来的蛇皮,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显示着他的无能。胡德把袜子团成一团,攥在手中。在客厅中转来转去,好似一只幽灵,他走进珍妮和吉姆的房间,有些难过地望着他们的水床。

他想把水床折起来,压在他们的枕头上,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折回客厅,胡德转来转去又来到了米奇的房门口。魔怔似的,胡德把这条裹尸布,被他弄脏的米奇母亲的吊带袜,塞进了米奇的衣柜里。可怜的孩子,怕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胡德终于感到一丝丝欣慰,准备下楼去了。他想,要不要骑着楼梯的栏杆下去呢?但是栏杆支柱的顶端有一个葫芦形的灯泡,滑下去的话,他保不齐就要断送在这条楼梯上了。想了又想,胡德还是走下楼去。环顾一楼,威廉姆斯家的槽式水晶门环、蕾丝餐巾纸、最先进的八声道立体音响,在这个下午,在这个时刻,全都属于他胡德。

但是,站在威廉姆斯家正门前的时候,胡德最后的一点小得意也被粉碎了。他还是要面对他失败的人生:他不过是个闯入者、傻瓜、变态、外人,他的妻子根本不关心他的行踪,他的情妇在她的房子里撇下他一个人,他的子女懒得同他讲话,本杰明·保罗·胡德,一个只配走后门的白痴,他必须得从地下室附近的通道离开这间屋子,要像个水管工那样,像个小偷那样,偷偷摸摸地离开。

胡德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心不在焉地打开了后门,突然,他听见了笑声,是孩子们发出的笑声,听起来充满讽刺和嘲弄。只有一条出路!只有一条!

新迦南[39]本来就是个小地方,随着温蒂越长越大,这个小镇仿佛变得越来越小了,或许未来就彻底消失了。要想在地图上好好看看这个地方,那你不得不找来初学者用的显微镜,保罗生日的时候就有三四个亲戚送他这种东西作生日礼物。新迦南到底有多小呢?在这里,一只小蚂蚁就好比一辆凯迪拉克[40]那么大;家蝇呢,就像休伊直升机[41]那么大;一块粗毛地毯,则像是一片热带雨林。

镇上有一所高中、一所中学以及四所小学。所有的校车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走完一趟线路。这地方实在太小,小到你一上高中,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镇子上的人认个遍。没错,温蒂也不例外,她认识新伽南的每一个人。这里有一家电影院、一家杂货店,所有的教堂都信奉新教[42]。新伽南很少下雨,也很少下雪,这里的人们也不会在夜半偷窥邻居家的隐私。

女孩子都要学家政学,就像男孩子都要学如何经营商店一样,不然一生都会沦为镇上的笑柄。温蒂也学家政学,不过她并不喜欢这门课。要说有一点好处,就是家政学跟巫术比较相像。学习烹饪和科学让温蒂掌握了投毒的基本方法。她常常幻想她谋杀了她的爱人,或者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把她父亲那台宝丽来SX-70相机[43]拆成一堆金属和塑料。

上学的时候,温蒂一般会穿披风和手工毛衣。一头金黄色的长发,自然地垂到屁股上面。她还有分趾袜和木屐。两天前(感恩节前一天)她从米奇的柜子里偷了他的网球运动鞋,把自己节日穿的漆皮鞋放在了那双原来装网球鞋的鞋盒子里。温蒂同其他学生一样,会穿制服,她个人更中意于黑色的礼服,没事的时候也总是盘算往同伴的低腰裤里塞个蜘蛛会是个什么样子。温蒂想吞安眠药(她已经放了一些在她父母的洗手间里),还想同一个忧郁少年在教室里欢爱。男女之事,就像她早熟地知道了其他事情一样,她听她哥哥讲过,从她母亲看的小说《感性女人》[44]里读到过,自己也幻想过。有的时候光靠描述,还不足以完全明白,你得调动想象力。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温蒂只对一个地方着迷,她很庆幸能住在那里附近,一家名叫银草中心的私人精神病诊所,诊所就坐落在山脚下,温蒂家房子的旁边——那家诊所修得特别漂亮,院内的小路错落有致,树木葱茏茂盛,环境优雅,设施齐全,包括保龄球馆、礼堂、泳池、桑拿房和网球场。总是有彬彬有礼的安保人员在附近巡视,他们对温蒂·胡德颇有好感,从没觉得她会妨碍到病人问诊。但是胡德,温蒂的父亲并不喜欢那里,说那里会“榨干人的血”。

什么叫“榨干人血”?温蒂不明白,她只是看见许多失意痛苦的人从奔驰车上或者宝马车上下来,尽管他们身上穿着皮草和高级西服;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检查车门是否上锁,安全问题,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的相同点,除了富有之外,在于他们都看上去苦大仇深。但他们不是罪犯,也不是暴力狂,就是一群普通人。至少在温蒂看来,这些人不像是会把年轻女孩先奸后杀、弃之荒野的连环杀手。这里的患者来自全国各地,纽约、达拉斯、拉斯维加斯,他们来到银草中心医治自己的愚蠢。温蒂不希望过分地表现自己对他们的欢迎——她不想变得招人讨厌——但是比起家乡这个小镇,她确实更喜欢银草中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星期五的下午温蒂会在这里等着米奇·威廉姆斯。

阴雨连绵。某个肥胖的天气预报员面带微笑地报道着最近的天气,称近来天气阴冷。气温大概在零度以下,地表已经结冰了。有时也会下冰雹,那样温蒂的披风就不管用了,但她还能忍受这样的严寒。早熟的温蒂很聪明——每个人都这么说她——聪明,且不切实际,比如她认为穿什么都比穿她妈妈买给她的那件难看的粉色滑雪衫要好。

起初,温蒂幽会的对象并不是米奇·威廉姆斯,而是他的弟弟桑迪。桑迪是一个神经兮兮、性子沉静的男孩,温蒂喜欢看他被她吓到的样子,喜欢看他因为她在身边而手足无措的样子,喜欢他不喜欢张着嘴接吻的样子;她喜欢看他无聊的时候制作飞机模型的样子。对温蒂来说,桑迪是个挑战。

有一次,她说服桑迪,允许她和他一起洗澡。这是多年来,他们消遣娱乐的方式之一。温蒂和桑迪一起玩过橄榄球,吃过他吃剩下的三明治——奶油干酪、果冻和火腿,和桑迪分享过她私藏的威士忌,也一起折磨过虫子。虽然桑迪不爱说话,但是温蒂知道他想什么,也知道他知道的事情。直到那天在洗手间里。

威廉姆斯家楼下的洗手间里粘了天鹅绒印花壁纸。桑迪脱下短裤(就在这个夏天),蹲坐在马桶上,他裸露的样子让温蒂有些吃惊。桑迪这个样子,让温蒂想起了国家地理杂志中的插图——在饥荒中求生的村民。

桑迪就像个新生儿一样原生态,像一张全黑或是全白的画——是个孩子就能画出来的那种一样,简单纯粹,一点也不复杂。他就静静地坐在马桶上,像个小姑娘,然后开始脱衣服。但是温蒂这样毫无保留地注视他让桑迪有些慌乱,就仿佛她出现在他的睡梦中,知道他做了哪些噩梦。于是桑迪不再脱下去了,向着温蒂大吼道:“你想干什么!要干什么!出去!快出去!”

桑迪站了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刻变得局促不安。黄色的尿液顺着他的大腿缓缓流向他褪下的短裤上,流到地毯上。

威廉姆斯太太听到了这样的骚动。她冲过去揪着温蒂的耳朵,把她从洗手间里拽出来。不过威廉姆斯太太一向冷静,明白这五六年孩子们在发生变化。她简单训斥了温蒂几句,告诉她,身体,就是一个人的神庙,只有这个人有权决定于何时何地举行朝圣,身体是一个人生着带来死后带走的所有品。温蒂会明白吗?威廉姆斯太太还说,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降生于世的,一生中总要有一两次,我们让别人了解并理解我们的孤独。或许是温蒂从父母那里听来的,人在青春期,身体会发生变化,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威廉姆斯太太说,正因如此,在其他发展中地区,青少年会轻装赤足地走进森林,直到领悟到一些道理才会出来。

从那以后,桑迪开始讨厌温蒂,就像米奇和桑迪也彼此讨厌一样。温蒂很清楚,关系好的男孩子打起架来是什么样子,兄弟之间的争吵,和也好,分也好,终归彼此的喜好厌恶是相近的。温蒂知道他们的德行,前一天米奇还拿着火钳子追着桑迪跑,喊着要给他画个眼线,后一天他就主动帮助桑迪完成英语课写诗的作业。这两个男孩儿太相像了。瞧着他们俩,温蒂渐渐明白什么叫“平静的表面下波涛汹涌”,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事,实际上藏污纳垢,竟是些偷偷摸摸、色情淫秽的行径。米奇和桑迪都一个样,只不过米奇表现得更加明显。他们称彼此为“查尔斯”(以示尊重),从不到对方的卧室中去,但他们相亲相爱,就好像哪一天其中一个没了,另一个的心也会跟着去了。

他们干过不太光彩的事:最近,威廉姆斯先生和陶普思口香糖公司[45]谈了一笔生意。没人给温蒂解释过那具体是什么生意,所以她不知道桑迪或者米奇是不是也明白。火箭炮口香糖是陶普思旗下一款主打产品,威廉姆斯先生做的就是关于这款口香糖的买卖。所以,后来威廉姆斯先生拿到了几大箱口香糖,放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储存起来。火箭炮口香糖,本来在萨克森中学和新伽南中学就是金本位一样的存在,而米奇和桑迪一下子得了这许多糖,在学校里简直是呼风唤雨。有了这些口香糖,米奇就能凑齐1973年纽约大都会[46]棒球队的系列卡片(不过凑不齐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全套卡片)。靠着火箭炮口香糖,米奇还拿到了印有“尽享可卡因”字样(仿照“尽享可口可乐”广告)的T恤,以及各式各样的爆竹。桑迪呢,则是把这些口香糖换成钱,他卖的价格只比零售价高一点点,因此赚到了大笔的零钱。他喜欢把整钱换成零钱,数也数不完的感觉。

米奇是如何击败桑迪得到了温蒂身体的并不是事情的关键,当然温蒂十分乐意把自己献出去。自从洗手间事件后,桑迪就不大想看见她,但是方圆一英里之内,除了桑迪和米奇又没有其他男生能与温蒂互诉衷肠,相互慰藉,所以只剩下米奇可选。温蒂是牵挂着桑迪的,她总是牵挂什么人。但是,桑迪不可以,山谷大街上的其他人也不可以,不可以拥有她。最后,还是因为口香糖,觊觎她身体很久的米奇,今天成功把她诱惑到自家的地下室来。温蒂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口香糖箱子,不知道的会以为里面装着杀伤性武器。口香糖的数量着实吓到了温蒂!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愿意为二十四箱火箭炮口香糖去死!谁会去担心牙齿的健康!现在她就是个孩子,要明天才能长大!口香糖!她要口香糖!孩子们都想吃口香糖!

米奇是打算满足她的心愿,他先放进嘴里一条,嚼了起来。温蒂闻到了口香糖的香气,她仿佛能品尝到那条口香糖一样,用肩膀顶了顶米奇的身体,仿佛要宣誓一样——于是他们开始聊天,笑话桑迪像莫特那家伙一样,整天穿着高领毛衣,领子太高,就会遮住他的嘴,看上去格外好笑。

“好吧,认真点,”米奇说道,“你想要口香糖吗?”

“当然,小浑蛋,”她嗔道,“不然,我来这儿干什么。”

“馋猫。”米奇回答道,“也行,不过你知道,得有点……代价,这是笔你来我往的买卖。”

“什么?”

“你知道的,小妞。”

这个词从米奇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有点别扭。小妞,荡妇,贱人,怎么就没有几个好词来形容女性呢?为什么美好的事物——兰花、极光、蝴蝶——就有与之匹配的美好的名字?为什么她,要被别人叫作小妞,听起来下作又丑陋?

“你想看看我裤子下面有什么,是吗,米奇?”

终于,言归正传了,听起来温蒂像是在邀请他,米奇有些慌张。温蒂看出来他紧张。温蒂穿着花哨的背带裤、蕾丝雪纺衬衫和运动型胸罩。米奇没有讨价还价,男生都把女生当作某种事业去追求,要去征服占领的物件,或者当作某种宝贝:所以他们总是想从女性身上得到更多。温蒂觉得,自己应该是全美最先明白这个道理的女孩。

“我能得到什么呢,米奇?给了你你想要的,那你就得把你收集来的卡片放到桌子上去,留给我。”

本来是想用一点口香糖就让她就范的,现在涨价了,他得好好想想。威廉姆斯家的人总是看不懂“人”这个动物。温蒂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威廉姆斯家的人只会做生意,可能生意都做不好。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并且她的母亲对此深信不疑。

米奇从一箱子的口香糖中抽出两条放在她脚边。

“不够。”温蒂说。

“那不成,温蒂,我爸爸会发现的。你知道吗,他总是盯着……”

“他也吃口香糖?”

“那倒不是,是……”

“米奇,听着,你要把我逼疯了。算了,你就是想羞辱我。告诉你,这些我都要,一整箱!”

不行,米奇做不到。有一次,十一月的社会作业,老师让写一篇关于“道德选择难题”的讽刺性文章,温蒂写了尼克松总统在毁掉录音带和把带子上缴给特别检察官之间做的挣扎,文章写得不错,但是米奇不知道,温蒂就是那么写写,没有什么目的性。

现在,仍是十一月,天气阴冷潮湿,他得把足球收起来了。其实要收拾还有别的,比如,他不能再想温蒂了——她那在风中飞舞的秀发,她比别人都要用力的拥抱,她的专注与投入。在夏天的时候,做到这些很容易,只要看一眼她的身体,他就立马变成一个成熟男人。第一次看她的身体,是在乡村俱乐部。

他们站在餐车后面,准备各自前往洗手间冲洗,只是简单的分别。但温蒂觉得她仿佛要割舍一件传家宝,就好像她马上要遗忘掉她早已离世的祖父母。于是她一手扶着米奇的肩,一手解开自己美国星条旗样式的泳衣,向米奇展示还未发育完全的最私密的部位。

这里太荒凉了,死气沉沉的小镇,冷漠自私的家人,是他们逼着她寻找温暖。就算爱,真的存在过,那也早就被生活所累,消弭殆尽了。温蒂从没看见父母拥抱彼此,甚至她的母亲曾亲口承认她并不爱温蒂的父亲——她只说“还凑合”。而她的父亲则说,爱不爱,不过是交友小组、宗教狂热分子和银草中心那里的疯子讨论的话题,一家人,不适合说爱。于是,温蒂开始好奇粗鄙下流的行径,也渴望能在夜阑人静时流泪伤怀,她憧憬一切感性的事物,和家里的寻回犬一起玩耍总能让温蒂稍微了解一下,什么是爱。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温蒂眼中,银草中心院子内的小径是那样圣洁庄严,为什么她厌弃这个冷冰冰的新伽南小镇……

好吧,还是回到乡村俱乐部,瞧瞧温蒂和米奇吧。米奇注视着温蒂——隐秘又复杂的地方——他看呆了。周遭的声音于他们听来像是管弦乐一样,她听到球童正在提议换一根球杆,听到小孩子们嚷嚷着推举某一个人应该最先去高台跳水,听到母亲们催促着孩子去餐车买吃的。米奇身上有椰子的味道,而温蒂身上则混着汗水和泳池里消毒氯气的味道。空气里充斥着柏油马路上沥青的味道。

接着,米奇解开了栗色泳裤上的带子。像一条盘在泳裤里的束带蛇[47],正慢慢舒展开来。

“看,就是这样,温蒂。”米奇说道。

接着,他们相拥在一起,而后又分开,温蒂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之后的几周里,米奇都很害羞。水门事件愈演愈烈,比如发生了“星期六之夜大屠杀”[48]。温蒂对水门事件特别感兴趣,一直在跟进事件的进展,她喜欢看尼克松总统在媒体面前尴尬汗颜的样子,她喜欢看网络上无休无止的骂战。害羞归害羞,米奇最后还是又和温蒂厮混在一起。现在,他骑着他的富士牌自行车载着温蒂在山谷路上转悠。

口香糖交易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温蒂带着米奇离开储藏口香糖的地下室,来到银矿路附近的一个小型墓地,那里安葬着来自19世纪的失意灵魂——塞里诺·奥格登、本尼迪克特上校和S.Y.约翰——死后无人来凭吊,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这里练习法语。暮色四合,温蒂躺在米奇的胸膛上,米奇就这样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在墓地里,褪下衣衫,并把衣服整齐地堆放在某户人家的墓碑前。然后,不知怎的,彼此的手中还残存着对方的气味的时候,他们竟停了下来,没错,就是停了下来,没有进行下一步。他们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就在墓地里,玩起了以前玩过的把戏,却没有实质进展。

再后来,米奇丢下温蒂回了家一趟。

“你干什么去了?”温蒂的声音穿过银草中心萧瑟的冬景。

“取自行车啊。”米奇回道,身旁扶着他的自行车。“碰上我妈,她正急着出门。我原本想给车装上链子就马上回来,然后,就下雨了,然后我就去了车库——”

说着,米奇指着温蒂胸前的污渍,就在温蒂披风正中心的污渍,温蒂顺势看了下去。米奇用食指勾了勾温蒂的下巴,大声笑道:“哈!哈哈!”

“滚开!”温蒂嗔道。

“别生气嘛,查尔斯。”

天色越来越黑,雨水渐渐变成雪花,或者接近雪花的晶状物体。雨也好,雪也好,在温蒂眼里,都像是一种侮辱。不过对她来说更刺激的,是放纵,是堕落。就算是冬天又能怎么样呢?温蒂可是不畏冰雪的英雄。

威廉姆斯家的地下室已经许久未用了。温蒂以前看过镇上的那些朴素简单的教堂——公理会之类的;温蒂的妈妈是永远不能左右温蒂的信仰的——温蒂看过牧师站在圣坛前穿得十分郑重的样子,也是在圣坛前,她见过神圣的圣器是如何塑造出来的。神圣?威廉姆斯家的地下室就给人一种神圣感,此刻坐在米奇自行车后座的温蒂(米奇正站起身来骑车)一边抓着米奇的腰,一边这样想着。

这是一段上山路,温蒂的家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这是银草中心的另一边——马克·斯塔普勒的故居,马克是1871—1879年新伽南的主教牧师,也是本地的共和党议员。

他们接着往山上走,但是米奇越发坚持不住了,站起来骑车实在有些困难,现在他有坐下的趋势,不过,他并不想真的坐下去,那样不符合他的男子气概。

威廉姆斯的家是一座方形的白色建筑,门前还有擎天的石柱,一般你都会看到门前飘着一面美国国旗,不过今天下午倒没看见那旗子。威廉姆斯家后院的另一端一直延伸到河边(那条小河恰巧流经温蒂卧室露台的正下方)。米奇家的后院里经常能见到一群哀鸽,还有一些其他的野生动物——浣熊、野兔和麝鼠之类的,都是郊区常见的动物。银矿河上面则总是能看到充气皮筏艇。

米奇也不管下没下雨,就把车扔在车库门口的草地上,和温蒂悄悄穿过门廊,下楼回到地下室去。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温蒂坚持要保持沉默,所以也没有所谓交心的对话。地下室里积了灰的口香糖纸箱像是无脸的士兵,就像学校里男孩子之间传阅的《众神的战车》[49]里描写的复活节岛上的雕像一样,守护着王室里污秽的秘密。地下室是威廉姆斯家里的秘密场所,室内的中间横着的乒乓球桌就像是生了锈的海船,一侧的墙壁上挂着电动工具,好似一排排刑具,还有一个飞镖盘,上面还粘着一张女人的海报,看样子是从杂志上扯下来的。

学校里还流行着另一本书《去问问爱丽丝》。

如果温蒂能够把自己层层剥开,褪去裤子、高领毛衣、分趾袜,她只是一个常去教堂礼拜、在学校担任啦啦队长的女孩儿,她渴望向米奇吐露深藏于心的感情。不过,她不会这么做,这里毕竟是新伽南。只有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和欺骗才能保护好自己。现在,温蒂和米奇坐在地下室另一侧,电视机前的变形椅上去了。

温蒂不耐烦地向米奇讲着角色扮演的游戏规则,设定是这样:他们是老板和秘书的关系,这天下午,米奇来找温蒂帮忙——对,就是有事要帮忙——股票出了点问题,米奇需要温蒂的意见,他需要她。

“我就躺在这儿,”温蒂说,“我就躺在这儿,这天的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有点不对劲,一直在哭,在啜泣,大概是因为我和丈夫离婚了或者什么原因,总之剩我一个人在家了,然后你就进来了,看见我这样,要来安慰我。”

“但是——”

“总之,我伤心透顶,情绪低落。”

这可难为坏米奇了,这孩子从没有上台演出的经验,只得笨拙地跪在一旁,学着白领的样子松了松领带,然后把并不存在的公文包放在摆杂志的架子旁边。温蒂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表演开始了。

米奇抚摸着温蒂的头发试图安慰她。老天,米奇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中年离异,和子女关系糟糕——还被同事贬低排挤的女人呢?这个不幸的女人只能靠一点离婚补偿过日子,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生活了。

“宝贝,”米奇说,“我们终于不用再等下去了。”

温蒂从变形椅上顺势滑到地板上,地板上横着一台破旧的小型计算器,那是桑迪的。温蒂躺在地板上,翻了个身,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样,她的高领毛衣自然而然就会上移,胸部下面那一片洁净无瑕的肌肤也随之裸露出来。米奇见状立刻凑了过去——一手撑在变形椅附近,一手撑在绿色皮质脚凳下面——把温蒂圈在身下。地板上还有一本电视指南——

“要不,我们把电视打开吧。”米奇小声说道,“万一来人了呢。”

“别傻了。”温蒂说。

她牵起米奇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米奇整个人迫不及待地压在了温蒂身上。

“告诉我你的打算,”温蒂说,“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告诉我,你跟别人不一样。我要你念《旧约》给我听。我问你,你会为了我去对付别人吗?你会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我吗?你能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吗?你会为了陪我,周末不去打橄榄球吗?你会帮我洗衣服,哪怕是我最私密的衣物也帮我洗吗?你会帮我买避孕药吗?你会吗?”

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

“你忘了吗?”米奇问她。

“什么意思啊,亲爱的?”

“我不是交给你工作,让你周末完成吗?”

“不,恐怕完成不了,有些地方我不明白,我需要帮忙。”

温蒂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闻到了米奇口中有酒精的味道,亲吻的时候她还感觉到米奇的舌头上残留着某种药品的味道。她就快得到满足了,她的手扶着米奇的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松松软软的屁股,男孩子,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米奇在她身上,倒是显得越发不耐烦,温蒂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勾着他快点解开。

“快!”米奇催促道。

“你是说录音,你想让我,快进——”温蒂还沉浸在她的角色扮演中。

米奇闷哼一声。

“快啊!”

“我觉得有些困难,要处理——”

“温蒂!”米奇咕哝道,“脱掉你的裤子。”

“不行。”

“不是……这样怎么做呢?你得脱下来才行。”

“不行。”

米奇又一次按住温蒂的手腕,然后直起身,半跪着,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和裤链。

他开始冒鸡皮疙瘩了。温蒂的毛衣还是卷在胸部附近,温蒂觉得那东西滚烫极了,像一条火蜥蜴在身上游走。

这时,楼梯顶端的门突然开了。

门开了!光也照了进来!不好!温蒂不知道门竟然没关严!就像华丽的乐章终会迎来高潮,米奇赶忙收起他那放肆的“家伙”,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和裤子。那一箱箱“无脸士兵”好像并不能起什么作用。米奇和温蒂屏住呼吸的样子,让人想起了默片电影。

直觉告诉温蒂,下楼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在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之前,她就知道是他——温蒂很久之后才明白父亲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威廉姆斯家里是因为什么。现在,她只顾得上想一些对策,怎么向爸爸交代——米奇和温蒂都觉得胡德不会察觉出什么来的,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所以撒谎是不会被拆穿的。不过实在不行的话,老实交代也未尝不可,说不定结果没有那么糟。米奇又生一计:他一把抓过身边的另一本电视指南,读了起来——

“当世界毁灭时……”米奇读道。

“你说什么?”

“哎呀,就是电影介绍。”

胡德已经走下楼梯,看上去他在极力地伪装什么,或者试图掩饰什么,总之,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有问题,不过温蒂和米奇顾不上胡德是不是在假装什么。胡德站在口香糖纸箱中间,抱着双手,盯着两个孩子——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胡德的脸涨得通红,温蒂知道那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那是一种恼羞成怒的表现。温蒂的印象里,她只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一两次,她并不想回忆当时的情况。

“爸爸,你觉得我们能干什么?”

“我觉得?我觉得你们在相互抚摸,寻求刺激!上帝!你们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肯定是他兽性大发,想看看你裤子下面是什么!养了你十几年,现在你打算失贞了是吗?老天,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看到——”

“嘿,听一下,胡德先生——”

胡德的衬衫没有系好,温蒂这个一向谨慎仔细得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父亲居然没有穿好衣服,因为纽扣系错了顺序,右半边的衬衫下摆长出了一块儿。不过他本人似乎并没有察觉,站在那里,高高在上的模样,殊不知衣服已经在暗示他丑陋的秘密。

“闭上你的嘴,米奇。我可没兴趣听你胡扯。我得和你父母谈一谈。我们走着瞧。老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们该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庆祝感恩节吧!丢脸,你们俩啊,你们俩应该感到丢人!”

米奇对此嗤之以鼻。温蒂看得出来,她太了解米奇了,她知道他在琢磨着怎么还嘴呢。如果他和胡德真的吵起来,温蒂想,她应该会站在米奇这一边。因为她父亲比米奇壮实得多,她总得站在弱小的一边才算公平吧。

但,米奇终归没有还嘴,耷拉着脑袋,尽量克制怒火。

“你呢?年轻的小姐?”胡德看向温蒂。

“和我说话吗,爸爸?”

“不然我和谁说话?”

“爸爸,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别耍小聪明,我告诉你。别做梦我会放过你,现在,你,跟我回家。走回去,慢慢跟我说。”

一提到要走回去,一想到要在人行道上谈这些,温蒂有些崩溃。悔意就像落日的余晖一样四处蔓延。她终于有种丢脸的感觉。来的时候,温蒂坐的是米奇的自行车,她的双手紧紧环着米奇的腰,两个人在凄风苦雨中骑了好一阵。现在,她得和她父亲走回家,这样的天气,父亲竟没有开车出门,要叫镇子上的人瞧见了,一定要说是他们家没钱给车加油,才落得这副惨样。想到这里,温蒂当真觉得丢脸。再者,温蒂不得不向父亲力证自己还是清白之身。简直是煎熬,记得他们在学校里就说过,这个周末一定会很煎熬,因为感恩节,所以一定会没完没了被大人说教。真糟糕。温蒂食指卷着头发——她还站在米奇身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好了,回去。”胡德说道。

温蒂走上前,一言不发。她回头瞥了米奇一眼,他正着急地拉上裤链,只不过拉锁夹到了衬衫下摆。温蒂想到了裤链后面,那团美丽的红棕色。而一想到这里,温蒂就不再委屈,也不再害怕丢脸。爱,总是苦乐参半的。她明白。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温蒂特意从纸箱里拿了已经拆了封的半打口香糖。

“这是我应得的。”温蒂转头向米奇喊道。

胡德叹了口气。

温蒂和父亲离开威廉姆斯家,关上了前门。外面早就黑天了,冰冷的雨水径直砸了下来。现在,比刚才温蒂在银草中心等候米奇那会儿还要冷上个几度。雨水混着冰雹无情地拍打在温蒂和胡德的身上,似乎是老天在咒骂着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父女俩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温蒂突然向父亲喊了声抱歉,只可惜风雪太大,根本就听不清。

一辆扫雪车慢悠悠地在山谷路上开着,正往道路两旁的积雪上撒沙子,黄色的闪光灯在车顶一圈接一圈地转着。

胡德抓着温蒂的肩膀。

“宝贝……”他喊道,风雪太大,听起来倒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声音。

“宝贝,别担心。我没那么生气。我只是觉得那小子够不上你,就这样。我不会说出去的。”

温蒂不明白父亲怎么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她还是听见了父亲的话。

“什么?”

“我是说,他就是个浑小子,对你不是认真的。瞧着吧,他以后也不会有大出息,还得靠珍妮和吉姆养活。说到底,他不值得你去爱。威廉姆斯那样的家庭,不适合你。”

“爸爸。”

说着,父女俩一起踩进了半融化的雪堆里。雨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天气真是糟糕极了。雪水渗进温蒂和胡德的鞋里,也弄湿了马路对面莎拉·乔的鞋子。莎拉是丹·福尔摩斯的姐姐,在萨克森中学里接受特殊教育。现在的她,正在雪地里面踽踽独行。温蒂想起来那些传言,大家都说莎拉和谁都能睡。于是温蒂在想莎拉骨子里是不是也有对性的渴望,她知道女性高潮是怎么回事吗?她会不会认为和爱的人做爱会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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