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见父亲无事,姬宁便又连夜带着黄远志二人去了黑水城的大狱。
大周王朝虽施行王道仁政,但总难免有些鞭长莫及之处,亦不可避免会有鱼龙混杂之地和穷乡僻壤的所在。
光明所及,必有黑暗相随。
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现实。二者各守规矩,相安无事还则罢了,朝廷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将其赶尽杀绝。毕竟那些山匪随意杀之不得,惩罚更难以奏效。以往充军前线的山匪若是管教疏忽,则往往成了兵油军痞,依仗军伍势力更行欺压百姓之举。
是以只要山匪不祸害乡里,地方军备也常常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昨夜伙同黑彪欲行造反之事,则无疑碰触到了朝堂决不能容忍的底线。
而事实上,任何力量在整座大周王朝的军备面前,都只是土鸡瓦狗。
若真要灭你,亦不过是朝堂的一句话而已。
因此仅仅一天的光景,黑水城所辖之内,大大小小共计七处山寨,无论有没有参与其中,俱都被清剿一空。
黄远志将各个牢房中的每一张脸孔都看得很仔细,只不过他的确没有见到诸葛芸和那位受伤老者与样貌奇特的同行男子。
这使得他有些不安地死心。
不过那个首领倒的确也被抓了来。
虽则数百个山匪已然将平日里空荡荡的大狱挤得好不热闹,但头目毕竟只有七八个。
所以黄远志一眼便认出了那位叫李福的山寨首领。
问答的过程极简练。
“是你!”李福也看清楚了正盯着他的这个年轻人的脸。
“和我一起被你们劫上山的那位姑娘呢?”黄远志冷冷道。
李福看到如今黄远志的身边竟是少城主相陪,他虽然不晓得其中的关系,不过在此刻也已明白,这位在自己山寨中自称医师的年轻人,来历绝非简单。
“医师大人,小的不知道啊,三哥和那位老前辈带着您那位朋友昨夜便下了山。至于去哪儿,小的怎敢多问。”李福顾不得颜面,爬到黄远志面前,跪地磕头如捣蒜。他不是傻子,知道这次进了大狱,只怕是再难走出去。如今这位年轻医师倒说不得能帮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
“医师大人,您看在昨晚小的——小的,”李福说到此处有些磕磕巴巴,他突然想到昨夜好像还恼羞成怒地给了这位医师一脚。但他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肯放手,“您就看在小的昨夜让您下山的份儿上,给小的向城主大人求求情啊!”
黄远志眼角抽搐,他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李福,然而心中想到的却是昨夜自己像条狗一般被捆在草棚里打滚的模样。
他愈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随即他默然道,“你应当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只怕昨夜你便已死在黑彪的手里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大步向外走去。
徐意和姬宁任由黄远志一个人离开。
徐意望着黄远志的背影,他知道,此时自己并不能帮黄远志做什么。
人世间的事,一如拳法。别人可以点拨关窍,劲力却是只有慢慢琢磨,才能消化成自己身上的东西;若是跨过这道坎儿去,前面的风景便是另一番模样了。
而黄远志,也只能自己跨过这道坎而去。
这两夜虽是都有事耽搁睡得晚了,不过徐意第二日仍旧在寅时便开始了练功。以他如今的修为,即便几天几夜不进食不休息,亦是没什么大碍。
城主府堂皇气派,自然是给他们几人俱都安排的单人雅间。
徐意倒没留意屋内的典雅陈设,只是觉得这屋子可比石头村里住的那间宽敞多了。本来还怕在外面会影响了府内巡逻的兵丁,如今却是在屋中便可练功了。
所谓拳打卧牛之地。拳法练到通明,便不拘场地大小。并非因为趟子简化,而是拳术以伸展为筑基,却不以伸展为目的。
拳术往下修习,便要讲究法度。须将周身劲力由手足四肢渐敛至筋骨之中,此时以身法而言,则须练至内动外不动。
正是大动不如小动,小动不如不动,如如不动,方才可收易筋洗髓之功;做到了这一步,算是成就阴平阳秘,体内筋如长河骨似风,而后才堪堪勉强能有资格作那以武入道的修行。
在这世间之上,踏入任何一道,并非难事。但若想要登堂入室,甚而走到那巅峰境界,便须讲求个天赋和机缘。没有天赋,只是以苦功弥补,自然也能有所成就,却终究受自身所限,堪堪难以臻至圆满。譬如武道修行,身材羸弱多病者,勤习不辍励精数载,倒是也能祛病延年强身锻体,只是比之那些生来筋骨强健之人,若付出相同精力,成就却不免云泥之差。
徐意原是天生根骨奇佳,心思纯净至极之人。又经杨老头儿特意栽培,二十年间不受外物所扰,以武道修行为业,这是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故此他的成就自然也会远超众人。
而他所遇武道中人,一如杨老头儿、那天机派的赊伞人师徒,亦或是笑面无常和他两位师兄,这些人不是天赋不足便是机缘不够,总归是有些差强人意之处。
这便应了那不语禅师在大雪浮屠寺中对佐伯念之所说的一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常人初时练拳,除去桩功以外,总须来来回回走趟子行拳架,以高低起伏闪转腾挪之式锤炼筋骨体魄,而此刻徐意在这偌大的屋中练拳,却恍如一头黑熊般,双手环抱站立当中,正是个武道初学入门的浑圆桩。
只是他看似一动未动,细细观之,却会发现其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均都在微微震颤,似是水波荡漾流转,又似是活了一般,各个欢快地不住急速呼吸着。
如此片刻之后,这屋子中忽地平地起风,吹得近处的窗棂也纷纷吱吱摇曳起来。
黄远志一夜未睡。
因为他用这一夜的时间想通了一件事——
治病救人,药针灸石足矣。可这世上苦难之人,又岂是只用药和针便可以救治的?
何况,若是连自己身边的朋友都没办法守护,还谈什么悬壶济世。
正巧,他碰到了徐意。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徐意真正出手,但他能感觉到,徐意的武道修为一定很高。
所以他很早便来到了徐意的住处。
他已下定向徐意拜师学武的决心。
只因在医道上堪堪跻身圣贤之境的他,自然也是聪慧绝顶之人。
虽则他黄氏一家渊源显赫,但这几代人均都沦落成了籍籍无名的村野小辈。
而遇到徐意才只是仅仅一两天的光景,他便历经生死,更是得以接触到以往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大人物。
这确乎有他的运气。不过同时深谙河洛之道的他心中清楚,只怕徐意这一行人才是那身具大气运、大造化的弄潮儿。
他当然不愿与其交臂而失之。
初冬的早晨本就亮的迟些,此时四下尚还一片灰蒙蒙。循着府中仆人的指点,他远远望去徐意住处的那间屋子并没有燃起灯火。
许是这两日睡得太晚了,还没起来吧。
黄远志心念及此,便回转身想先回去,等过一会儿再来。
但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徐意站在门口,微笑道,“黄兄是来找我的么?”
“啊——徐、徐师兄你知道我要来?”黄远志闻声一怔,忙转过身来,挠了挠头,看向徐意。
“倒是不知。不过方才我在屋中练功时察觉外面有人,这才开门见到黄兄。”徐意笑道,“黄兄进屋聊。”
黄远志脸上微红,心道自己贸然过来却是打扰了徐意的练功。当下随着徐意进屋,边走边歉然道,“徐师兄,我是不是打扰你练功了?”
徐意摆手笑道,“没有没有。不过黄兄这么早过来找小意,是有什么事吗?”
黄远志脸上又是一红,随即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黄奇确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着便猛然向徐意下拜。
只是徐意何其机敏,黄远志甫一屈膝,他便赶忙按住其肩头,疑道,“黄兄这是作甚?”
“请收黄奇为徒,入武道修行!”
黄远志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