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天降雷霆,陆象山的身体摇摇晃晃,但他勉强支撑着,并未摔倒在地,他双眼有些通红,望着郑晟,一字一句道:“都死了?”
郑晟的视线从陆象山身上移开,不忍再看陆象山的脸色,望着殿上的三清祖师像,轻声道:“是啊,都死啊,是我亲手埋葬的他们。”
陆象山厉声道:“你怎么还活着?”
“我早该死了,只是我一直认为自己还不该死。”郑晟坦然的望着陆象山,苍老的眼眸里虽不再清澈,但也不至于浑浊,他半是回忆,半是感慨,“当年兴佛废道时,陈国道门人人皆危。你下山不久后,很快就有人马冲上了山门,砸的砸,烧的烧,狼奔豕突,视我正一道煌煌传承于不顾,铁蹄之下,师弟们尽如丧家之犬。后来,师父见实在抵挡不住,就命我带着师弟们逃出去。”
陆象山有些焦急,催促道:“然后呢?师父他们怎么样了?还有师弟们,究竟遇上了什么?”
郑晟脸上闪过一抹痛苦,嘶声道:“我带领师弟们从密道逃出后,一路东行,准备出海绕道,才出凉州,就听到后方传来消息,说正一道正式除名,留在山门的一百二十余人,无一幸存。”
陆象山的眼睛一直盯着郑晟看,在他充满压迫性的视线下,郑晟表情毫无变化,依旧是回忆夹杂着感慨,陆象山恶狠狠的说:“真不是你贪生怕死,抛弃了师父?”
郑晟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然后他的语气软了下去,“得知山门被毁,师父羽化的消息,师弟们群情愤慨,都想要我带着他们回去报仇,但是师父在我离去之前,就说了此事再无回转余地,一定要薪火相传,不得断绝。”郑晟说的老泪纵横,手中的拂尘掉到地上都不自知,依旧继续说着,“可清水师弟和渠清师弟一定要回去报仇,打算脱离队伍独自返回,我担心他们泄露我们的消息,就下了死手。”
“嘭”的一声,陆象山手中的拂尘猛地炸开,从他身上迸发而出的滔天气机甚至熄灭了平和燃烧的香烛,他身上道门高人的气息荡然无存,此时犹如地狱恶鬼一般,狰狞着问道:“你把师弟都杀死了?”
郑晟对陆象山的话不管不顾,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借口传授剑法替师父报仇将清水师弟和渠清师弟叫了出去,然后趁他二人不觉,突施杀手,两人都在我掌下毙命,我草草收拾了他们的尸骨,埋在了惊仙山顶第三颗松树下。”他脸上突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清水师弟和渠清师弟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都忘了我最擅长的是掌法,何德何能能在剑法上指导传授他们?回到队伍里,我告诉师弟们,清水和渠清师弟已经出发了,催促他们继续上路,现在想来,我只是想要尽早离开那里罢了。”
郑晟看着陆象山,涕泗横流,呜咽道:“师兄,我有罪,我有罪啊。”
殿上的三清祖师像依旧是那副面容,注视着殿里发生的一切。
陆象山此时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冷声说道:“你说再多也没用了,清水师弟和渠清师弟已经死了。”
“是啊,死了,都死了。”郑晟神情恍惚,身体突然摇晃一下,不过很快就稳住,叹息道,“第二天,就有人追上了我们,慌不择路下,我们逃进了天弃山脉。”
陆象山悚然一惊,呢喃道:“天弃山脉,你们居然进了天弃山脉。”
“是啊,我们逃进了天弃山脉,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只能看着师弟们一个一个死在我的面前,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埋下他们的地方做个记号,期望着有一天我能回到这里,给他们上一柱香。”
“随着师弟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些典籍秘法也都难以携带,在如晦师弟的提议下,我们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它们都埋了下去,并且在旁边刻了碑,那时候的我们还抱有天真的心思,期望有人能够发现这里,使我正一道传承不至于断绝,做完这一切后,我又带着师弟们继续在天弃山脉里寻找出去的路。”
陆象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郑晟突然笑了起来,有些癫狂:“天弃山脉,不愧是上天遗弃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出去的路,任何人只要进去了,就算是大宗师,也要陷在里面,不得脱身。”
陆象山已经有了猜测,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郑晟脸色复杂,说道:“我找到了天机谷,也许是天机谷找到了我。濒死之际,有人把我带回了天机谷,给我疗了伤,让我不至于死去,但我的身体早已在险恶的环境里熬到油尽灯枯,就算是以天机谷之力,也没把我完全治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天机谷固然让陆象山惊讶,但郑晟后面的话却完全让陆象山变了脸色。
郑晟笑了笑,身上道袍光华流转,散去了之前一直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大宗师气息,陆象山这才发觉到,郑晟气机萎靡,整个人好似已经干涸的池塘,被人强行注入了丁点流水,艰难的维持着不多的生机。
“我早该死了,不是吗?”郑晟看着陆象山,轻声轻语道,“其实我原本的状况要比这好的,只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才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陆象山追问道:“你干了什么?”
郑晟洒然一笑道:“我趁谢大先生不注意的时候,从天机谷中盗走了三本道法秘笈。”不容陆象山训斥,郑晟如自言自语道,“一是《神算篇》,二是《一气化三清》,三是《正一天地剑图》。”
“什么?”陆象山叫出了声,不敢相信,“天机谷居然存有《正一天地剑图》?”
郑晟咳了几声,说道:“我本以为你会对《神算篇》和《一气化三清》更加感兴趣,你果然还是更在意《正一天地剑图》,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郑晟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丹药,一口吞了下去,接道,“我将道法秘笈盗出后,害怕被谢大先生发现,于是便马上请求谢大先生送我出谷,幸运的是,谢大先生并没有怀疑我,而是命他的大弟子一路送我出了谷,并将我送到了天弃山脉外,我当时本还想记下出去的路线,但不知为何,一旦我有了这个念头,就会短暂的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我害怕失去记忆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于是就断绝了这个心思,一路跟着那个小孩子到了山脉外,出山脉的时候,他还告诫我,不要再回陈国了,于是我一路北上,到了夫怀。”
陆象山道:“你又做了什么,至于身体变成了这样?”
“我当时还不知道师兄你还活着,于是我打算在夫怀寻一弟子,传他《正一天地剑图》,延续我正一道香火,但夫怀境内与我一样心思的人太多了,那些流落在民间的苗子,不论好坏,都被其他人抢了先,我一个废人,又身怀三本道法秘笈,根本不敢与其他人争夺。后来走投无路之下,我投靠了奉仙观,将《神算篇》和《一气化三清》献给了国师,至于《正一天地剑图》则被我记了下来,并未告知国师。”
陆象山定定的望着郑晟,叹道:“你不必如此,即使是将《正一天地剑图》交给谭平国师也无妨,以谭平国师的胸怀,他一定会替我正一道延续道统,你又何必糟蹋自己的身体。”
“没事,我不后悔,自从惊仙山后,我从不后悔我的任何一个举动。”郑晟有些艰难的从地上拾起了拂尘,望着陆象山道,“师兄,说说你的事情吧。”
“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是燕王妃请我下山,如果不是世子酷爱谈玄论道,如果不是燕王力保,我只怕也已经追随师父而去了。”陆象山迟疑一下,道,“我在去年跨过了门槛,成为了宗师。”
郑晟大笑起来:“我看出来了,但此刻听见师兄你说出来,我心里更加开心,我正一道百年都未出宗师,只可惜……”郑晟神色黯然,强笑道,“如今我有《正一天地剑图》,师兄你也成为宗师,在燕王庇护下,便是在陈国再起我正一道道统也不是不可能,师兄你且回去候着,我这便回去将《正一天地剑图》还原出来,让青云给你送去。”陆象山正要开口,便被郑晟制止,“我如今已是奉仙观道士,不能再随陆道长回陈国,青云天资聪颖,除了顽皮贪玩,足以成为陆道长的开山大弟子。”
“不行,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我正一道颜面何存?”陆象山道。
郑晟轻笑一声,随即正色道:“不必担心,国师将青云交给我,未尝没有让我传承正一道的念头,如今陆道长你是正一道掌门,我自然要将青云交给你。”顿了顿,他苦笑道,“我身上有太多的罪孽,不该让青云跟在我身边。”
陆象山还未答话,郑晟拂尘一挥,大殿中的禁制顿时消失,只听郑晟高声道:“玄清,知深,送正一道掌门出观。”
言罢,郑晟回头对陆象山道:“玄清,知深乃奉仙观下一代领头人,未来的观主之位定从二人之中择出。”
玄清,知深二人一人一边,打开了奉仙观大门,奉仙观弟子们摆开辉煌的阵式,恭送陆象山,陆象山见郑晟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心头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
临行前,郑晟说道:“此别之后,山高水长,你我二人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还望道长能以正一道传承为重,不要如我一般自困于前尘之中,罪孽缠身,踯躅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