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风听至此,试探性地朝小刀说:“也好,原来你也有救人济世心……虽然吓唬了个恶少没大作用。”
他低头继续默默扒饭,夹了根青菜。
“有用。”莲接茬道:“人在乱世,能惩一点恶,那便是一丈光。”
一丈光?但凡能为之丈量的东西,好像都显得那么轻巧。善与恶是该说源于天性,还是受判于立场呢。她说的那一丈光般的少年,可以随兴救一个人,也可以拿人性命不眨眼。少年单纯又非简单,他还须去揣度对方的厚度。
而且,暗影变成光芒,实乃趣闻一件。李笑风乐了,给少年夹了一块鸡肉,道:“好,姑娘说得好。”
少年抬头轻瞥了对方一眼后,低下脸去,来者不拒,尽快接受了心意。
“你有长进,人家也夸了你,奖励你的。”李笑风表情明朗,似乎有意逗对方笑。
“我想问的话若讨先生你嫌,还请当我出言不逊。笑风先生是……一直一个人吗?”莲语气变得崇敬,像在减缓内容上的冲突。
对方悄悄吸吐一口气,吸纳得格外缓慢,其后方从容应答道:“我有父母,很早前分散了。那是乱世的错。但我不怨天。好歹,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被人触及过去,他便成一块不那么强硬,但绝不卷刃的冷铁。男人从不会轻易忘了理性,知道是无心而为,会笑着主动往后退一步,去护住什么,再转移注意力。那个笑同样也是去缓和不善。
“是吗……乱世?”莲有察言观色的基本天赋,表现得仍很莽撞。她笑谈道:“看来大家都是相似的。先生一人在酒家,卖的到底是酒还是故事呢?”
“我之前的故事不是下酒菜,也从不与人说。”
“对不起!”她皱眉,发现事态开始失控,对方还有一副表面斯文是因为还想客气。她这才恢复理智,说:“我若是触犯了先生,请您明声让我住手。”
李笑风松了一口气,前几秒由于情绪浓起来的眉眸变淡,道:“嗯,停手吧。”
“先生……非常对不住,先生拿我当朋友,我却一副捕快头子问罪的样子。”莲擅调动五官,眼里格外有光,真诚道。
对方维护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揣摩着她的反应,感兴趣的说:“无妨,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气氛紧绷起来,如一根被拉紧了的弦。
“不过,话说回来,你没经我允许就带回来个姑娘,有点欠考虑啊。”李笑风摸了摸下巴。莲不卖苦情诉衷肠,表现得矜持克制,她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连忙应道:“我不会麻烦先生太久,找到差事就走。”
“找差事?”李笑风道:“到外面去是要讲规矩的。你没在这里落下户,跟难民没什么两样,谁家敢用你呢?”
“但是,总得找个地方去啊。”莲觉得脑瓜子疼。柳镇她是不打算回去了,她宁可到处浪荡,四海为家,委身于江湖。
李笑风说:“不嫌弃的话,同我一块打理酒家吧。”
“行吗?”她佯装一惊一乍,就连预料里的互相推脱,都不过是双方为了已知的结局做的演技。“我这等失礼的人,待在这里还不知要惹怒先生多少次!”
“有缘必相逢,这是酒家的初衷。”他表情温润,一身浩然洒脱,因为面相好,不必笑也能给人留下好说话的印象。他道:“我没什么能耐,喜欢结交朋友。所以你来得正好。欢迎来到缘来,从此大家是朋友,不分你我!”
她见过人,读过人,见到的阴暗多于光明。事后窃以为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便到处奉行一个虚伪逢迎的原则。
其实她并不喜欢那样。但如果自己不够强,只有那样才能活得更好。在此刻,她的心脏一下子被抽紧。假使先生确实有和她做朋友的心,那她再也无法说问心无尤。
不如意事八九,知心者二三。她能有那个运气碰上可以交心的人,在对方面前活得真实,对她来说是她最大的幸运。
莲还想说点什么,到处没看见对方。走了几步,看见对方在温酒。
一抬头,她头发碰上低垂的枝桠。
梨花放逐于风一如舞女长袖,轻浅光洁,袖口留香。从梨花一角独唱窥探到太平盛世,美人依存于世人,不受喜欢便孤芳自赏,衰退的世道里在一个角落孤芳自赏,香味也落寞。
莲跟着李笑风走着乱逛,看到很多收藏物。有不知朝代的瓷器和字画,折扇,老酒和装酒的鼎,令牌,算盘,木陀螺和鞭子等,吸引了她的目光。
他常年独自一人,所以很喜欢和这些收藏物讲话,拿来把玩和呵护。他想每一件收藏背后都有一段历史,值得去铭记。有些青铜酒皿上刻有篆文,不知道在表述什么。但是有名字,多半是作文者和工匠的。
莲眯了眯眼,心想这个男人养成了这么多爱好。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但她不多问,言多必失,怕再度出格。然后她说:“笑风先生,以后,可以教我识字吗?”
“可以。没想到莲姑娘还有这等雅兴。”李笑风笑答,说完拿出文房四宝。毛笔的笔端是狼毫做的,墨汁是黑亮的。吸足墨后,铺开一张宣纸,就可以写了。
她也摆出熟悉的温柔的笑:“以后就要多劳烦笑风先生咯。”
之后他们去无心镇街上乱晃,认识车水马龙的昌荣景象。独剩小刀一人看守缘来酒家。那晚夜色浓重,四处挂满灯笼,染成一片橘红色,往来行人熙攘,小儿追逐打闹,女人家一边一针一线绣着扇面一边聊家常,男子饮酒,说话有当地方言味,话里是豪情壮志,欢笑声清晰可见。过年时还会举办庙会,投壶者,沿路卖艺者,歇脚喝茶者,不胜枚举。
但于她而言,再昌荣也不是故乡。
“我们去走拱桥吧。”他主动邀约说:“当地有种说法,走了这座拱桥,也就走过了风雨,祝福很吉利。”
“咦,真有此事吗?好!”莲应声,也想去沾福气,同对方欢快提步走过去。
走过拱桥,她手心抚摸栏杆上雕刻的异兽脑袋,李笑风把扇道:“莲姑娘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我说。”
莲摇了摇头,很妥帖安静的讲:“不必了,多谢先生好意。我这样就很开心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一阵大风刮过,树叶上的灰土掉落。叶子也翻了面,扑棱棱的作响,摇晃了树冠,掠下细碎浅灰的影子。
无关风月,关系拿捏得恰当,最让人舒服惬意。
远处的视线就不再开阔了。她清楚看见有房子的形状,瓦片堆砌的屋檐四角方方,两尊石狮子镇门,大气体面,仔细看是府。牌匾破旧,白日里瞧不出什么,夜间阴森惊人。落魄朱门后想必隐藏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现在已然风光,换了新牌匾刻上听风居三字。背后是一片树林,一片萧索寂静,独有鸟声窸窣,很有禅境意味,她甚至猜想里面会不会有一口钟。她刚想凑近再去好生观察,猛地被背后的人拉住袖子,他压低嗓子提醒道:“莲姑娘,我们回去吧。不能再走过去了。”
“咦?”她抬起眼,表示不解。
“走远几步再同你说。”李笑风变得稳健起来。走过十几米开外,他清了清嗓子,收了扇,皱起眉,以沧桑口吻道:“我听说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归到了六皇子名下。有时似乎是有人,还有人看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人敢过去。”
“为什么?”她紧张起来,咬了咬指甲盖。
六皇子这种一流大人物,全朝城上下不会有人不知道。她听过六皇子生平事迹,常随父皇出京狩猎,据说饱读诗书,是个文雅人。没想到好动一面下还有喜好幽静的个性。
他有一个浅笑,趋于平静的神秘的回答:“知道得越少越好。”
秘密如蚂蚁到处都是,也可以是藏在绸缎里的虱子。但只要不见怪,不多问,也不在乎,恪守本分,就是可以什么事都没有。
——别人不想说出来,总是有那么点原因的。
小刀收拾了两下,还有人来敲门。他便告知对方说,客官,酒家已经打烊了,请回吧。之后趁师父不在,四下无人,他走到卧房,一层一层松了裹布。
见过血腥场面,直到麻木,意志力像一块铁被淬炼得更坚韧。
他要慢慢想起来。
剑是目前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
师父一直将剑妥善保存。可见剑身,伤痕斑驳。他脚踏实地的站着却平白无故的剧烈晃了一下,仿似大脑供血不足。脑袋里闪过片段和画面:一片妖气,凄清高空上独悬一轮残缺的赤红月,连同月光里都有血色。除了血色还有血泊,尸体横躺在冰冷地面。刺客肆虐,闯入府中,见一人杀一人,杀得只剩下他一人。
还是个总角。目测八岁左右。
屏风上现了人影。
刺客用剑指了指,数着尸体,口中念着一二三。一是老爷,二是夫人,三是近侍。不算上成群的家仆,还差一个人。
他神情黯然,惊恐,被逼到逼仄一角。
“你为什么要杀、杀他们……?”他哆嗦着问。
“使命。”对方冷漠答。忽而听见一阵声响,从庭院一口井中响起。刺客想起宫人嘱咐:全府上下主仆尽量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但是他只管数人头:上级交代杀七个,那便只杀七个,杀完为止。多一个少一个不管。说罢只好委身去看,并低声咒骂:“……还有谁?”
什么都没有。
于是刺客又走回来,手中握剑。剑尖划在地上,发出逼人的刺刺声。
刺客在记忆里形貌全无,只留下一个黑影形象。刺客举起剑,刚要扬手挥下,忽然倒下。夜风大作,如鬼哭狼嚎,尖锐得划破夜空。他一震,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眉心被剑尖劈得留下一丝血。抬手摸脸,摸到了一大块眼泪。不管哭声也好,挣扎声也好,现在只剩尸体可作慰藉了。
南方潮湿多虫。渐渐地,那些虫子围上来,演了主角。他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眼睁睁见活人变成死人,再到尸首不全,没有人形,化为一滩黄水。不知是虫子还是剑的原因——他总觉得那剑诡异之至,仿佛可以吸食人的精气。
因为只有刺客尸首化成了黄水。而老爷及夫人均纹丝未动。
匀好呼吸,他左手捂住嘴防止呕出来,右手擦着地面,缓慢的爬过去,眼泪直流,嘴中一阵呜咽,无法抑制胸脯起伏。他看见剑上有文字,字数惊人。他拿起剑,无法抑制住战栗。第一次没成功,太沉了。然后第二次用双手拿起来,他也慢慢站起来。
当今是乱世。宫内起了政变内乱,波及他人。
过了一刻,少年回到房间,昏昏撞撞的看了一眼伏案被刺死的老爷,死在织布机旁的夫人,倒地铺路的家仆。拉开梳妆台抽屉,取了一把匕首。
他看着铜镜中的脸,眉心如凭空长了一颗痣,被血糊了头发。然后举起匕首,嚓。在脸上撕了一道口子。
张公府灭门夜下了场雷暴雨。雨从云层间猛地砸下,冲散了罪孽与血。雷声如战场鼓点。
之后便画面模糊了。小刀睁开眼,手指拂去剑身上灰土。
取一小瓢酒,用以洗剑。
手握起剑柄,自知有点重,极考究手腕如何用力。舞剑戏月影,移步交错,割破夜风。嚓,小刀一扬手,剑直直的插入地,戛然而止。除了沉了点,似乎感觉不出与普通的剑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自己还没有入门,感知不了。一是这剑的妖性,二是这剑所斩下的鬼魂。
这剑的来历是什么?
主人又是谁人?
于是对剑讲了一会儿痴话。他默默收好,又用厚布一层层裹上,放在卧室床榻下面。
归途上,万家灯火渐熄,打更人起身。一片灰暗下来,两人快步走,迎面是挑着一只灯的巡逻,催促着他们赶紧回家门。
李笑风侧头去看,明亮的是她眸子间细碎的光。于是不禁想起了之前收藏的夜光石。对方内心还在思索张公府的疑点,背手走了几步。不想让气氛坠入冰点,忽而欢快着问对方:“小刀是给笑风先生做事的吗?”
“啊,是。”他猜到对方始终会问,心间也早就备了答案,道:“给我打下手,送酒的。”
似乎这个人一旦心虚或怀揣心事时,喜欢用折扇遮住脸庞。
“哦……我以为侠客都是仗剑江湖无家之人,没想到少侠在酒家落地生根,还以为有什么江湖快事可讲。”她说着都忍俊不禁,咬了咬下嘴唇,调整了下面部表情。
李笑风也发笑,道:“才十四岁,能有多少阅历!”
“此言差矣。”她打断说,指了指自己,道:“我才过了初笄时,就觉得人生已经漫长得过了大半辈子了。说到这里,先生和小刀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的人生也并非简单,经历过几番大风大浪,血雨中艰难攀行。只是和对方初次交涉,心里还拉了一道警戒线,怕收场狼狈,不肯痛痛快快的把人生阅历掏个干净,掏个心肺让对方看。但是无妨。毕竟来日方长。
“啊。”对方摸了摸下巴,侧目看对方,笑笑说:“说来话长,不如不说。”
“多说无用,不吐不快。”难想她反应很快,迅速接话,吐了吐舌。
李笑风闻言,大笑出声,说:“哈哈,是个俏皮女子!拿你没法子。”
夜色加重,生灵潜形,失了颜色。后院里还能借一点月光,挥霍大把时光。他挑拣了烂柯枯枝,不发潮的那种。接着生火用红泥炉温了一壶酒,两人坐在炉子边夜谈。
火光中,潮湿里多了酒香味道。一连李笑风的脸也变得温暖,他说:“待会你尝尝。”
“咦,这是什么酒?”莲好奇的揭开了壶盖。
酒色清亮,暗红。映着天和云。
“倒八仙。”他说,又调侃道:“你喝了正好去睡觉。”
“酒后吐真言,这么讲的话,我还能听听你心里话咯?”莲用目光暗示对方,对方不忍一声羞笑,争强好胜道:“我李某自愧酒力不如人,但倒不至于会输给姑娘家!你要是醉了,我抱你回寝。”
“唔?”她添了根烂柯,继续生火。
“你不要多想,我不是小流氓。”
“那多谢!”莲只管哈哈哈。她揉了揉额头,说:“跟先生谈话,好像能忘记烦恼啊。真好。笑得我脑袋疼。”
“还没喝脑袋就疼了,怪事。”“对了,先生说这酒叫倒八仙,好有趣。你懂酒么?”
李笑风被问得有一点恍惚,他摇了摇头,看酒正好温好,把壶盖子揭开来,倒上了两盏。他先给对方一盏,再手中把一盏,两人对碰。他说:“说来话长。非要讲的话,就跟另外一个人有关系了。当初我想取名叫醉八仙,这人是个粗人,嫌太文雅不接地气,非要叫倒八仙。我不懂酒,但他懂。”
就连习惯温酒,也是因为那个人体质偏寒,碰不得凉。
“是吗……算了,我们说正题吧。”莲抿了一口,沾了酒香,一下冲到鼻子和脑,咳嗽几声。举杯豪饮一口,酒虽温过也极清冽。滑落喉间,入肠极暖。
六年前,按当地风俗,李笑风去观内祈福。求的是缘来酒家生意兴隆,人生顺风顺水。观里摆了很多神仙,想要求什么便去拜什么。
“呀,是下签啊。”李笑风叹口气,手指握着抽出的签子,看着上面写着的有诗律的劝诫,继续道:“可不走运。”
旁边的道观的人走近,语重心长劝说:“公子莫慌,抽到下签也无妨。您只需花点香火钱,去菩萨前拜一拜,也能祈福。心诚必应验。”
流程一套走得还挺熟练,连游人这点零碎钱都要赚了吗。李笑风不禁想到,前几年还没有这样的情况,今年突然抽到了个下签,就当成是祸福相依吧。命运的红线不断的牵连,没人知道会牵去什么地方。
抖一抖袖,他走去菩萨像前,烧了香火。转身要走,又被道观的人拦下,听其笑眯眯的啰嗦:“公子,其实您还可以买个福袋,把祈愿都写下来。您也要体谅体谅菩萨,众生愿望皆听,哪能一口气记住啊?”
菩萨不是个神仙吗?又不是个凡人。李笑风觉得颇好笑,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抱拳,回笑道:“明白了,多谢小师父。”
走出去后要花几文钱去买福袋,福袋里再装点钱,祝福写在一块微火炙烤过的竹板上,系在福袋上,最后一同挂在树梢。李笑风照着法子去做,抬手要挂上时发现有个小孩在顺福袋。腰包发鼓,估测着装的都是偷的不义之财。
迅速地,他揪住小偷的手腕,加大力道。厉声道:“偷这种拜神仙祈福的钱,是要遭祸害的,你不知道么?”
小孩疼得低声嘶吼,用力挣扎着,背后有包裹。是个小女孩,蓬头垢面,遮了大部分脸,形象落魄,灰头土面,不细看以为是少年郎,像饿了几天。因为动作过大,激烈得很快腰包里的钱撒了一地,吸引旁人目光。
彻底丢脸了。
“你家小孩么?”“是。不好意思了。”他考虑给对方台阶下,把对方领出观,从衣服里揣出几个白馒头,还没发硬,能够凑合着果腹。对方小脸上涕泪纵横,狼狈的抬起手胡抹一把,感激的大口咬着白馒。他沿途俯身问她:“你自己出来,不跟着父母吗?”
“他们……我,他们死了。”迟钝的反应过来后,尾音在空气中颤抖,拖着哭腔,强忍着呜咽。“哥哥,救救我吧。”
李笑风惋惜了一下,用手揉了揉对方脏乱的头发,给她理顺。感觉手感非同寻常,然后惊觉发丝上有凝固的人血。他试图小心的问着:“那……还有家吗?”
“宅邸被封了……我回去就是找死。”说着,她把脸藏在对方衣襟上。脸上有道血口子,不过已经凝固了。她像条野犬,浑身泥水,失魂落魄。之前哭到双眼红肿,无泪可垂,嗓子干哑,疼痛着嗓子不断低声乞求着,求求你,救救我吧。求你了。救救我吧。
根据之前观察,他推测这个小女孩来路非浅。如果要收留,一定要三思。世上不缺可怜人。出于侠义,不会见死不救,却不代表是感性用事。因为同情心和善良也会招致祸患之火燎身。
他们先去了酒家安顿。小女孩吃到饭足,李笑风刚要关门决计今日不做生意,有人闯来,看行头便知是难惹角色,他拿着画像说:“你见过这个人么?”是个小女孩,但是脸上很干净,没有任何印子。
他冥思一刻,摇了摇头:“没有。”然后关上了门。
对方只交代说找人,不说原因;至于府内一片横尸,早已收拾干净。刺客没有及时回去复命,离奇消失。他走在路上听见市井上有人碎声讨论,说还有把邪剑,也不见了。一片唏嘘。
他走进去,看见小女孩已经把碟子里的肉扒了个精光,碗里的素面连汤都不剩。他站在远处看了会,下了决心,坐下来凝视对方,想要去触碰这个伤疤,说:“你脸上这道疤子,怎么回事?”
“胎记。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她抹了抹嘴上油光。
李笑风心想放屁,明知故问后不追究。
他叹了一口气,看了眼瞳孔失焦,仿似没有灵魂只是一张皮和一团血肉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包裹,不知装了什么。约是盘缠这类罢。
他细声安慰对方:“走吧,你先去后面待着。不要出来。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穿的合身衣服,出去给你买。”
她很听话,点了点头。
没有切身去量尺寸,但刚好合身。小女孩一脸木然,站起来,包裹不释手。李笑风叫她诚实回答里面是什么,她嘴紧了一会,才慢吞吞的铺开裹布。是一把剑。血已经干了。李笑风迅速怀想起他人口中的邪剑,也确实感受到了这剑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晦气。刹那间,他瞳孔骤缩,眉头紧锁,低喝道:“你来路是什么!”
但他的命运已经和对方发生了交错,没有退路了。前路险峻,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张公府……。”她哑声道。
“张公府?这么说……你是逃出来的。他们…”李笑风感到难解,好奇心盘踞上风:“张公府不是好好的么?前天还看见了府上的夫人和丫鬟,昨夜也是如往常安和……怎么会呢?”
“他们死了。”小女孩吐字冰冷,不知人性温情:“被杀了。”
“我确实不应活下来。”小女孩表情阴暗下来,与年纪相违的冷血,从眼神中暴露出来。声音不带感情,显得很没有人味:“我是影子。替身……。”
“替身?”“对……我为保护本体而存在。这个是秘密。可是都死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怕死么?”“怕。”“谁不怕呢。那么,该死的是本体么?”“……嗯。”“想活下来,就只能出卖本体了。人不能逃一辈子,太辛苦了。”
“我不能出卖她。她是我的主人……”
“这话可由衷?”对方眯眼。
“要拿她……怎样?”小女孩沉默。抬起脸,一脸疑惑。性子里都是单纯,如一片纸。
李笑风冥思一阵,眼前有棋盘。步步惊心,落子无悔。捏起一枚棋子,紧握在手心。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好像身有所同感。他稍一抬起眼皮,缓缓问:“你的意思是……你们的身份是对立不能共存的么?”
“我是因为大小姐才活着的,替她去死也是老爷交代的。”
与人共生,还真是个稀奇古怪的概念。狗还会咬自己的尾巴,共生二者终究也会打架么。
“哈哈,还真是狠啊……你是多久开始明白,你是个牺牲品的?”
“从那个痛苦的晚上开始。”
尔后松手,棋子扔在地上,发出微弱呼声。他不得已试问道:“让她死,如何。”
刺客暗杀前,朝廷内早买通人,让人潜伏入家仆中。只要有香炉的地方,焚香里就做了手脚。只要呼入气味,就会陷入一段酣睡。所以在当时大多人被刺死都不知,莫名的升天入了安乐殿。
替身被要求随时跟着本体,被洗脑告知随时要为本体牺牲。打扮和样貌别无二致,是做本体的影子,而不是做人。如果家族难逃一死,原本的计划是提前准备好马车,载着真实的大小姐离开,替身当替死鬼。
然而刺客闯入门杀了个措手不及,替身迅速的让本体躲入庭院一口枯井内,自己观测情况,随机应变。
“家仆驱使马车载她走了,应该去了老家。那里还有几亩家田。我们做了约定,三日之后一定救她走。”小女孩木然道。
“和她一起逃吗?隐姓埋名一辈子,不稳妥。”李笑风双手放在膝盖上,表情严肃,沉声道:“我只是给你个选择,看你怎么做。这种时候,你该问问你自己,想痛痛快快做个人么?”
对方并不讲话,虚睁着眼,垂着向脚边看。过了一炷香时间,脑袋里转了不少事。人在江湖漂久了,没有谁会是底子清白,完全是好人。片刻,对方脚踩实地,眼神越发空洞。没有仇恨也没有悲伤。像有两个口子,呼呼的灌着风。
李笑风凝神,低语道:“决定好了……?”
“嗯。”对方应答。
去约定之处耗费了半日光景。烈日当头,她下车,拍落衣服上灰土。衣服中揣了一把长刀,又薄又长,在光下很雪亮,映着她的脸。四下无人更无墟里烟,农田已经荒废了,走进深山去,才看见泉流溪涧。她走进,洗了一把脸上汗,又洗了刀。
“哥哥,你就跟在我身后。但要十臂远。”她声音清亮,克制感情和人性。
李笑风沉默,心中忧虑自己是否助人作恶。但既然都帮到了这个份儿上,情义尽到底,只点头:“好。”
“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哥哥就能进来了。”
小女孩第一次能握住剑柄,挥剑,是在六岁时。
后来习剑术两年,遭遇密杀事变。
走近了就看见马车,再见茅草屋。小女孩沉着的走进,敲了门,门缝中出现了人脸。是家仆饱经沧桑的脸。她身量不占优势,敏捷地抬手扬起手中长刀,但失手刺了对方大腿。不讲究任何刀法,目的简单明了。刀子白进红出,对方春秋已高,身体脆弱,一阵痛呼后,昏了过去。她踩着走过,低声道抱歉。
“你…你不该已经死了吗?”
“守护小姐是你的毕生职责,你这可是反了?!”
“对不起。”她说:“我想活着。”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自我意识觉醒了,感到惊愕。
本体躺在床榻上,身体孱弱。片刻,她从衣服里揣出一包药方,给本体灌了下去。对方手指挣扎几下,很快身子就软下去。这个药是江湖贩子才有的药,李笑风翻箱倒柜从抽屉里翻来的。他走进来,惊愕的看着小女孩麻利的办完了事。他笑了笑:“呵,你舍不得杀?”
“他们毕竟于我有恩。但是你说得也对。”小女孩抱起本体,叫他扶上老家仆,低声答:“我过得不痛快。”
“所以你决定背叛他们,但不想杀生是吗。也好……一旦走上杀生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李笑风松了一口气,把人抱上马车。这江湖药方说来离奇,药效可以维持几天,吃了闭气,离奇的是期间脉搏不会跳动,也不会有气息,表现出假死状况。同样,听说经内力深厚的侠士点穴也可以达到假死效果。
他们找来大夫。
那是镇上有名的庸医。
“真、真要这么干?”老仆一脸畏惧。李笑风点了点头,轻笑着说:“就这么干。医死不少人,送他个报应。”
“心狠手辣啊,公子。”老仆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报应要给,也是老天的事,其实不该您来行这个仗义!”
“做人嘛,就是要狠一点好。”说这句话的李笑风,恍若变了个人。“让李某来主一回正义。”
老仆心里一咯噔。看来好人并非尽行善事。
“嘶。”老大夫摸了摸长胡须,皱眉,把了把脉:“人都死了,哪谈什么治不治的。”
众目睽睽,盯得他心生压迫之感,连忙慌张的说:“可不是老夫我医死的!着实奇怪,明明脉搏不跳动了,却毫无死相!我从医几十年,倒还是头一回见。”
医的时候正起了药效。
正常。您老又不是江湖行医。李笑风心想。
“您来之前都还是好好地…这可不好说。”李笑风叹了口气,答。
“娘的,你们成心讹我呢?”老大夫拍案而起,臭骂道。
一传十,十传百,世上最快莫过于流言蜚语的流传。散播出张公府千金死了的消息,从市井传到密杀队的耳根子里,就真的当做是死了。
庸医被受害者的家属之前被封了口,有冤不能说,现今一鼓作气告上衙门,庸医一时传为邻里热谈。奇怪的是没有见着张家人的反应,人们却也没有多问多打听,只怕惹了权贵,要割耳朵。
“张家人一直都奇怪得很,嘴巴紧点,可别让他们听见去了!”
“贵千金命丧庸医之手都不管啦?”
“谁知道呢!人命听天,这小女娃子命短喽。”
就连朝廷那边没有再使更多的力气去调查是怎么死掉的。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普通人的生死。
听闻府内的夫人老爷的尸体都葬于后山上,想来可怜,下葬时半点陪葬品都没有。只是附近花草摇曳,风水还行。她见状,把手腕上的银镯子取下来。为了佯装出使府上千金体面的与家人葬在一处的假象,挖了个坑,放入空棺材,还有银镯。用一抔抔黄土,又埋成一个坟堆。坟堆前,像模像样的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染血的长刀雕刻而成。
墓碑上刻有:张公府千金张潇之墓。
李笑风盯了眼。字还蛮好看。
小女孩磕头跪拜,磕响了几声,深看几眼。然后决绝的转身离去。
等风波过去,李笑风替她行了后面要事:交与二人丰足盘缠,回了老仆老家过余生。答应隐姓埋名于山林,不再出面于市井。因为他不想在现在就告诉心智未成熟的大小姐,这家族的仇恨。
至少,它不该是现在。
“我双亲都怎么了,为什么不带他们走?”大小姐懵懂的拉了拉老仆的衣襟。
老仆哽咽,粗糙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脑袋,说:“他们会回来的,只要找到我们。”
——但是找不到了。
“那我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好不好?”老仆驼着背,艰辛的向前了几步,眼眶悬着滚烫的泪,态度有些卑微道:“这事本不该追究,可是老朽我晓得,不可能就这样就算了。”
李笑风在一旁旁观,见走势皱起了眉,侧头看仿似无动于衷的小女孩道:“你说。”
“借一步说吧。”老仆打量了眼他和手边的大小姐,吁一口气。
小女孩思索了几秒,点头,顺应了。
走出几步,老仆语重心长,声音颤抖着说:“豺狼当道,死生难避。我也想永远守着大小姐,然而事与愿违啊……不晓得你能不能听懂我在讲什么?老朽……老朽有事相求,求的是……”
说着,他重心向下倾,扑通一声,弯膝跪在了地上,他痛心道:“请你找出张公府灭门案幕后主谋,给大小姐复仇吧。”
“我晓得我现在一定可笑……没啥大能耐,给人下跪的本事还属一流!但如果你能听得懂,但听老朽一言。”老朽回望了一眼原本瑟缩在原地的大小姐,现在正在欢笑着捉蝴蝶,他慎重的看了很长一眼后收回说:“那孩子早晚有一天会问我,也会知道这件事。到那时候,仇恨会毁了她一生。”
小女孩看不明白老仆的表情。
敬畏?恐惧?辈分在这里竟然说不上话。二三措辞也形容不清楚。不过,此刻的老仆给人感觉像是被逼到末途,佛祖菩萨也忘记的众生之一,落魄到要向邪神鬼魅叩拜求庇护。明知不可为。一切人性冰封在她心底,那些人性里的善恶,自然也不会玷污她。
“……。”小女孩面无表情,慢慢的说:“人心……是有温度的。”
“你、你听明白了?”老仆惊喜,脸落下泪。
尽管双方定下约定,口头答应,大小姐必然少不了恼和恨这人。不能希望种田能化解家族仇恨。一阵风浪后,命运在此也有了转折。
“从此这世上,再也无张潇这人。”勒马于原野,驻留在草长莺飞处。脑袋里响彻这一声音,宣告着前八年绝望无人性的生活的结束。那八年,虽然温饱却从不是人。她倒在大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无法言表出一时心间愉快。
“我想活着。”
荡过一遍回声。
“这世上很残酷。但是也有风,有月,有花。我想去领悟……。”
又荡过一遍回声。
她仰头向天穹,闭上眼睛。一只黄蝴蝶飞过,点了点她的鼻尖。
“好。活着就好。”他释然,回应自言自语,仿似灵魂出窍的对方。
李笑风手擎着身边一块灰身岩石,替她感到顺畅,问道:“这位少年郎,你叫什么?”
“唔。”后来归途,她伏在温暖的马背上,认真思索了一阵。然后随口答:“小刀。你就叫我小刀吧。”
“哦。全名呢?”
“张飞刀。”
“自己取的?”
“嗯。”
“不像姑娘家的名字啊。”他斜眼看对方。
他自以为这一段缘分要结束了,那人却坐在酒家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她很勤快,看着自己学会了如何温酒,还在后院追着公鸡玩,少年心性顿显。追问对方原因,对方拔了头上的鸡毛,抖了个机灵,一针见血答:“这位哥哥,手中有那种药,想必是江湖中人。”
“不是。”他回答得急狠快,似乎急于否认。
小刀又说:“曾是。”
“不是。”他心里一咯噔,继续矢口否认。
小刀拗不过对方的态度,就那么站在原地,彷徨的说:“我已经没有可去的地方了……。”奇怪的是,话里没有自艾自怜,连半分情感都没有。仅出于理性现实的判断,明明是自家的事,还不如说书人来得有人情味。
关于这个少年,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嗯。是啊,小毛孩啊。”他眼皮一跳,按了按眉心,霎时间有些乏了。他不知哪来的运气,中了大奖,拣了个小毛孩麻烦到自己身上。
少年看着他坐下来,低着头冥思,半柱香功夫后才又有了动静。对上他一汪似水干净眼眸,听见其人道:“暂且留下来吧。”
声音极利落干脆,仿佛是下了很久的决心。
他至今思考,当时二人密谈,他看见老仆跪下,怕是有事相求才到了这步田地。张公府被灭门真相和影子护卫的来历一同指意不明,像这样的隆重而令人忌惮的话题,涉及太多未必有好处,也不能当做饭后谈资消遣,反而要守口如瓶,日发惶恐。不过平白无故挂些累赘。
而映在一双瞳眸内身影单薄,一如削片的少年,似乎在哪里都没有归宿感。
少年应是个天生的刽子手。得于他骨子里惊人的冷血天性,时而蹿出,使少年心性不现踪影。这份冷血会让他偶尔显得不近人情,却也使他行事更加果断决绝,非常人。
至于做江湖侠客,他要差那么一点。
“哥哥,请传授我武功吧。”
“这自不必你说。”李笑风盯了一眼少年:“一人出门在外,多动荡的时候,会点武功才能防身。”
“不……不止。我想要练好武功。”少年坚毅道。
他皱眉:“怎么……有什么目的吗?”
少年不答,似乎一心只盼对方给予他答复。
“该不会是……寻找真相吧。”他感到不妙,便直接问道。
张公府灭门案背后很有可能牵扯了一堆秘事。真相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躲在了最黑暗的地方。而靠近黑暗者,终将融身于黑暗。少年果决答:“嗯。”
“……随你吧。”他背过身去。
“请教授我武功吧。”对方不曾有过一丝动摇。
历经世俗后,人多少有些心病,终觉不如意事难成就。再回首望一眼过往,李笑风沉默,眼中的深渊渐渐现形,仿佛于一双漆黑瞳眸中撕裂开来。那种颜色比黑色还要深,深邃幽寂,装着嗜血念。眼中这道深渊促使他喉咙发声,凝视面前对泰山视若无睹,一腔热血难凉的勇夫,问道:“你真的要踏上这条路?”
“一旦走上,便无法回头了。”
他救了少年一条性命,但不能救赎少年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