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头了。”少年答,语气没有温度。
他眯眼,道:“好。你不要后悔。”
人世上总充满谎言。求学于圣贤,诵读前人训言,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仁字,宣扬以仁爱胸怀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但有人便有争斗,争斗即成江湖,单是仁字治不了所有祸患。而一柄剑便可代表法字本身,以尊贵身份出现,劈开善恶是非界限。
剑本杀人利器,所以剑的正邪也要随人;杀生有违天道,但也要随杀的生是好是坏。
“对方是谁,背后有什么势力,了解么?”李笑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句。
少年犹豫了会,仿似在权威面前试探道:“我想,正是因为不知道对手是谁,才要做足准备……不是吗?”
“你不晓得对方是谁,又找谁报仇雪恨呢?”他蹲下身来扬起一个笑,一腔辛酸。而他性格本很慷慨,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知道抄张家府满门的人是谁,但这类人想必心狠手辣。张家跟谁结了仇么?”
杀人里最可怕的一类当属滥杀无辜。尤其是沉溺杀戮,还不讲情理,单纯只是喜欢刀切入厚实的血肉的快感的变态。
在以往乱世,草芥人命的听闻从不新鲜,他想起来就头皮发麻。然而放到现在,太平盛世里人人一副新面貌,饥荒和患难早是陈年往事,一如伤口处腥甜味的血液干涸了便变成血痂,悄不做声的剥落了。
对方噤声几秒,少年摇了摇首,表示不清楚张公府内情。
“我记得你是逃出来的,是吗?那你还记不记得什么?”李笑风问他。少年呼吸短促起来,他抱着脑袋,瞪着空洞的眼:“剑,剑……血月……人化了。”
李笑风小心的重复:“人化了……?什么人?”
“杀人犯,消失了……一副完整的骸骨都不剩,只剩下衣服。”
李笑风感觉到了重点,循循善诱使他想起:“好,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别问了……哥哥,太痛苦了。我不想再回忆了。”
对方摆出无辜和恐惧的表情。他意识到对方始终只是少年,经历过大场面,尤其是那样的事谁会再回想?也怪自己涉入得过深,一时间不忍心再问。善心可捐,可为人善,同时他告诉自己得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不是菩萨也不是如来,不负责渡人。
他人来此酒家,一碗酒钱换一个故事。红事白事,聚散离合,皆是出于缘分。李笑风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放,只有这样方能掸去一身灰。
他在酒家,救过人,结下过一段又一段缘分,但缘分从不落地生根,缘来酒家从不留人。那些缘分来自五湖四海,最后又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播散,归还于五湖四海。刻意记起来,约莫三年前有个年轻人窘迫至极,赊了一碗酒和一碗面,走前留下名号:“万路通。”此后,他一直记在账本上。
三个字的名号在账本上待了四五年有余。多年后的某一天,酒家门口停下马车,有个英姿飒爽的年少姑娘走进来,背后尾随了两个大汉。他习惯性的问了一句:“客官要喝点什么?”
“三碗浊酒。”姑娘简洁道,沾了几分江湖气。
把酒喝完,放下一只空碗,姑娘朝两个精壮大汉吩咐一声,少顷,只见两个精壮大汉卸了货,抬着箱子进来。箱子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灰。
她抱拳,恭敬说:“多谢老板款待,酒很香。”
李笑风摇头,皱眉说:“三碗酒恐怕值不了一个箱子。”
“当然不会是空箱子!”姑娘笑起来,眉眼舒展,将箱子打开来是整齐码好的银两。她说:“万路通镖局掌门林克长女,林芸竹。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莫见怪。”
一名大汉接着解释说:“掌门说他一直无法忘记,当初您的一碗面和一碗酒救了他一命,意味也非同寻常。可以说,如果不是您救了快饿死的掌门,也就没有万路通镖局的今天。然而他以前跟着镖局落魄,一直欠恩人一个人情。”
受到褒扬的李笑风有些惊愕,随后慢慢想了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翻开了搁置了好几年的账本,一晌后注意到了万路通三个字。
隽永有力的笔迹已变淡,纸张已卷,墨香味几乎殆尽,而情谊未曾陨灭。
几年前,救人不过一顿饭,他那时当对方是乞丐,赊的账从没记在心上。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的年轻人不声不响的做大了镖局名号,还不忘恩情。他由衷钦佩,也有些欣慰,想道一声贺。只是缘分到此对他来说就足够,不必登门再会。
“只可惜,林掌门现在身体欠恙,一直在愧疚没法亲自来拜访您。”说罢扼腕叹息。
他看来者情感真挚,以千金酬谢,一时不知如何拒绝。最后,他笑道:“心意已经领到了,钱就不必。谈钱伤感情嘛。”
“父亲说了,您无论如何都得收下,不然……我难得回去交差。”林芸竹嘴角抽搐着,指头抠了抠脸蛋,尴尬的笑着。
到最后也一直推脱着没有收下重金。对方没有甘心,年纪虽小却很有魄力,言行里纵显江湖豪气,她恭敬的说着:“那您以后有什么事,只要咱镖局帮得上忙,您尽管来找我们,就算以我的名义。”
他点头,笑容浅浅,抱拳说:“掌门的好意李某感激不尽,还麻烦姑娘替我向掌门问候一声,希望尽快好起来。”
所谓江湖,不过是人和人。缘来酒家从不留人,但留下了一点芳香的温情。
然而,现在的他只想,假使当初一碗面和一碗酒救的是一个杀人犯,或者是贼寇流氓,那他的善意是间接的谋人财害人命。假使不救,悬在眼前的现实便是一副饿死街头的尸体,不分青红皂白下痛的是良心。善和恶,若没有摸清来者,到底要如何区分?
“我记不起来了……从我有记忆起,我一直在张公府。”少年低着头,盯着公鸡答。
他有些意外:“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双手撑着脸蛋支在膝盖上,说:“以前,我是大小姐的影子。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身份了。”
“好荒唐。”他一脸严肃。噤声,没有多问。少了解一分真相,少参与他人故事,少累赘。
事后去张公府一周转,府封死了,一扇朱门拒绝了更深的交接。似乎街坊邻里都还没意识到一家人的死亡,只当是整整齐齐的离奇失踪。
“听说张家人去年不就去避暑山庄乘凉了么,还没回来吧?”
“不可能,明明前几天还见过张夫人呢。”
排除失踪,那么,这便是密杀,说明见不得光。
能这么干的人有谁?他心里毫无凭据的浮出个答案。朝廷的密杀队,密杀队传闻有七人,专做残忍的脏活。没有活人见过其真容,见过的至多有幸看最后一眼。
假使真是与朝廷结下了梁子,想要复仇,便绝不会容易。他甚至一度惊恐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迟疑的望向张公府。还有一棵枣树伸出了墙外,一枝桠的春意,守不住一腔的悲凉。
又过了一段春秋,发生了一件惊天纵火案,大火连夜烧,仿佛也给夜晚烫出了伤口。火势绵长波及到了寂静的张公府,一夜之间几乎成为废墟,意味着卷挟着现场的线索消失了。事后朝廷拨款重建,修了新的宅邸,然而也没恢复热闹。
到了后来,又推翻重修,成了六皇子的私人府邸。没人胆敢在六皇子门前造次,只是偶有孩童嬉戏路过。
然而那些惨死亡灵未经人超度,还有怨气凝结而成的灵魂流连人世。
同时,他还对一件事感兴趣。既然是与少年无关的仇恨,为什么少年还会放不下?唯一能说得通的是毕竟张家人给她温饱抚养,还有点恩情。然而在李笑风看来,这不知是否源自施舍的恩情,完全不足够抵掉她那一句“我活得不痛快”。
——好想去心疼她。
一边思量,一边走向撒了一把米,看公鸡向地面低头啄的少年。他提醒说:“别玩了,小刀,随我来学点东西。”
少年似乎和公鸡有了感情。李笑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过,若是养只大鹅就有的热闹了,天天可看村里恶霸追在少年屁股后面咬和吵。
他弯着腰,公鸡神气的扑棱翅膀飞到他肩头,俨然一只凤凰。他便抱着公鸡起身,公鸡在直起身前又受惊的往下飞去,脖子前伸向后探几步走远了,还剩少年单纯沉默的看着眼前人。
“学什么?”少年似乎习惯了听命,没有抵抗。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少年抬起眼道:“哥哥的意思是……不会赶我走了么?”
“我要是把你赶了出去,而你赖着不走,别人瞧见酒家前死了一个饿小鬼,生意可就难做喽。”啧了一声,他的语气不全是苛责,还有凝练的温柔。“我教你点其他本事,是给你留条后路,出去谋生能混口饭吃。”
少年难以理解,不依不饶道:“会武功还不够么?”
“不够。”他果断否决。
少年没了声响,还在暗自咀嚼他的话。
他的背影滞住了一会,然后有些轻蔑和神气的解释道:“倘若是赚刀口钱,不惜别人的命,也不惜自家的命,到那时就太悲哀了。”
少年整个四月上旬都在酒家,没有出去,他说是以防招人眼目。他给少年买了几副膏药,去裁缝店订做了几套衣服,他从来都是想事情精心周全的人,只是常年独居,有人作伴真是久违。照料孩子的感觉像是从小抚养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对少年说。
少年点头,谢过对方。这几天他没出去,事米炊,追公鸡,灰头土脸,头发乱得像一个鸡窝。那柄剑藏在了床底,没有拿出来翻看过。
说来日子无聊得紧。少年给他打下手,不管酒家里来了什么样的人,胡作非为也好,故意闹事也好,他从不动用武力。但是仔细观察,他走路轻盈,步履生风,轻跳落地后脚尖先点低,姿态从容,在少年眼里恍若神人。
少年端着温好的酒,忽然发问:“你为什么不还手?”
“我没法动用武力。”送走喝了酒发疯撒气的人,他微一侧头,瞥了少年一眼,沉默答道。
少年看来暂且无法理解。
也没有注意,他正揣着心事的提了一下软软垂下的手,手指无法发力。他的右手很早前被废了,所以右手提碗总会不住地颤抖。他猛一闭眼,长舒一口气,振作后,手重新垂回腰际。
一回身,他平常问道:“你想学什么武功?”
“拳脚功夫,轻功,剑术刀法。”
“……猴急什么呢。”
像这类话,不是什么亮敞话,只当说给他们二人自个听。
群峰下,瀑布似银河从天口一口气落下,落在岩石边,激荡起水珠,倒映着天色。树林蔚然,连绵不绝,随风涌动。少年站在他对面,吸纳着山里的灵气,看对方双手负在背后,一脸正经道:“我是侠,不是刺客。暗杀那点本事,不能说是武功。”
“暗杀……为什么不能算是武功?”
“咱侠可不喜欢玩儿阴的,都是光明磊落。”说着,李笑风不屑道:“暗杀那是小人趁人之危,却最方便;武功么,要是高手,以一当十,以一当百都不在话下!”
他以为少年会对侠有什么憧憬,然而只看见了一副如死灰的脸。像吹散一地的香灰,是百姓祈愿燃烧殆尽后的残渣。那不是向往的表情。似乎江湖是什么,侠客又是什么,于少年来说都是浮云,不必关心。
是啊,少年仍困顿于人情里,不是自由身,谈什么江湖?
“现在我还不知道幕后主谋是谁,还……还来得及。”少年面无表情,说起复仇这等容易被血冲昏头脑的事竟毫不冲动,好像还在给自己留个后悔的余地。
少年双拳握紧了,举起一双空洞的眼,沉声道出发自肺腑的声音:“请教我武功吧。”
对方一个“好”字落下,如一滴墨晕染开了一个新篇章。
——又是孤独的六年。
以后六年如一日,少年照他所言没有踏出山半步,在此地练武。他会给少年送饭过来,有时候饿了少年便去找野果子饱腹。除了他,少年再未见过任何一张新脸孔。意味着没和什么人讲话,几乎忘记了如何发声。
“喏。”李笑风给他的第一柄剑,是木剑,不加以任何修饰,朴素得连一根红流苏都没系上。“拿好,要珍惜它。”
少年不假思索的接过,握在手心。剑要比当初那一只薄刀重太多了。在此前一年多,他已经练过了基本功,握过铁棍练过了力道,所以现今他可以自如的使起来。
而后,他第一次拔出这柄剑,剑出鞘。
对方望着少年,心想,一柄剑的正邪是随主人的。这一块冷铁,主人给它们怎样的铭,便有怎样的意志。因此,每一次拔剑而出才都有了正当的理由。
此刻,少年心里会想着些什么?他有些好奇。
朝暮时的山色略有不同。他练武很勤奋,起得比鸡早,孤独的坐着看黎明,先是天色一点又一点调亮,然后见天光乍泄于云层,窥得光明。他稳气息,步伐移动,出拳讲究,尽到刚劲不失灵活,一拳一脚实在到位。他偶尔攀上山,在山峰断崖处远眺。黄昏薄暮时分,从这边望去,除了低矮的峰和山坡,可以看见一座塔楼,耸立的塔楼下是遍地百姓人家,还有一路铺到视线外的路。强烈的风里,一身素净白袍乱舞,孱弱单薄的影子断然没有观天下的气魄,有的只是迷惘。
少年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弯腰,拾起剑谱。
自陡壁而下,踏过奇形怪状的硬石,他凭着积蓄的一身尚还微薄的轻功底子,俯身冲下,轻身如燕,蹿过林间。
脚尖点地,随后脚掌踏实在地,惊动起一片鸟啼。
少年仰头观天,看一只又一只扑棱而去的黑鸟,盘旋消失于视线。
“习武之人,一日不可荒废武功,想要学好还需打好基本功,熟练运用需要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沉淀!你怕了么?”
对方当时如是道,然后便随性的扔给他一本剑谱。是哪家哪派的武功,他不清楚。破破烂烂的黄页,幸好还有图和少许文字解释。少年总觉得这还不算拜了师,对方说不定还不认自己为徒,但仍在心里喊了他一声师父。
他照着对方的话,照着剑谱比划一招一式,听见了风声。
“太慢了!”师父躲过少年挥来的剑。
少年单手握剑。虽说在习惯剑的重量后,已经不会为剑所左右了,不是门外汉却还是个初学者。师父便道:“一昧的强攻,弱点就太明显了!”
一眨眼,师父用脚踢掉了他手中的剑,木剑向外飞去几米远。
“好大的力气……”少年看了眼剑,惊呆了,伫立在原地。
以往跟现在不同,都还算和谐。师父和他扮演着一攻一防的角色,照着剑谱一板一眼的训练,跟过家家似的。
“力量和速度要均衡,要学会掌控,同时还得预判对方的动作。”师父轻笑道,拾起他放在一边的剑谱,说:“等你把这本剑谱翻烂了,就弃了它。”
“我已经来回练了几百遍了。”
“记到了吗?”
“嗯。记了。”少年点头,接过剑谱。
“好,到技巧纯熟的时候,都忘了吧。”他扫了一眼,说:“死记只会害了你。心中有谱就行。”
说罢,只余少年一人在原地,影子随暮色而淡去。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对方说不定起初就没有让他就留的打算。他握紧了剑。
就着这六年,世人早已忘记张潇一人存在,也不再为市井人声议论。少年在此期间逐步完善武功,也自然而然的改写了面貌。
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他扬起了下巴,看向漫天飞落的黄页,洋洋洒洒而下,脚边剑谱只剩下一只壳。出山那天,他蓬头垢面,大口畅快呼吸。从今天起,无需躲躲掩掩,不必再成为谁的附属。他向来是无名之辈,重生前是,现在也是,不必写进历史。
既然没有写进历史,不再被追究,不会为天下记住,就等于没有存在过。
——还可以重新来过。
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了。少年走出山后,不曾舔舐干皱的嘴唇,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张飞刀。我……活着。”
“他就这样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路。再到后来,我们就成了师徒。”李笑风说起往事,至今讶异:“说来奇怪,他还真的不怕吃习武之苦……”
还没说清楚,他侧目去观察,发现对方已经酣睡,缩着身子,头放在膝盖上。莲的眉眼舒展开来,睡得很好。不知是从哪个部分开始的。怕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法,李笑风抱着她回了卧房。卷好了铺盖,掖了掖边角,拉好薄纱帷帐。今夜结束了。
缘来酒家一如往常的起来铺张,正午太阳烈,光是站着汗就直流。忙完农事的几个男人走进来,把农具放在地下,要了一壶凉茶和一碟盐花生米,就这样迎来今日头一桩生意。莲帮忙打下手,给他们捎了凉茶和花生米,还机灵的问要不要点别的小菜。
“呃,不用了。”他们摇头。
“那好,几位客官请慢用。”她腆着一个温柔笑意,落落大方。
他们惊了惊,看这姑娘知性善待人的模样,也不禁回笑,直问:“李掌柜,你这酒家不是不招人吗?”
“她是我一个朋友,也在这里赚点小钱。况且,还是人多热闹嘛。”李笑风笑答。
其中有个男人又瞧了她几眼,亮出笑容,黑红的皮肤绽起很深的皱纹,像牛犁地出的一道道纵布的沟壑。“这姑娘,咱可没见过吧?是吧?”
说完,几个男人互相交换意见。莲顿时有些不自在,脸上一抹难忍的羞红。幸在有李笑风解围,他不正经道:“好看的姑娘到处都有,怎么就不能是这里的?”
“哈哈,就是说。咱这里好看的姑娘多哩!你都记住了是不是?”
众人开始说笑,气氛融洽。
李笑风说话温和,从不招惹人,看人又不根据地位贫富分高低贵贱,故人缘不赖。几个老主顾也向来很给他面子,常来吃酒。至于新客,赊账的事情不常发生,赊了也会尽快还上。说到吃酒,当地熟悉的人才能找到这家酒家,来吃酒的人也有很多类。有赶路的游侠,也有像这样的务农耕的平常百姓。所以缘来酒家既有江湖气,也不乏烟火味。
她看了李笑风一眼,不禁佩服,朝对方抱拳。他真是跟任何人应对起来都得心应手。
而这几个男人虽不识字,却仍能谈天说地。上一秒还在谈姑娘,扯些没边际的风流话题,下一秒就谈到了天下时事。
“哦,这样啊。”农夫们开始自顾自交谈,一副急切口吻道:“村里的大娘说城里开始不安全了,叫我们要多小心哩!不晓得你们听说没听说?我昨晚才把篱笆又围高了一些,他们偷不了我的瓜了!”
“才不是什么偷你的瓜扒你几亩地的问题,是真的出大事了!”闻言一时啼笑皆非,有人猛灌了口凉茶,回道:“你以为加重税收是要拿来干啥,肯定是出事了!可是这上面的人又不说发生了什么。”
你一嘴我一嘴的接茬,有人跟上来:“我听说了,那堆吃着俸禄的人说什么不说出来是为了不乱民心,其实就是还以为能过几天安逸日子!到时候大家一块完蛋。”
“发生了啥啊?”开始激动起来。
“嘘!小声点,我可不想跟着掉脑袋!”有人用气声道。
“唉,要民不聊生喽。”说着忧心忡忡,端起茶盅。“咱这地盘来了外人,守在城门口呢。”
“少说点!咱说话得知轻重啊,多掂量,知道吗!”
“那还不是吗。你看那些人大摇大摆的,甚至以为朝城是他们的地盘。刀就挂在腰上,随时要砍人!”
闻言,本在对账本的李笑风停下拨算盘的手上动作。他们口中所传的外人,听上去不像什么善类。然而人言可畏,不乏夸大其词的情况,暂且将信将疑。
他放下算盘,合上了账本,快步走过去,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凑耳去听。他们顿时受了惊吓。他目光打探一转周遭,想起前几天格外热闹,百姓在街头街尾聚众抗议。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了民心倾覆就是早晚的事。
想至此,他低声问:“是朝廷派来镇压的?”
“不清楚。”他们摇头。“不过,听说还是混江湖的人呢。”
动作太大了,不引起恐慌才是怪事。
莲在旁仔细听着,也不约而同的回想起来。前几天去赶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摊贩变得很空,人都撤走了,不见菜农果农。倒是有几处围得水泄不通,群人集结抗争着什么,声势浩大,黑压压的一片。
“听说那天,死了人呢。”往回走的时候,她听见顺风吹拂过来的叽喳讨论,惊恐惶惑的睁大了眼,回望了一下身后。“当场打死的就是那个闹事的……”
杀了人?看来草芥人命绝非一处的独特风景。
那些人不休的说:“说是为了压制群众,在恐吓咱!”
自那天以后,她再也不一人出行。
李笑风又给他们满上了凉茶,发觉有些好笑,倒吸一口气道:“朝廷江湖井水不犯河水,这算哪门子办法?”
有人低了低脑袋,下巴几乎要抵着桌子,以气声说话:“我说了,你们不要传开了去。建元初期,他们的成立就是靠朝廷撑腰,所以并不自由,定了很多规矩,连他们当头的也要看朝廷眼色。朝廷想怎么驱使他们就怎么驱使。”
“怎么,这么懂,你是不是以前也是那边的?”有人打岔。
“怎么可能!”那人气得脸铁红。
“哈哈。”他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心想这就是即使不在朝堂,身在江湖也身不由己。像野狗一样。一时起了兴趣,问:“叫什么名字?”
背后现了几个人影,光涌进来,随陌生的脚步声宣告出场。
酒家门前拴了几匹马,低头对着马槽。
“没人,是吗?”
这群人堪称是不请自来,不讲客套的挑了张桌子,然后坐下。拔高音量讲话的那位双鬓有银丝,气质老成,目光却不因其浑浊,且是个壮年男子。故那应是少年白罢。
至于其他人,不管走在前的或尾随的都形如厉鬼,自十八层地狱来人间收人头。左大腿侧佩腰刀,没有身份象征,不是官刀。为首的人衣服里揣了块佩了官家令牌,眼里生疏冷漠,仿佛与他人永久的隔了一柄刀的距离。众人长刀合上了刀鞘,眼睛里的刀子却极嚣张,锋芒毕露,耀武扬威,似将要出鞘。
实在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人坐了下来,有人四处走动着。一边走一边仔细侦查着什么,最后走入了更里面。
李笑风留意了一下,站起身,看农夫们畏畏缩缩起来,一副怯弱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桌上摆了几文钱后,灰溜溜的跑了,没人了影。他漫不经心的走过去,一边收了钱,一边问:“客官要点什么?”
“要烈酒。”有人答。嗓音低浑有力,说话风格明显,掷地有声。
很快,其间起了矛盾。“啧,这里的酒哪有北方的烈啊?除却巫山不是云,只会喝得让人不舒服。”
“哟,还会显摆几句诗!妙极,不愧是我兄弟。”
说的话有其他地方的方言味道。
有人指了指旁边摆的圆肚细颈子酒瓶,里面泡了多味药材或蛇,说:“这是什么,喝来看看。”
“养生酒,不宜多饮。”李笑风从容应付,清楚来者不像什么好惹角色,却还是顶撞似的调侃答:“老弱喝了长寿健康,妇孺喝了补身养颜,男子喝了壮阳益气。但血气方刚年纪,喝多无益,反而要上火流鼻血。”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拔刀声,喀嚓。雪白刀身从刀鞘中露出来,仿似兽类对敌示出獠牙。
“我的刀饿了,要喝人血才行!”
他眯眼,看见刀鞘上刻了几个字。光陷进去,于是字发出微光:伏虎。
——没有听过他们的江湖名号。
但此时,他已经能揣测出几分来者是谁人。
然后他垂下眼,看见刀尖将封喉,危险直逼眼前。他还不忘嘴硬道:“来饮吧。莫要我的血脏了你的刀。”
下一刻,耳畔听得哐当一声响,碰撞声极为清脆,是块好铁。他睁眼,看见对方的刀被打翻在地。少年白男子把膝盖压在对方背上,促使对方脸朝地趴地上,手肘强撑着地,双膝生疼,嗓子发出嘶哑声。
他厉声低喝道:“野得很!给老子我跪着反省!”
“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用刀指人像什么话?!”
百姓?李笑风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能有力的握住剑柄,但也能白手接下对方的刀刃。
“好惨,好惨。回去又要被老大罚诵背定规了……”站在旁边佩刀的厉鬼们哀叹。
莲小步而上,熟练地抱上酒坛,却不再敢切近他们几步。直到局势平缓下来,少年白男子扫了一眼四周,对她道:“上酒来。”她迅速反应过来。酒倾入两只酒碗,发出哗哗的声响。少年白男子低哑着道声多谢,举起酒碗扬头一饮而尽,酣畅淋漓,嘴角还淌着酒水。他抬手抹嘴,道:“我先干了这一碗,请多体谅。”
李笑风沉默的看着眼前递来的一只酒碗,浊酒映着人脸,碗底还有粮渣。他低了低眼,又抬起眼皮,纵出一个笑意,接过:“是在下失言,饮了这碗酒就当是给各位赔个不是。”
二人互敬,气氛紧绷。
是好酒。不胜酒力的他一碗饮下肚,已经有了些醉意。
烈酒性子如对方,性子极烈,入肠慢慢灼烧。那名风尘仆仆,一身暗蓝衣,两鬓有银丝的男子,不同于其他年轻人的自负,其眉心间除去意气风发,还有沉淀下来的稳健。
——只要站在风头浪尖,舆论便会杀人。
李笑风总觉得这人看似孤傲,其实很好相处。
未久,那些巡查的人也都尽数归位了。
“敢问客官不远千里而来,所为何事?”他问。
少年白男子并不道名姓,对方问什么便干脆的答什么,不摆架子,回道:“喝酒。”他犹豫了一下,明白了什么,瞥了对方一眼,说:“四处巡逻镇压,办公事。”
“比如那些叫嚣闹事的人嘛,不知道是在慌什么,当然还有那种……这可不能说。反正你得小心点喽,不然咱就得拿你回去复命。”其他厉鬼神气的接话,也饮酒。私自议论着,这坛应该才开,尝起来很鲜。但不敢给被罚的那位厉鬼分与一杯。
“闭嘴。”少年白男子道。
“没事吧……?”“没事。照例办公事而已。”
李笑风盯了一眼他们腿边的刀,小心轻声提问道:“施行了数年的禁刀令,当是废除了?”
“不是。”少年白男子把酒,为人刚中有柔,稳重的答:“皇亲贵族,宫中侍卫均可。至于我们……是特权。”
莲也处于局内,见坛子里的酒要喝光了,便又抬上了一坛。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厉鬼们甚至还有说笑声,逗着她:“你这姑娘眼睛还挺漂亮啊,水灵灵的。”
“过奖。”她有些提防,心跳加速,表面还在假笑。
有人回应道:“你就少说这些话,怪轻浮的。”
“几位客官还要点些小菜么?”莲对他们没什么好感,还想趁机再捞一笔。那人笑了:“我看行。”
不等少年白男子打断,她感应到了李笑风投来的目光。对方皱着眉,似乎不赞同她的做法。她体会到意味不明的暗示后噤了声。
“哪有那么空闲,小憩完就得走人。”
开了第二坛酒,然后他起身,招呼了下其他厉鬼,来酒家得一点歇脚时光后,又匆匆赴身前路。这刻被罚的厉鬼才浑身酸痛的被准许站起来走人,甚至还不忘回瞪了李笑风一眼。众人步履和背影决绝,潇洒得像什么都不曾留。
缘来酒家远离闹市,是一片清静处。李笑风本以为不会引来他们注意。然而就是鬼使神差,世事难料,这家不与人争的酒家非让他们碰上了。
她收拾了下桌子,拿抹布抹了抹,心里那道坎仍旧过不去,她便问:“先生……我刚刚是不是又差点惹了麻烦?”
“是差一点。”李笑风表情沉默,随即朝她绽放笑容:“不过,我相信你,莲姑娘。你是个可靠的人。只是你还年轻,见过的人还不够多。”
“不,我见过很多人。”莲冷静下来,执意道。
对方便问:“那你看那群人第一眼,是什么感觉?”
莲谨慎的往四处看了看,怕隔墙有耳遭人听取,确认无他人后小声说:“不像是什么好家伙。豺狼……倒不是豺狼,说是狗又太凄惨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李笑风点头,说:“所以不是什么人都该套下近乎。”
“咦,这话怎么讲?”她来了兴趣。
“就好像,你跟麻烦套近乎,麻烦下回还会找上门一样。”
莲不忍笑了,心中浮现了自己的答案,有了模糊的影子。为了确认,于是试着问他:“先生,你知道刚刚那几位是谁?”
“是你想的那个。”李笑风凝视着厉鬼们走出去的路口,答:“尽量不要撞见。还有,这几天,少出门了。”
她看见对方表情严肃,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也不再吭声。
假使在十二年前:他正是年少意气风发,刀尖舔血,向死而生,一身戾气难解时刻,见惯了刀光剑影,血雨江湖,手中的剑一旦出鞘,不被染红就不会有收合入鞘的理由;与生死共患难的弟兄如桃园结义,豪饮三杯酒:一杯敬天地;一杯敬鬼神;一杯敬知己。这背后的代价是等意气败落下,惯用剑的右手被废除,扒去筋骨,痛不欲生,再也无法自然流畅的使出那一套剑法。
他动了动食指,低头去看。抚摸食指,没有骨头。
不能用剑,使他从顶峰堕落到一片红尘中,懦弱的去找所谓宿命。光阴飞逝,年岁增长,这一副肉身中属于九年前的人格仍然不死不灭,在被厉鬼以刀指人时觉醒过来。一同深渊。